1、
世界摇身一变,变得复杂而凌乱。
从李染口中意外得知红姐原来是瘾君子,为了确认李染所言非虚,我借故到红姐家中留宿,红姐对我毫不设防,自然没理由将我拒之门外。
我装作犯困,早早躺下。红姐和阿莲照常到酒吧上班,我想趁机进入那间密室一样的房间探知究竟,但房门紧锁,钥匙怎么也找不到,想必红姐随身携带,这让我对房内的“机密”更加怀疑。可是没有钥匙,总不能破门而入,只好继续躺下,等红姐回来。若房间真是红姐的吸毒室,那么红姐必然要开门进去,我要做的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假寐,守株待兔。人一旦染上毒品,就什么都晚了,无可救药。
我心神不宁地翻看床柜边的女性杂志,终归什么也看不成,唯独几幅抽象的插图映入脑际。倘若红姐果真吸毒,自己还能相信红姐么?李染与李染的组织真是红姐说的那么回事么?我宁愿李染撒谎造谣,红姐仍是让我感到莫名亲切的红姐。我也宁愿红姐胡言乱语,李染不过是对我由衷欣赏的摄影师。然而一切都已扭曲变形,世界变幻莫测。熊开始冬眠,却发现时值炎夏;大雁飞往南方,可是北方温暖如春,南方冰天雪地。前面又是十字路口,朝左,还是往右?带着种种疑惑和不解,我不知不觉地昏然入睡。
睡梦中,我隐约看到一座海边小屋。凌晨的光线轻蓝幽暗,海平静地睡着。屋内亮出温暖的灯光,我趴在窗台往里窥视,一张长形桌,桌面摆满美食。围桌而坐的,有邹颜,有李染,有红姐,有大军、顾伟、李娜、阿莲、穿白色运动鞋的班主任、乔治亚和卢卡斯,有餐厅里那位大一号的李娜,还有我爸我妈,有另一个我。所有人欢聚一堂,开怀畅饮。直到太阳升起,天光明媚,另一个我走出小屋,其他人一个跟一个走到屋外,望着日出的天边相拥而笑。不知谁喊了我一声,所有人一齐向我招手。我正要往前走去,但他们突然变成眼睛,眼睛怔怔地盯住我,我不自觉地后退,一直后退。人们离我而去,留下孤单单的我,在不知哪里的空间不停地后退消逝。
我因为一阵剧烈的干渴而醒来,渴得非同一般,仿佛有个龇牙咧嘴的小人在我的咽喉壁上一层一层地粘贴干燥的沙粒。我起身就着一点亮光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一次性塑料杯接满水,痛痛快快地喝下,咽喉死而复生,小人落荒而逃。我放下水杯四面环视,光?
门被拉开,光从门外透进,红姐回来了。我顺着光源轻声走出卧室,惊讶地看到红姐在那房间的门前呆呆坐着,神情陶醉,不时发出几声傻笑。
房间里面,只有一套黑色的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托盘,托盘装着几支针管和一个玻璃杯。旁边有个像是药箱样的白色铁盒,茶几一角的纸篓里扔着废弃的针管和一堆捏皱的白纸。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红姐果然在吸毒,这个疯女人,到底为什么呢?我摇晃着红姐,红姐却只是傻笑。
我哭了,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都在笑。”红姐痴痴地说着:“大军在笑,笑得好开心。我爸也笑,还有我哥,哈哈……”
我擦掉眼泪,坐在红姐身边,等待红姐清醒。红姐仍然断断续续地疯言疯语,之后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之后不停地流泪,之后又开始昏睡傻笑。
“小曼?”不知多久,我听见红姐在叫我。我抬眼看红姐,红姐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红姐起身走入洗手间,我开灯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要和红姐说什么,也不知道红姐要怎么对我说。这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又仿佛突如其来。自己正是为此留在红姐公寓,然而亲眼目睹红姐吸毒的情景却又让我措手不及。
红姐回到客厅,在我身边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烟点燃,默默地吸完一支,在烟灰缸拧灭。
