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堵在门口,其中不乏看热闹的,吵吵嚷嚷。两边摆了足有十几个花圈,拉着白色条幅,上面赫然用血红色的大笔写着“还我女儿性命”。
我不过就是放了两天假,一大早来上班就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免心下一惊。
“借过,借过一下……”我埋下头奋力挤开拥挤而嘈杂的人群,这才进了大门。想来都是外面闹事的人弄得,门诊处今天冷清得很。
上楼推开办公室的门,所有同事各自坐在办公桌前,听到推门声,抬头看了眼,又都低下头去,有的抠手指,有的盯着墙壁发呆,寂静无声。
我放下包,“怎么回事?外面出什么事了?”虽然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还是问了一声。
苏苏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还能有什么事,出医疗事故了。”
“哪个科室?”
“就咱妇产科。”老周坐在靠背椅上,仰面朝天。
“怎么?大出血了?还是羊水栓塞?”
“是人流手术。”苏苏看着我,“做手术的王大夫已经被主任叫去医务办公室了。”
“什么情况?”人流只是小手术,一般不会出问题的,我试探着问,“是不是患者自身身体状况有问题?”
苏苏端起杯子,抿了口水:“那人你知道,你还记得之前来的,那个有好多纹身还自残的那女的吗?”
我心下一动,木然地点点头:“死的人是她?”
记忆骤然被带回了那个秋天,H县虽然是个小县城,但我们医院的妇产科是全县最好的,每天要来上百号的病人,我却唯独对那一次来的女孩印象深刻。
她真的很特别。
深金色的头发中间挑染了几撮酒红色,身穿一件宽大的牛仔外套,来的时候戴着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上半张脸。
抽血化验时她伸出左胳膊,挽起袖子,手腕上清楚可见一道道的刀疤,看样子都是自己故意割上去的,又深又密,以及多个烟头烫过的疤痕,触目惊心。做检查的时候她摘下鸭舌帽,两个耳朵上分别沿着耳廓打了满满一圈耳钉。她脱下外套后我看到,她的锁骨上纹着一个字,好像是个“峰”字,同时打着一个锁骨钉,刚好从那个字中心打过去。她的脚踝上纹着一株草,右手手背上纹着一只蝎子。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年华,却染上了一股风尘与沧桑,像极了小说里常写的那种“有故事的女人”。
她怀孕五十八天,是来做人流手术的。
“你以前做过人流?”
“做过。”她平静地说。
我当时就摇了摇头:“你的子宫壁天生就很薄,再做的话,以后很有可能不孕。”我当然是想提醒她,能不做就别做了。可是她坚持,我也没办法。
苏苏说,前两天她又来了,还是人流手术,结果在做的过程中子宫穿孔,大出血,虽然立即送去了市里的大医院,但还是没抢救过来。家属闹事,让医院负全责。
苏苏固执地咬了咬嘴唇:“这事我们医院根本没错啊,我们早就提醒了她,手术的风险也通知到了,她自己签的字,自己要做的手术,为什么到头来背锅的是我们?”
老周安慰大伙:“你们也别太着急了,医闹年年有,已经在做医疗事故鉴定了。”
我没有再听他们说话,踱到窗边,透过玻璃俯视医院门口的人们。一个中年女人正情绪激动,在人群中叫嚷着什么。这应该是她母亲吧,我猜。
沈寒冰……我默念这个名字,这个我最初以为是假的的名字。毕竟年轻姑娘做人流手术,没几个会用自己真名的。那女孩的样子在我面前慢慢浮现,身体消瘦,脸色苍白,嘴唇干燥显得唇纹很深,削薄而带着一丝漠然。但她的眼睛很美,幽深而忧郁,像夜幕下的湖水,冰凉,有时微泛涟漪,睫毛忽闪间却又有一丝妩媚与风情。
那是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那一晚的妇产科,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一个人值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候,放下手机,见她还拿着报告单发呆,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月饼,递到她面前:“吃月饼吗?”同时冲她一笑。
她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地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声音单薄,像个内向的孩子。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问她:“怎么选在这个时候来医院呢,不陪家人回家过节吗?这个手术检查,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我是想着,她这个时候来检查,手术也做不了,还得改天再来做。说着我笑了笑:“我们医生是没办法了,值班室必须有人。”
“我小时候的梦想,也是当个医生。”她看着我,轻轻地说。眼底里无波无澜,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想当医生,是因为她爸爸。
爸爸肺不好,烟瘾还大。她对爸爸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叼着一根烟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表情,也很少换频道,有节目就看节目,没有节目的时候看广告,好像根本不关心电视里演的什么,只是边看边抽烟,就抽那种两块钱一盒的劣质烟,抽两口,就咳嗽一声,偶尔一口浓痰吐在烟灰缸里。她说:“小学老师说了,吸烟有害健康。”爸爸就看她一眼,然后接着抽。
“你妈妈呢?她不劝劝他吗?”我问她。
