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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名:上海,今夜拥我入梦 作者:吴振波 更新时间:2019-07-22 16:14 字数:9942

    1、

    杰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急躁,说话快言快语。我问杰怎么了,杰没有回答,我说见面吧,杰说没心思。

    “那就永不相见。”我威胁说。

    杰说半小时后到学校接我。

    我起床整理洗漱,从冰箱里取出面包和牛奶匆匆对付了早餐。赶到学校门口时,杰正倚着摩托车抽烟,保安好几次故意走过杰身边。

    “上车。”杰递给我安全帽。我蹬上后座,没等坐稳,杰加大油门,车凶巴巴地前蹿,我险些摔下车来。

    “要死啊!”我重重地拍杰的肩膀。杰回头笑笑,我问杰去哪儿,杰说别问。我抱紧杰,跟着摩托车左右摇晃。

    杰一路驰骋,来到上次两人赛车的空地,穿过跑道,转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座破楼的木门前。杰下车敲门,门内传来转动门栓的声音,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迟缓地拉开了门。

    杰让我等在门外,径自往里走,不一会却又折回,拉着我一起进到里面。楼是木制结构,寒伧而凄清,看样子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身后的老太婆嘴里嘟囔着什么,动作迟缓地关门。

    随杰走过阴暗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大房,几个粗俗的男人正围桌打牌。

    “阿天!”杰唤道。牌桌上的男人一齐看向我们,叫阿天的那位从牌桌站起朝我们走来。

    我们随阿天又转到另一间小房。

    “东西呢?”杰问。

    阿天不放心地看了看我。

    “东西呢!”杰不耐烦地嚷。

    阿天拉开墙角的小床,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拿出用信封包着的“东西”。

    “杰哥,可千万别说是从我阿天手里拿到的。”

    “行啦!”杰接过信封,放手里拈了拈,塞进外衣口袋,又从另一边口袋中掏出另一包信封,扔给阿天。

    阿天往信封里窥视,确认无误后装进木盒,挪回小床藏好,随后笑呵呵地拍了拍杰,朝我努努嘴:“不错嘛,杰哥,借哥们儿用一晚上?”

    杰一把甩出阿天,阿天重重地摔在地上,杰用脚踩住阿天的肩。

    “对、对不起……”阿天慌忙道歉。

    杰骂了阿天一句“狗屎”,之后拉着我往外走。我问杰到底怎么回事,信封里有什么?杰说别问,可我忍不住一再追问。

    走出木楼,杰告诉我信封里是一把手枪。

    “枪?!”我骇然。

    杰跨上摩托车,递给我安全帽,我怔怔地接过戴上。

    “走啊!”杰催道。

    杰带我来到一家新开业的小酒吧,酒吧普普通通,没有像样的招牌,没有五颜六色的灯饰,若非里面传出震耳的音乐以及门口上斜挂着“这里是酒吧”的字样,甚至看不出是酒吧。一些民工样的外来人员来回走动,地区显得相当混乱,路坑坑洼洼不成其路,在不成其路的路旁横倒竖歪地堆放着脏兮兮的垃圾桶。

    酒吧内部也一样毫无特色,与其说是酒吧,更像是餐馆。酒吧只有一个大厅,几张圆桌沿墙摆放,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大概作为舞台使用。吧台与柜台合二为一,在门口立一张长方桌,桌前写着“吧台”和“请到这里结帐”的字样,酒吧老板要么是个没文化的白痴,要么是个非常幽默的白痴,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酒吧,唯有白痴想像得出。

    杰毫不在意酒吧白痴得惊人的陈设,兀自牵我在一张圆桌边坐下。这时间酒吧里显得有些冷清,吧台兼柜台旁坐着一位女服务员,几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青年散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圆桌周围,不时和女服务员搭讪,服务员爱理不理。

    音乐吵得烦人,杰一拍桌,喊了一声服务员,于是聚在柜台边的小青年连同女服务员一齐转向我们。大概这才意识到有客人进来,女服务员极不情愿似地从柜台站起,懒懒地走来。

    “干嘛?”服务员耷拉着脸,样子很欠揍。

    “先把音乐停了。”杰用想揍服务员的语气说。

    服务员挑衅般地盯着杰,但无疑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走向柜台将音量调低,又老老实实地回来,老老实实地问了句“还想干嘛?”