“既然你已经看到,我也不想再隐瞒。”红姐说:“如你所见,小曼,我是在注射海洛英。”
“为什么?”我问。
“是啊,为什么呢?”红姐自嘲一笑:“原因已经没有意义,人一旦开始吸毒,结果都是一样。你回房睡吧,天亮后离开这里,就当我俩从未相识。”
沉默,越发滞重的沉默。
“我们是朋友。”我说,声音虚幻而空漠。
“我这样的朋友?”红姐像在问自己。
“好朋友。”我说,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自己还能当红姐是好朋友么?但我突然很同情红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红姐又抽出一支烟点燃,夹在指间默默注视,淡蓝的轻烟缓缓飘升。
“小曼,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一如既往地和你做朋友,彼此坦诚相待,真心实意地做朋友。可是,我和你活在不同的世界。你年轻,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我对人生已经心灰意冷。毒品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我推往黑暗深处,我无能为力,只能在黑暗的底层一点一点瓦解、腐烂。我不愿影响你今后的人生,为了你自己,小曼,抛开我这个朋友吧。”红姐轻声叹息。
“朋友是说抛弃就能抛弃的么?”我靠在沙发背上:“对了,阿莲呢?”我想起阿莲不在。
“陪一个熟客出去过夜了。”
“阿莲知道么?”
“知道,我们这些人当中吸毒的不少。”
“阿莲也吸毒?”
“没,那孩子倒是想试,我不让,染了毒瘾,那就什么都完了。”
“戒不掉?”
“我不怕死,真的,可是我怕毒瘾发作。”
红姐弹掉烟灰,我静静地凝视红姐,两人再度陷入沉默。淡蓝的轻烟从红姐指间飘升,在半空消失,融入更深的沉默。
“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轻声自语,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哪里透过若有若无的块状的沉默隐约传来。
“就像在飞,像在不停旋转,像自己又不像自己。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无的中心。脑中掠过一些画面,即刻成为真实的场景,真实得让人怀疑,然而一切就在那里,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身边。”红姐自言自语。
“看到什么了?”我问。
“好多人,有大军,有你,相识的人全都聚在一起,在笑,开心地笑。”
我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有红姐,有另一个我,所有人欢聚一堂,开心地笑。
我和红姐看到了相同的梦境。
2、
六月流逝,七月转来,天空依然晴朗得让人忍不住伸起懒腰,而我依然垂头丧气。我垂头丧气地躺在阳光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身后的现实一点一点淡化,我飘到空中,城市越发渺小,厚厚的云层让一切变得朦胧而苍茫。所有迷乱的青春,就像一场无边无际的虚拟游戏,让人沉迷,让人空虚,让人恐惧。
天空一脸茫然,我沉沉下坠,摔在现实的荒原。睁开眼睛,仍然什么也确定不了。
就在“什么也确定不了”的迷茫中,我和卢卡斯签订了合同。在李染的办公室,卢卡斯拿出合同原件,我大致扫视一遍,签下名字。卢卡斯当即给我开了张五万元的支票,我写了份收据。
“往下需要做什么呢?”我问。
“安心等待,我们自会安排。”卢卡斯说。
“游泳逛街,尽情享受夏天。”乔治亚说。
阳光晴好,我忍不住伸起懒腰。往下是长长的暑假,学生们倦鸟归巢,纷纷离开了学校。校园顿时冷清了许多,一度拥挤不堪的食堂如今空荡而安静,超市暂停营业,广播鸦雀无声,操场空空如也,教室无人问津,就连图书馆前的五星红旗也不再迎风招展。没有风,蝉肆无忌惮地鸣叫。