“我妈比我爸小将近二十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很熟练地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不好意思,医院里不让抽烟。”我提醒她。她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我补充道:“你要真想抽,可以去阳台上。”
我透过那扇玻璃门,看着外面,她消瘦的黑色身影在晚风中,像一片孤立无援摇曳将坠的叶子。我突然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待在医院,大概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烟还是要少抽。”我推开门,站在她身后,小声地提醒道,“你爸烟瘾那样大,对身体的伤害你也都看到了。”
她慢慢开了口,语气仍然平静:“我爸进了监狱,那之后我再也见不着他抽烟了。”
她的话让我感到惊异,可她并没有看我,低着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只是个医生,我想我如果是心理咨询师,此刻或许能跟她说上一点什么。
半小时不到,地上已经一堆烟头了。直到半盒烟都抽尽了,她才离开医院。
她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初中时代学校里那些叛逆少女,叼着烟打群架,早恋,纹身,多年后回过头再看看当时的她们,大多是父母离异或留守儿童之类,因为家庭中爱和管教的缺失,早年就叛逆,偏执。本来错也不是她们的,却没有人为她们荒废的青春埋单。我记得有个公众号做过一期专题征集,名字叫:你上学时班上的那个“社会姐”,现在怎么样了?
网友纷纷留言,很多都说早就没有音信了,因为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也有一些回应,最好的一个大概是说:她成了网红主播,年薪百万了。也有的说:好像还在外面混着呢,听说换了好多男人。还有一个回答是:她找不到工作,以前初中的时候带头欺负我,前几天低三下四地找我借钱。
上学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她们很酷,或者怕她们,而多年后再提起那段既仓皇又莽撞的青春,有人用尖酸的语气说:活该。
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班上也有那样一个女孩,当时留着锅盖头,挑染蓝色头发,带很夸张的美瞳,爱跟班里的小混混在一起玩。她好像没有父母,是被她奶奶带大的,我当时的闺蜜,忘了是什么原因,被她打哭过,所幸她当时并没有欺负过我。后来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见过她,听说她不读书了,不知去了哪。研究生毕业我回到H县,有一回逛超市,一个导购员突然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半天没认出来。她笑着说自己的名字,我才一点一点把记忆找了回来。她变化太大了,头发成了黑长直,清清淡淡的素颜,岁月磨去了她的棱角,只有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爱说爱笑。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
我并不喜欢站在上帝视角去评价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们这些当年的“好孩子”,老老实实走父母安排的路,一路读书考试,回来就乖乖被安排相亲,也未必就一生如意。
第二次见到沈寒冰我才知道,这就是她的真名字。
轮到她了,手术室门口喊着:下一个,沈寒冰!沈寒冰?
半天没有人应答。
我因为对她有印象,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正在角落打电话,脸色难看,一句说罢直接挂了电话。再次抬头,就对上了我的眼。
她一定还认得我,我礼貌性地冲她笑笑:“你一个人来的吗?”
她点点头:“是该我了吗?”
她走起路来,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摇摇晃晃,身影很快消失在手术室的门里。
手术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她本身就有一点宫颈炎,术后不得不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星期的消炎针。我路过流观室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连同唇色都一并发白。
她慢慢地起身,没有插针的一只手拿下杆儿上的吊针瓶,努力举高,身体突然晃了一下,然后狠狠地皱了皱眉。我忍不住上去扶住她:“你怎么了?”
她稳了稳神:“我想去趟洗手间。”
“我正好也去,一起吧。”我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吊针瓶,一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手,“呀,你手心怎么这么烫?”
她发烧了,三十八度五,紧急打了退烧针,给她安排了个病房。
我在病床前测完心跳血压,一切还算正常后,外面的天都黑了。
“炎症还没消下去,现在又持续性发热,你吃了药先好好休息,明天还是通知你家属来陪护吧。”我说完家属两个字,就想起了她上一次说过的关于她父亲的事,心里一动,但转念又一想,她家总该还有些别的人吧?便是没有家人,有朋友能来也行。
我正要出门,她突然扯住了我白大褂的衣角。“哎。”她声如游丝,披散着头发,虚弱又沙哑,她问,“这病房一天多少钱?”