    “上酒上菜。”杰说。

    “这可不是餐馆。”

    “我看这还不如餐馆。”

    服务员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伙青年,继而又盯住杰,却仍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说道:“只有酒和冷菜。有花生米和开心果要不要?”

    “凑合。”杰说:“两打啤酒,一盘开心果,另加几叠冷菜。”

    “等着。”服务员故意气势汹汹地转身走回柜台。我觉得可笑,但随即想到杰装在衣袋里的那个信封,于是笑不出来。

    “喂,杰,为什么来这种傻乎乎的酒吧?”我问。

    “喝酒。”杰说。

    “揣着把手枪到这等怪模怪样的酒吧喝酒?到底怎么回事?既然把我带在身边,总该让我知道跟着你在做什么。”

    “你说呢?”杰一脸轻松,就像口袋里装的不是手枪,只是个玩具,而我则不安地注视杰上衣内侧的口袋部位。杰穿一件宽簿的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白色的衬衣。

    我没说,一把手枪带来太多的可能性,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可以仅杀一个仇人也可以杀一大堆仇人。但我不知杰和谁有仇,也找不出杰自杀的理由。正在我逐一猜测各种可能性时,女服务员端着托盘向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个拎两打啤酒的青年。

    菜胡乱被摆上桌,酒扔在桌角,服务员手叉着腰作势站了一会,小青年瞪了我们一眼,但看见我后立刻转为亲切讨好的目光。

    杰未予理睬,自顾开酒。服务员和小青年大概都自以为耍了威风,便自鸣得意地退回柜台,几人继续说笑。

    “杰,快说怎么回事。”我焦急地追问。

    杰慢吞吞地倒满一杯啤酒,悠然喝下:“这片地盘乱得很,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帮派纷争不断。酒吧开在人家的地盘,却占着一个小帮会撑腰不交保护费。本该收保护费的帮派也是小角色,双方既不想闹大又谁都不肯让步,于是起了冲突。”杰给我的杯里倒酒。

    “所以你居中调停?”

    “没这么简单。”杰端起酒杯示意我喝酒。

    2、

    “问题出在于酒吧。”杰说:“作为明正言顺占据着地盘的一方自然不愿看到酒吧在自家地盘上不交保护费却财源滚滚,因此常来闹事,啤酒瓶里倒满酒精,用打火打点燃扔向门口。隔三差五地来这么一回,酒吧方面头疼脑热,于是找到为自己撑腰的小帮会,收了钱,帮会不好袖手旁观,但抓不住现形,也无计可施。”杰剥了个开心果,扔到半空用嘴接住。

    “要是当场抓住又怎样?”我问。

    “那还用说,往死里打!这种事,手脚不够利落可不行,迟早一命呜呼。”

    “后来呢?”

    “对了,后来。”杰又开了一瓶酒:“后来两个小帮会的两个小头目相约坐在一起谈判,酒吧老板也参与其中。既然是谈判,只有各方退让一步才能达成共识,可是帮会之间唯利是图,双方寸步不让。当然,酒吧本身并不足以掀风作浪,两方谁也不缺那一份保护费,可是一旦退缩下去,势必威严扫地,被认为实力低人一等。如此,双方僵持不下,酒吧老板苦不堪言,只能两边同时交保护费。”

    “关门大吉,另谋生路,这不就结了,何苦在这等是非之地开酒吧?”

    “酒吧老板是我的一位旧相识,有恩于我。前几天两人一块喝酒,谈到酒吧的情况。我也问了那家伙同样的问题,那家伙并非光靠酒吧谋生,在繁华地段经营另一家赚钱的宾馆。我问他何苦非开这么一家不伦不类的酒吧不可呢?那家伙告诉我酒吧对他而言存在特殊意义,原本是和一位心爱的女人共同创办起来,留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开业不久,女人突然失踪不见。为此那家伙苦苦守住酒吧,希望女人哪天回来时两人再续前缘。”杰一口喝尽剩余的啤酒,随后又开起一瓶。

    “想不到开着这么一家白痴酒吧的白痴老板还蛮痴情,那女人没再出现吧?”

    “没,像从人间蒸发,一点消息也没有。”

    “叫什么名字?”