再往下就升到大三了,大专最后一年。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而在后知后觉时让人感慨万端。我回想我的过去发现过去一塌糊涂,有些人来有些人走,有些事发生有些事结束,一切都已杳然远逝,只有灰蓝的天空留在记忆里形成灰蓝的背景,往事不堪回首,我又一次想到将来。再再往下,会是什么呢?关于将来,我没有答案,什么也确定不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考虑好了,我伸了个懒腰,眼下正处于百无聊赖的假期,卢卡斯从签约以后再没来过电话,大军也被我渐渐疏远,邹颜开始在一家游乐场打工,李娜成天闷在宿舍。我懒懒地躺着,望着窗外的阳光,有什么在脑中渐渐鲜明。生活,我想。
“好好生活,尽情享受夏天。”另一个我说。
“正是!”我说。
我早早地起床到操场跑步,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痛痛快快地冲澡。在便笺纸上写好购物清单,买回新鲜的蔬菜和水果,看着食谱精心准备自己的午餐。
中午小睡片刻,然后到游泳馆。我喜欢游泳,水贴在身上的感觉非常惬意。我坚持每天游两小时,并详细记录游过的圈数。
七十五圈,我开始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看书,我完完整整地看完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也断断续续看了石康的小说《支离破碎》。咖啡馆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我认真听了一下午,最后叫来服务员询问歌曲出处。
“琳恩·玛莲。”服务员微笑道:“被称作‘挪威小精灵’,喜欢穿黑色或灰色的连帽外衣。”
“黑色和灰色?”
“玛莲解释说‘不喜欢穿鲜艳的颜色因为我很害羞只想躲起来’。”
“了解得很细致嘛。”我说。
“因为喜欢,比喜欢男朋友还要喜欢。”服务员嫣然一笑。
于是我搜集了所有琳恩·玛莲的歌反复地听,“挪威小精灵”的确讨人喜欢,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邹颜。
天空蓝得透明,一百三十三圈,我学会了糖醋鱼的做法。我经常到红姐公寓,两人普普通通真心实意地做朋友。红姐吸毒的事实被我抛向脑后,事实上,红姐除了吸毒之外,作为朋友着实地道。我们一起在超市挑选鱼和各种配料,回到公寓红姐不厌其烦地详解每个步骤,阿莲勤快地打下手。如此反复几天,我终于也能独自做出一盘香喷喷的糖醋鱼。
“不赖!”红姐说。
“好吃!”阿莲说。
三人说说笑笑,聊些生活琐事,喝很多的啤酒,吃得杯盘狼藉。饭后坐在沙发看电视,红姐总是看新闻,阿莲喜欢青春偶像剧,而我则对《动物世界》情有独钟。
“生活在马达加斯加东部和西部的狐猴群,为生存领域和食物经常发生冲突。西部猴群有个新的女王叫‘杰泽贝尔’,掌管王国不久,东部猴群便频繁来犯,但杰泽贝尔毫无怯意,因手底下有一名得力的战将叫‘玛丽娅’,然而女王专横霸道,玛丽娅不得不离家出走。此时东部猴群再次侵犯边界,女王还能保全她的王国么?”电视解说员俨然在讲述床头故事。
“简直是儿童频道嘛。”红姐打趣说。
“狐猴到底长什么样呢?”阿莲说。
两百零一圈,阳光依旧灿烂,天空忍不住笑出声。邹颜发了工资,带我到游乐场痛快玩了一天。邹颜因为长期户外工作晒黑了不少,而我因为游泳身材更加完美。
“好漂亮!”邹颜由衷赞道。
我们坐在冷饮小店吃冰激凌,邹颜畅谈着我们的将来,开心得像个孩子,仿佛说着说着就可以梦想成真。望着眼前这个有点傻气有点稚气的大男孩,我感到幸福。
三百九十圈,正好一个月,卢卡斯给我打来了电话。
“晚上十点之前,到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
七月,悄然流逝。
3、
“什么?”我问。
“去了就知道。”
“喂,我可不会不明不白地去哪家子酒店。”
“我们签过合约的。”
“总得告诉我什么事吧。”
卢卡斯在电话里沉默片刻。
“是这样,有个难缠的导演非见你不可。”卢卡斯简单说道。
“导演?”