    “李娜。”

    “李娜?”

    “对,李娜,怎么?”

    “巧了,和我同宿舍的同学也叫李娜。”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全世界到处是李娜,大号的李娜,小一号的李娜,同名同姓的李娜,委实不可思议。

    “有意思。”杰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一支点上。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用手枪把两边的头目干掉?”

    杰笑笑,没有回答,只管抽烟喝酒,这让我担心杰当真会掏枪灭掉两个帮会。

    “喂,阿杰,快告诉我。”

    杰拿出手机看时间,随手将手机扔在桌上。

    “两个帮会加起来不过百余人,不足为惧。”杰说:“枪不是用来对付这些小罗罗的,收拾他们我自有办法。对了,怎么突然想见面?”

    “偶然想起你这么个朋友,我们是朋友吧?”

    “嗯,你认为是就是吧。”

    “喂,这么说不觉得不够意思?”

    “好好,我们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什么样的朋友。”

    杰把烟蒂塞进酒瓶,又拿手机看时间。

    “有事?”我问。

    “嗯,约了那两个小头目。”

    “开什么玩笑!”杰自行其事的做法让我有些生气。

    “怕了?”

    杰这么一问我反倒不生气了,我不怕,有杰在我什么也不怕。

    “不就两个小帮派嘛,反正你有枪。”我一阵血气方刚,决定和杰共同进退。

    杰开心地笑了。

    “好笑?”我抓一个开心果扔向杰。

    “有您金曼大姐主持公道,我阿杰可以退居二线了。”杰仍止不住地笑。

    “什么嘛。”我又抓起一把开心果,正要朝杰扔去,但没扔出手,我看到门前走来一大群老混混。

    一度冷清的酒吧突然充满了生机和杀机。坐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慌忙站起,但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站着。几个小青年同样站了起来,同样不知所措。

    两个领头的家伙带着贴身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进门,其他人留在门外,将酒吧门口层层堵住。

    杰又开了一瓶酒。

    “杰哥。”两个领头的家伙先后向杰打招呼,随即走到桌边坐下。

    说实话,我心里着实发慌,我坐在杰对面,两边是长相猥琐而凶悍的危险分子。我不安地看了看杰,杰镇定自若地倒酒。

    “服务员。”杰转脸声平气和地唤道。

    服务员畏畏缩缩地走来。

    “加几个酒杯。”杰说。服务员没敢怠慢,几乎是小跑着端来一盘酒杯放下。杰挥了挥手,服务员又几乎是小跑着退回柜台,仍然愣愣地站着。

    杰给两边的老混混倒满酒,两人默默注视杰的举动,不时恶狠狠地彼此对望。

    “喝酒。”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小头目分别喝下杯里的酒,杰突然砸碎酒杯,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

    “你俩到底想怎样!”杰喊道。

    我大吃一惊,所有人怔怔地看着杰。

    3、

    “得了吧阿杰,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当初跟你瞎混的毛头小子了。”左边的家伙一脸不屑。

    “今非夕比了,阿杰。”右边的家伙冷言冷语。

    两人改称“杰哥”为“阿杰”,从话里推测,两人都曾是杰手下的小混混。

    杰伸出双手抱着两家伙的脖颈拉近。

    “两位大哥看不起我阿杰了吧?”