“嗯,只要对方中意,保准万事大吉。”
“那么,你也会在场吧?”
“作为中间人不方便露面。”
“李染呢?”
“李染?这里可不存在李染,只有你、我、乔治亚与合同。地址知道吧?白金假日酒店。”
“大概——”
“703号房间,十点之前。”卢卡斯打断我的话:“我们已经签了合同。”
“喂喂……”
电话挂断。
放下手机,脑中突然嗡嗡作响,仿佛有一百万个我在同时说话。我轻拍脑门,理清思绪,仔细回想和卢卡斯谈话的内容。白金酒店,合同,导演……“我们已经签了合同。”卢卡斯说。
一股严重的焦味飘来,我恍然想起正煮在锅里的糖醋鱼,忙到橱房关掉炉火,但为时已晚,情形惨不忍睹,一盘失败的糖醋鱼,我哀声叹气。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我隐隐产生不详的预感。
我把奄奄一息的糖醋鱼倒进垃圾桶,随便吃了午饭。饭后困意袭来,我照常躺在床上小睡。这是平常的一天,普普通通的阳光照着普普通通的路面,人们各自行走,擦肩而过,我在十字路左转,左边有一只手提大锤的黑熊,伸出五根手指问我是几?我说三,熊嘿嘿一笑,之后拎起大锤砸我脑袋,我沉沉睡去。
闹铃响起,我按时起床,把泳衣装进包里仍去了游泳馆。
四百圈。游泳就此结束,我想。
正如卢卡斯所言,我已签下合同,并拿了支票。合同期为两年,两年内,自己恐怕只能听人摆布,在另一个更为复杂而错乱的生存圈中寻求生存空间。我知道在这个圈内流行一种“潜规则”,但既然作为“规则”,也只好逆来顺受。卢卡斯若把我推向导演的床,那我就上导演的床,要想开创未来,总得付出代价,至少这当中不存在李染,也就没有红姐所说的“组织”。
我自以为想得透彻,却没想到我仍然把一切看得过于简单。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和深渊。但后来的后来为时已晚,我成为一盘失败的糖醋鱼,被自己倒进了垃圾桶。
就在我自以为清醒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来到白金酒店。酒店声名显赫,虽然不知确切地址,但只要拦辆出租,告以酒店名号,司机无不知晓。
我是第一次踏入司机无不知晓的白金酒店,内部装饰得金碧辉煌,轩敞的大厅足可容下学校的两个操场,我不禁暗自赞叹,四下观望一圈,竟自忘了来此的目的。大堂经理走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预定了房间。经理彬彬有礼地引我走向柜台,我报出房间号和姓名,柜台小姐利索地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随后递给我插房门钥匙卡。
703。
时间是九点五十四分,我站在房间门前犹豫不决。我不想进去,但无路可退。我插下钥匙卡打开房门,房间相当大,大得足可容下两间教室。
宽大的落地窗映出迷离的夜景,窗角立着一株光鲜的赏叶植物。气派的米黄色沙发与黄色地毯相得益彰,墙上挂有液晶电视和多幅油画,床靠墙摆在中间,床单一道皱折也没有。
房间布置得优雅而高贵,营造出奢华的氛围。我走到窗前,俯瞰城市景观。夜幕下的上海,就像一位性感的贵妇,展现着无尽的魅力和庞大的欲望。无论朝左还是往右,终归哪里也到达不了,我们,只是粘附在网上的一只只微不足道的爬虫。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我仍然来不及多想,此时的我正站在豪华酒店的豪华套间,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十点五分,男人尚未出现,至少眼下什么也没发生。
而对即将发生的什么,我感到慌张。我尽量平静自己,转换思绪回想糖醋鱼的做法。切五理米见方的块,在大碗中加调味酒、盐稍腌入味,粘满淀粉;烧至六成熟时,浇上糖醋汁,起锅上菜。
“不赖!”红姐说。
“好吃!”阿莲说。
门被突然推开,思路“咔”一声断碎。
中年男子,体型略胖,穿蓝色西服,戴金框眼镜。圆脸,胡子大概有几天没打理,稍显零乱。一眼看去,既不教人生厌,也上不来好感。
男子走到我面前,脱下西服外套叠好放在沙发。
“金曼女士?”男子嗓音颇为低沉。
我点点头,等待男子下一步动作。
男子笑笑,进洗手间梳洗一番。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擦了护肤霜,显得年轻不少。
男子在单人沙发坐下,点起烟:“知道我是谁么?”