    没等两人作出反应,杰忽一用力,将两人脑袋摁在桌上。周围的小混混们见势不妙,慌忙凑上前来要把杰拉开。我吓得接连退后几步。

    “别动!”左边的家伙喊。

    “住手!”右边的家伙叫了一声。

    细细的血顺着两人的脖颈缓缓流下,我这才注意到杰手里拈着两片碎玻璃,玻璃尖刺入皮下,两人挣扎不得。

    “杰哥,有话好说。”左边的费力说道。

    “手下留情,杰哥。”右边的冒出冷汗。

    “闲杂人出去。”杰对四周命令道。

    两人忙摆手,四下的小混混们纷纷退出,柜台的服务员和那几个小青年已经不知去向。杰让我坐下,我犹豫着坐回原位。

    “冒犯了,两位大哥。”杰松开手,二人直起脖颈,抬手绕到脑后揩掉血迹,随即谨慎地看着杰,又看外面的手下们,没敢轻举妄动。

    杰从桌边拿新酒杯,倒满酒,依然若无其事地缓缓喝下。

    “二位,我阿杰也并非不自量力,完全明白眼下的形势对我阿杰十分不利。”杰坦言说道:“我单枪匹马,二位只要稍有不满即可唤来百余手下将我阿杰剁成肉泥。今非夕比,江河日下啊,但你俩过去也跟了我一段时间,对我阿杰的行事作风多少有所了解。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约了你俩前来,自有我阿杰的手段教你俩乖乖就范。二位若轻举妄动,那就三人同归于尽,哦,不,是四人。”杰朝我努努嘴。

    “喂,阿杰,有我什么事!”我气乎乎地嚷。

    “是你自己要来的。”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两家伙同时看向我,我想起身离开,但门口的小混混们让我望而生畏。

    “这个,无名小卒。”杰伸手指我。

    两人又把目光转向杰。

    “区区一个小酒吧,何必呢,杰哥。”左边的故作轻松。

    “没必要为这么一家破酒吧反目成仇,杰哥。”右边的一脸假笑。

    “酒吧老板对我有恩,我这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杰说。

    “仗义!”

    “不愧为杰哥!”

    杰从桌下抽出一瓶啤酒,毫不费尽地咬开瓶盖,给两人斟满。

    “谁要是动了这家酒吧,就等于得罪我阿杰;谁想和酒吧老板过不去,就是和我阿杰树敌。”

    两人面露难色。

    “虽然是一家不足挂齿的小酒吧,但说白了,你俩正是靠收这些不足挂齿的小酒吧小餐馆的保护费混吃混喝,真要有本事,到陆家嘴徐家汇的高档酒吧收保护费去?”

    两人更显为难。

    “当然,我没想断你们财路,黑道有黑道的活法。”杰接着说:“但与其为一家小酒吧势不两立,何不好好坐下来商量解决?”

    “杰哥的意思是?”左边的试探性地问。

    “以和为贵。”杰说。

    两人面面相觑。

    “我的意思是,你们各方退一步,让出酒吧,就当给我阿杰一个面子。”

    两人默不作声。

    “你们已经不再是当初跟我手底下瞎混的小杂碎了,好歹也有了自己的帮会,可是据我所知,你们这所谓的帮会,连人家一个小堂口也比不上,压根不被看在眼里。你们要想混得出色,就必须做强做大,充实自己,而非自相残杀,联合起来争取更多的地盘更多的保护费。你们认为呢?”

    “联合?”右边的质疑。

    “各退一步?”左边的不放心地看了看右边的。

    “对,握手言和。”杰说:“我阿杰做个和事佬中间人,说到底,大伙都曾在一起患难与共,何苦为这么一家小酒吧结仇结怨。”

    “可是……”左边的想说什么,但没说。

    “酒吧怎么办?”右边的快语问道。

    杰再次摔碎酒杯:“看来我阿杰的面子不够哇!”

    两人忙缩起脑袋,杰一手叉在腰上,胸前口袋露出信封一角,我再次心惊胆战。两人盯着杰鼓出的口袋,外面的小混混们探头探脑地观察里面的动静。里面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除杰以外,包括我在内谁也不敢多做一个动作多说一句话。

    “我最后强调一次,谁和这家酒吧过不去,就是和我阿杰为敌。”杰不耐烦地说。

    一阵滞重的沉默,杰的话在沉默中有力地回响。

    左边的说:“杰哥,我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大哥。酒吧我再不插手。”

    右边的说:“杰哥,你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我怎么也学不会,听你的,我愿意握手言和。”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干杯。”杰端起酒杯。

    三人一饮而尽。

    4、

    两个家伙已经带着门口的小混混们自行离去,服务员仍然不知所踪,酒吧里只有我和杰。杰悠然点起烟,而我心有余悸地回想前一刻的场面。

    “怕了?”杰问。

    我摇头:“不怕,有你在还有枪在。”

    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喂,要是突然这么死掉有什么感受呢,你?会为我阿杰痛哭么?”

    “别开这样的玩笑!”我严肃认真地说,杰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放心,死不了。”杰扣动扳机,枪发出一声空响。

    我一场虚惊。

    “如何?”杰把枪收回口袋。

    “什么?”

    “真以为我阿杰会这么死掉?”

    “别开这样的玩笑。”我严肃认真地说。

    “有时候这么想来着,随随便便死掉也未尝不好。比起正儿八经的死,倒不如草草了结自己,死得悄无声息。走在空旷无人的荒原,突然倒下,没有反应没有意识,就那么闭眼了事,在谁也不知道的荒原里突然死掉。如何?”

    “什么?”

    “毫无征兆地死在大荒原中。”

    “没想过。”

    “设想一番?”

    我闭上眼,努力想了一会,但没有死的感觉。

    “想像不出。”我说。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死法,对死本身我毫无兴趣,但如何死却经常想像。喝安眠药、吞吗啡、割手腕切脖子,有痛快的也有艰难挣扎的,有死无全尸也有安乐死,和你说,选择怎么死比选择怎么活更让人头疼。神说你必须死,但格外开恩容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你想那是什么感觉呢?”

    “不好受吧。”

    “痛苦!比死本身更痛苦万分,想死得舒服些,却怎么想都找不出足够舒服的死法。这么着,离死期越来越近,但拿不定主意,心里焦急慌乱,恐惧感一点一点加深加重,却终究难逃一死,于是每分每秒都在无比的痛苦中煎熬。所以换作是我,宁愿突然倒下,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就已经一命呜呼。如何?”

    “喂,阿杰,这么说不觉得脑子有问题?”

    “谁又有个健全的大脑以应付残缺不全的人生呢,换句话说,谁又能在残缺不全的人生中保持一个健全的大脑呢?”

    我无法回答,的确,每个人都在看似正常简单的世界中不健全地活着。包括我,还有杰。

    两人默默地喝啤酒,剥开心果。不一会,门口进来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穿蓝色衬衫,扎暗红色领带,见到杰后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阿杰,帮了大忙,伤脑筋的家伙全都摆平了。打来电话,说是再不来捣乱。我问怎么回事,人家说有你阿杰出面,今后一定安安分分。”男人很亲切地拍了拍杰的肩膀,杰笑笑,说没什么。

    “不管怎么说,着实帮了大忙,可要好好谢你才行。”男人说。

    “没什么。”杰说。

    男人望眼柜台,略微皱眉。随后从桌角拿起两瓶酒,用嘴咬开瓶盖,递一瓶给杰。随后不经意地看了看我,再随后认真地打量我。

    “这就是酒吧老板。”杰向我介绍说:“女人叫金曼,是个傻乎乎的大学生。”杰转而向男人介绍。

    “幸会!”男人朝我伸出手:“鄙人姓莫名金,叫我老莫或者小莫都行。”

    我和男人握手:“老莫好,我叫金曼,学习虽然一塌糊涂,但一点也不傻乎乎。”

    “看得出来。”老莫说。

    “有福气啊,阿杰。”老莫转向杰。

    杰笑了,说没什么。我不知道杰这又一句的“没什么”是说和我之间没什么关系还是指自己没老莫说的那么福气。但老莫显然认为是后一个“没什么”,笑呵呵地和杰碰酒瓶,两人大口喝酒。

    “阿杰,现在做什么呢?”老莫问。

    “什么也没做。”杰说。

    “往后有何打算?重操旧业?”

    “没打算。”

    “酒吧送给你。怎样?”

    “为什么?”

    “一来为了谢你,二来也是为了请你帮忙。酒吧必须长期营业,你知道的,李娜不回来,酒吧永远都在。而我因为经营宾馆,没时间照看酒吧,也不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们打交道,转给你我放心,有你在,没人敢来酒吧胡闹,也算是帮我忙了。”

    “我可以给你看场,替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打交道,你没必要送出酒吧,我也不想接手。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需要。”

    “那就送给金曼小姐。”老莫转向我说道:“阿杰从来倔强死要面子,谁的情也不领,只管自己苦苦拼搏,金曼小姐,我只好把酒吧转给你了。”

    “我?”

    “希望你不要推辞。”

    “别开这样的玩笑。”

    老莫一声长叹。

    “阿杰,我没开玩笑。”老莫又转向杰。

    “知道。”杰说。

    “那么,酒吧?”