我摇头。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摇头。
“也罢。”男子自顾抽烟,不再作声。
“你是导演?”我问。
“嗯,既然说我是导演,那我就是导演好了。”
“什么意思?”
“听着,我没必要在此惺惺作态,那种罗里罗嗦的毛病我可是没有。我的确是导演,拍过几部烂片。自我介绍以及‘什么意思’能免则免,省得日后麻烦。我按规定办事,你恐怕也得循规蹈矩。对你我相当满意,本人比照片漂亮得多,可爱得多。对我什么印象?”
“普普通通。”我说。
“无可奈何,没有出众的长相,各方面都一般。但我之为我,自有我独特之处。”男子把烟戳进烟灰缸,无名指一支光闪闪的金戒:“你既然如约而来,多少知道往下该发生什么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转而反问:“往下该发生什么呢?”
男子笑笑,重新点上一支烟,对我不予理会。
烟烧过半支,我忍不住开口说道:“卢卡斯让我来这里,说是只要对方中意,保准万事大吉。我遵照合同听从卢卡斯的安排,十点之前,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我也想明确自己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卢卡斯是个老手,而你是第一次对吧?”
“第一次?”
男子默默注视我。
“明白了。”男子说:“对卢卡斯我多少了解,你们签过什么合同有过什么协议与我无关,但既然你必须履行合同,那么今晚就必须听我安排,这也是卢卡斯的意思。至于往下要发生的事,今晚过后请忘得一干二净,当然,这算是强人所难,记忆这东西由不得选择,如果想忘就忘那人生必然美好许多。但你一定得忘,至少表面上让人以为你什么也不记得,这也是合同的一部分。明白?”
“不明白。”我说。
“也罢。”男子拧灭烟:“谈话就此结束,多余的问题找卢卡斯解决。首先,请脱掉衣服。”
“什么?”我骇然。
“合同的一部分。”男子说。
4、
那天晚上,我遵照合同,陪男人睡了一夜。
关于男人,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男人过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我想。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男人在我醒来后已经不知去向。房间一成未变,看不出男人留下的半点痕迹,纸巾盒完完整整,垃圾桶空空荡荡,烟灰缸一尘不染,所有家具物件原封不动,想必男人离开前细心整理了一番。男人十分讲究,这一点从昨晚在床上的表现可以看出。衣服一件一件脱下叠整齐,不慌不忙地躺到床上,动作缓慢而温柔,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尽兴之后安然睡去。和这样的男人睡觉,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坏的感觉,我说过我不是好女人。
男人消失得了无踪影,往后大概再无相见之日,虽然同床一夜,却连相貌都已模糊不清。普普通通的男人,莫名其妙的一夜。我恨恨地想到卢卡斯,即使听从了安排,我也必须知道这家伙究竟在安排些什么。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卢卡斯。
“早安。”卢卡斯说。
“早安。”
“昨晚睡得可好?”
“你说呢?”
“天亮起床,拉开窗帘,风和日丽的一天,世界美好如初。不这么认为?”卢卡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懒得与他争论。阳光照亮窗帘,世界垂头丧气,我认为。
“无论如何,”我说:“这种事,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卢卡斯在电话里敷衍性地笑笑。
“往下又该做什么呢?”我问。
“吃饭逛街,晒太阳睡大觉。对了,淮海路逛过?”