    “笑纳就是。”

    “好!”老莫心满意足:“回头我向服务员和几个打杂的招呼一声,你就是这儿的新老板了。酒吧所有营利归你,喜欢怎么布置都没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酒吧必须照常营业,名字也不能改动。”

    “这里是酒吧?”我觉得可笑,并忍不住笑出声。

    “没错。”老莫说:“‘这里是酒吧’,名字虽然可笑,但却是心爱的女人所取的名字。”

    “李娜?”

    “李娜。”

    我哭笑不得。

    老莫手机铃声响起,三言两语地讲完电话,告诉杰宾馆有些麻烦事需要立即处理。

    “这就走了,你俩慢慢聊。酒吧后面停有辆老式的‘桑塔纳’,钥匙在卧室的电视柜抽屉里,酒吧的钥匙也都在里面。”老莫仰脖喝尽啤酒,匆匆离开。

    “蛮有意思的嘛,这家伙。”

    “这家伙想要的死法是开车冲进海底,一点一点窒息。”杰说。

    5、

    “老莫结过婚,生了孩子,是个女儿,长得可爱讨人喜欢。家庭原本美满和睦,简单幸福。为人也算地道诚恳,挑不出乱糟糟的毛病,头脑聪明又勤奋肯干,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意如鱼得水。但后来不知怎么,突然轰轰烈烈地谈起婚外恋。老婆的感受丢到一边,女儿也不顾,家完全弃之不管,离婚是顺理成章的事,老婆倒也没怎么刁难,收了老莫二十万就带走女儿远远的不知去向。”杰点起烟,深深吸了一口:“女人我见过,李娜,普普通通的脸蛋普普通通的名字,比起你金曼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比起老莫原来的老婆也相当逊色,想不通老莫何以如此执着地钟情于她。感情这东西,有时发生得没头没脑,却势不可挡,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自拔。老莫就是这么回事,失魂落魄地爱上李娜。离婚后,两人开起这家酒吧,装修布局全按李娜的要求。老莫经营有道,酒吧生意红火,一月下来,竟也有十几万的收入。两人生活得逍遥自在,但李娜有天突然毫无前兆地舍老莫而去,留老莫日夜独守空房。原本风风光光的酒吧越发萧条惨淡,老莫无心打理,但人生不能因此中断,事业不能半途而废,于是老莫筹了款,在繁华地段另开起一家宾馆。直到现在,仍然固守着这家不死不活的酒吧,期待李娜有天毫无前兆地回来。”

    杰把吸一半的烟扔到桌旁,用脚踩灭,又把喝空的啤酒瓶一一放到桌下,拿一瓶新的,用嘴咬开,倒半杯,像晃动威士忌那样晃动着酒杯,之后喝尽。

    “李娜究竟喜不喜欢老莫呢,老莫只是一厢情愿不成?”我问。在提到李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想到宿舍的李娜,这感觉很怪异,仿佛循规蹈矩的李娜也是和我一样的坏女人,当然,我说的是宿舍的李娜。

    “是个坏女人。”杰说:“喜欢老莫的钱多于喜欢老莫本人,这点我看得一清二楚,老莫大概也了然于心。老莫知道自己是个能赚钱的家伙,自有一番生财之道。所以无论李娜喜欢老莫的钱也好喜欢老莫本人也好,老莫认为自己都能满足李娜。可是老莫总把女人看得太过简单,尤其是李娜这样的女人。女人有时候比男人可怕,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并且永不知足,欲望衍生出新的欲望,得到手里的视而不见,得不到的永远是女人最想要的。李娜突然的离开我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我倒是暗自为老莫庆幸,终于离开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没想到老莫执迷不悟,说什么‘自己放不下的,已不仅仅是李娜这个人,而是有生以来如此深爱一个女人的感觉。’可笑吧?”

    “哪里可笑?”

    “四十岁以后突然体验到什么‘有生以来如此深爱一个女人的感觉’,不觉得可笑?”

    “可怜。”

    “总之老莫自己认为遇到李娜之前的人生全是为遇到李娜而作的准备,想法相当偏执,劝是劝不动,拿这老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杰端起酒瓶畅饮。

    “看不出。”我感慨。

    “什么?”