“一个月前。”
“淮海路新开了一家LV专卖店,邀上朋友好好逛一天吧。”卢卡斯挂断电话。
我怔怔地对着手机发呆,呆过之后到浴室冲澡,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下楼在总台办理退房手续,值班的总台小姐换了一个,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处于女孩时期。女孩像是新手,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好久,终于调出相关信息,如释重负般地朝我笑笑。笑得生涩而腼腆,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
女孩递给我一张早餐劵:“这是那位先生留下的。”
我看眼早餐劵,没有接手,想再说点什么。
“对那位先生有什么印象?”我问。
“这个……”女孩有些为难地笑笑。
“但说无妨。”
“没什么特殊印象,普普通通,哪里都能碰见的角色。”女孩直言不讳,随后小心翼翼地盯住我的脸,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哪里都能碰见的角色。这样的男人,你能喜欢?”
女孩困惑地摇头,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恢复笑容,哪里见过呢?
“对了,淮海路逛过?”我打趣着问。
“淮海路?”
“听说新开了一家LV专卖店,一起逛去如何?”
女孩一脸惊讶,我笑笑,转身离开。女孩在身后叫住我:“早餐劵。”
“送给你吧。”我回头说道。
女孩再次生涩而腼腆地笑,我蓦地想起了李娜。
仔细端详,两人确有几分神似,但女孩比李娜显得稚嫩,身材也娇小一些。
小一号的李娜?脑袋顿时乱作一团,我轻拍脑门,快步走出酒店,钻进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里,我说随便。
车沿路直行,我透过车窗仰脸望天,天空晴朗得耀眼,晴朗得冷漠。我喟然叹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到淮海路。”我说。
5、
什么也没发生,我仍然独自一人。
在淮海路下车,我尽量打起精神,勉强让自己开朗。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品琳琅满目,却没有一件中意。以往鼓舞人心的高档名牌不再光彩夺目,此时全都耷拉着脑袋,死气沉沉地趴在货架上。
我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往前走着。在经过新开的LV专卖店的玻璃橱窗时,我停下脚步,许久许久地凝视玻璃中的我的脸。
思绪断落,脑海一片空白,终于忍不住流泪,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尽情地哭。
那一次的泪流满面,在我心里留下沉痛的印记,我至今犹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所有的感受和情景。在上海高贵繁华的商品街,晴朗的阳光下,一个垂头丧气的女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站起来走到哪里,意识到时,我已经迷失在人群当中。仰望天空,天空晴朗得耀眼,晴朗得冷漠。
我拦了出租车,前往红姐家中。无处可去时,我总是想到红姐。
红姐穿着睡衣懒懒地开门,阿莲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还没起床?”我问。
“昨晚跳舞到天亮。”红姐推醒阿莲:“喂,怎么睡在沙发?到卧室睡去。”
阿莲揉着睡眼晕乎乎地走进卧室。
红姐点起烟:“怎么了,小曼?”
我摇头说没什么。红姐打了个哈欠,拧灭烟。
“我嘛,现在困得要死,天塌下来也得饱饱地睡上一觉。看得出你心里有事,眼睛骗不了人,但我无论如何得睡,睡到天昏地暗,你好好呆在这里吧,别胡思乱想。冰箱还有吃的,将就着对付午饭。”红姐拍了拍我肩膀,随即走入卧室。
红姐仿佛能看穿人心,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再次让我感到无端的亲切。我从冰箱里拿出剩饭和鸡蛋做了碗蛋炒饭,吃过之后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无论什么时间,电视里总是无休无止地反复播放《动物世界》,仿佛我们生活于动物世界。
“杰泽贝尔为了巩固统治,恐吓威胁其它的雌狐猴,地位低微的玛丽娅成为最主要的受害者,她还能忍受多少屈辱呢?三只不幸的雄狐猴处于猴群的最低层,命中注定必须服从雌狐猴的差遣。他们常为食物争吵不休,但组成群体以后,就可以共同保卫现有的食物资源。尽管领地狭小,只有约三公顷范围,但是物产丰富,分布着大量的酸豆树……”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看《动物世界》。
五点时分,红姐和阿莲分别起床,两人在洗手间先后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坐在沙发。
“又是《动物世界》?”红姐看着电视说:“东部猴群打败西部王国了?”
“杰泽贝尔能征善战,玛丽娅英勇无畏,王国团结一心,结局皆大欢喜。”我说。
“不赖嘛!”红姐说。
“太好了!”阿莲说。
三人闲聊了一会,红姐提议出去饱餐一顿,我和阿莲双手赞成。我们在附近酒楼点了一大桌好菜,红姐吃得气势汹汹,阿莲吃得兴高采烈。饭后继续闲聊,红姐自然而然地问到我的心事,可我什么也不想说。
“忘得一干二净。”我说。
“米饭!”红姐说。
“电磁炉。”我说。
“为米饭和电磁炉干杯!”红姐举起茶杯,阿莲不明所以地也举起茶杯,三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我心里一阵释然。
随红姐回到公寓,我给邹颜打了个电话,问邹颜这两天工作的情况。邹颜说累,我说累就别干了,好好在家休息。邹颜说再过几天要开学了,开了学自然退职回来,问我在哪里。我说宿舍,邹颜哦一声,没再说什么。
九点,红姐和阿莲到酒吧上班。我没有回去的心思,一个人呆在红姐公寓,继续看《动物世界》。
十点,《动物世界》仍然播个没完,我想睡但怎么也睡不着,越发觉得百无聊赖。于是动身去红姐的酒吧,想去,又不想去,然而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一个人来酒吧还是第一次,我没有通知红姐,没必要刻意通知。独自前来,我坐在吧台边要了鸡尾酒。调酒师是个年轻的帅小伙,甩酒的动作流利潇洒,但并未给人以好感,说不清为什么,调酒师身上有某种让人厌恶的因素,第一眼看到此君即可了然。
鸡尾酒味道不凡,我细细品了几口,之后四面观望酒吧。酒吧并无特殊之处,无非喧嚣都市下尤为喧嚣的场所。轰鸣的音乐、五彩的灯光、疯狂舞动的人群,场面一塌糊涂,却让人无比轻松,因为忘却而来的轻松。
我喝掉鸡尾酒,穿进舞台随音乐摇摆,跳得酣畅淋漓,一身快意。最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吧台,向让人厌恶的调酒师又要杯鸡尾酒。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十二点五分。
十二点五分,我突然很想回到邹颜身边。我转身正欲离开,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缠住了我。
“小姐,别走啊,陪我们玩玩?”男人吐出浓重的酒气,身后的同伙一脸坏笑。
“让开。”我说。
男人拉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随手从吧台拿起酒瓶砸向男人,男人捂着脑袋骂骂咧咧。我愣愣地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拿酒瓶砸人脑袋,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
血顺着男人的脸颊不停地流,一个同伙搀住男人,另外几个凶巴巴地走上前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这回肯定呜呼哀哉!第二反应是打电话给红姐,但没等我掏出手机,一个胸口纹身的高个子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不陪我们玩也不行了,走!”
高个子拨开人群,拉着我的手往酒吧门口走去。我奋力挣扎,但无法脱身。
另一个酒瓶砸在高个子头上,我抽回手,退后几步。
砸酒瓶的,是个看起来很痞的男人,留一头自然的长发,身着黑人头像的T恤衫,穿硬邦邦的牛仔裤,搭一双同样硬邦邦的黑皮靴。男人握着砸碎的瓶颈,若无其事地抽了口烟。
男人被团团围住,我趁机给红姐打电话。等红姐赶来的时间里,男人和那些家伙搏斗,虽然身手不凡,但也着实挨了几下。
红姐很快带着保安出现,我终于松了口气。保安拿下肇事的家伙,红姐意外地看了看男人。
“没事吧,阿杰?”红姐扶男人坐到吧台。
“死不了!”男人擦掉嘴角的血。
男人相貌平平,但给人以无端的好感,说不清为什么,男人身上有某种让人喜欢的因素。
男人叫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