    “酒吧傻乎乎,老板却是个情痴。蛮有意思的嘛,情痴老板加坏女人李娜加个傻酒吧。”

    “看不出的人多着呢,有意思的不止老莫。”

    我从包里取出烟,点上。又拿过杰的酒瓶倒满一杯,喝了两口。杰的这话让我很不自在,说到底,自己也是可怕的坏女人吧?

    “喂,阿杰。”

    “嗯?”

    “你怎么看我?”

    杰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喝尽剩余的啤酒。

    “酒没了,事情也办完,走吧。”杰说。

    “去哪儿?”我问。

    “开‘桑塔纳’”

    杰带我爬上阁楼的卧室,从电视柜的抽屉里取出钥匙,又绕到酒吧后的空地,半旧的“桑塔纳”像个瘦老头一样缩在车棚。杰上车,转几次钥匙,车好歹发动。

    “如何?”杰问。

    “桑塔纳?”

    “桑塔纳。”

    “这是我坐过的最破的车。”我说。

    “别看外表憔悴,发动起来麻烦,马达声也不怎么动听,但要说车,还是‘桑塔纳’了得,二十多年的老牌车,至今没被世人抛弃,说明它还是有两下子嘛。”

    杰转动方向盘,缓缓开出酒吧。天色已晚,我拿手机看时间,不知不觉已到六点一刻。九月末的上海,开始有些微凉的秋意,暮色早早地降临,天边升起一轮浅月。

    杰漫无目的地开车,我望车窗外的景象。路边行人依稀,笔直的马路畅通无阻,郊外空旷而寂寥,人们为什么都想挤进市区呢?

    一辆货车从边道上超车而过,卷起大片尘土,灰尘们在窗外肆无忌惮地飞扬,我转开视线,望前方的路面。杰打开车载收音机,经久未用的车内音响发出几声刺耳的杂音,旋即恢复正常。音色倒并不教人难受,像杰说的,二十多年的老牌车,多少还是有两下子。

    “酒吧以后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杰说。

    “住到酒吧?”

    “明天就搬。”

    “也算是有了正经工作。”

    杰笑笑。

    我俩一时没再搭话,黙默地收听广播,广播中一个苍凉的声音讲叙着一个苍凉的故事,听到一半时突然上来广告。

    “李娜为什么离开呢?”提到李娜,感觉仍然怪异。

    “可能另结新欢,可能厌倦了老莫,也可能被犯罪团伙带到哪里从事新的犯罪,谁知道呢,完全莫名其妙的两家伙。”

    “离开时带走什么了吧?”

    “没,行李箱留在酒吧,内衣啊卫生巾啊各种各样的日用品都在,钱也一分没拿。写了张字条,让老莫不用找她,说是有个地方无论如何必须去一趟。”

    “没交待几时回来?”

    “一年,或许两年三年,或许永远不回。字条这么写的。”

    “你和老莫关系不错吧?”

    “兄弟一场。”

    广告结束,故事继续开展,讲叙的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独自到上海拼搏,经历的一段辛酸悲惨的人生,播音员的嗓音比背景音乐更为凄凉。

    杰开上环城高速,加大油门,一辆一辆地超车。

    “现在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杰说。

    半老的“桑塔纳”沿高速飞奔,车窗外闪过路灯的光束,夜上海的繁华和喧嚣交织在连绵的高楼群中,各种各样的灯光让人目不暇接。我忽然感到某种疲惫和倦意,一种说不清的惆怅和感慨。

    我闭上眼睛,静听广播故事。在飞驰的车速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我想到了老莫,想到了离开老莫的李娜,想到同宿舍的李娜,想到所有熟悉的面孔,他们向我招手,后退着行走,渐渐越走越远,最后杳然远逝。留下我孤单一人,茫然站在一片陌生的风景的中央。我四面环顾,周围所有建筑和灯光在目力所及处全都消失不见,风景成为一片荒原,而我突然倒下。

    “小曼。”

    杰摇醒昏睡的我,我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杰的“桑塔纳”中。车停在学校门口,广播放送出轻缓的音乐。

    “做梦了?”杰问。

    “嗯。”

    “回去好好休息。”

    “嗯。”

    我下车和杰挥手道别。

    学校门口异常空荡,拿手机看时间,十点整。

    我忽然又想到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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