我以为她怕付不起住院费,她听完价格却说,她的钱够付,不用找家属来了。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让你找家属是为了有人能陪你,否则你一个人太不方便了,她没再说话。
我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病人,转身就出了病房。
那天夜里轮我和苏苏值班,她点了一份麻辣烫当宵夜,吃得满办公室的麻辣烫味。我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病例档案,她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来:“婷姐,今天那女孩没事了吧?”
“哪个女孩?”
“那个,”苏苏抬起一只手把手背冲我晃晃,“有个大蝎子那个。”
“哦,她啊,没事了。”我嘴上说是没事,心里也不是那么踏实。
苏苏塞了一口辣白菜在嘴里:“那女孩贼怪。”
“为什么?”我抬眼笑了笑,尽管我心里也这么觉得。
“就是老让我想起非主流年代那种爱自残又社会的女孩……”妇产科八卦挺多,苏苏自认为说了句大实话,“你说现在谁还流行那个调调?就算有那也是初中生干的事了。还有,这好像都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堕胎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干那种事的?”
我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一下:“应该……不会吧。”想起她那张脸,高鼻梁,薄嘴唇,细细长长的眼角,黄色中挑染出酒红的头发,熟练地点起香烟的姿势……似乎是有点风尘味,但我总还觉得不像,我勉强地笑笑,“好了苏苏,别瞎猜了,我去趟洗手间。”
深夜的住院楼寂静无声,去洗手间要路过沈寒冰的病房,我刚拐过弯,突然看到似乎有个男子的身影闪进她的房间,我想大概是来看她的人。谁知刚走到洗手间门口,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谁!”
我正判断声音传出的位置,又听得一声:“小偷!抓小偷!”我一个激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跑了过去,只见一个身影从沈寒冰的病房嗖地窜了出来,那人边跑边往后看,慌忙逃窜中一下子撞在我身上,怀里抱着的包被撞掉在地,我眼疾手快一把捡起来,沈寒冰已经追出来了,小偷顾不得捡偷来的东西,径直逃窜,我一把没抓住他,还被他推倒在地,条件反射地大喊:“抓小偷!”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整层楼的病房几乎都亮起了灯,很多病人和家属走了出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大家议论纷纷。
沈寒冰拨开人群跑上前把我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我木木地说,“哦对,你的包,看看少没少东西。”
她接过包,没打开看,咬着下唇用力摇了摇头:“谢谢你。”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快回去睡吧,把病房门锁好。明天医院会调监控的,快回去睡觉吧。”我把整层楼的人都安抚回去了。医院病房闹小偷不是第一回了,抓住的少,我其实心里知道,调出监控,希望也很小,没法儿,医院就是这么个地方,进进出出龙蛇混杂。
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我把沈寒冰送回病房,开了灯,她干裂的嘴唇尤为瞩目,我忍不住给她接了杯水:“好了,没事了,你别害怕,等下我出去你就把门反锁好,注意安全。”
“谢谢你啊。”她把一次性纸杯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太瘦了,手指又细又长,只是有些枯黄颜色,“今晚又是你值夜班?”
我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了角落里一堆烟灰烟头,想起苏苏刚才说的话,有点无可奈何。我看了一眼手表,恰好十二点,便说:“十二点了,不早了,快睡吧。”
“都十二点了。”她眼中划过一道莫名的忧伤。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张有名,是我妈给我新介绍的相亲对象。这么晚了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看了沈寒冰一眼,接起了电话:“喂?”
“生日快乐。”
我把脸转向窗帘那边:“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这你就别管啦,十二点整,怎么样,准不准时。你说你今天加班,不能一起出来过,改天我们可得补上。”
“谢谢你啊。”除了谢谢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我偶尔也想回应回应他的这种热情,但话到嘴边就觉得有些没兴致。非要等到整点的一刻打一个电话或是发一个短信,这好像是多年前上学时喜欢做的事了,张有名这样让我觉得有些幼稚,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挂了电话我才看到,沈寒冰正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眼神清澈,也没有以往那么黯淡。
“今天是你生日啊?”她问。
“是啊。”
“这么巧,我也是。”她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尽管转瞬即逝。
我把手机装进裤兜:“这其实没事啦,别说生日了,很多人大年三十都是在医院过的呢,病来了它又不会特意挑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就想安慰她。
她却摇了摇头:“不是。”大概是因为病中无力,她说话声音轻得格外温婉,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很多年前我在一次生日和我最好的朋友绝交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
我几乎脱口而出:“绝交?为什么啊?”
“你真的想听?”她眸中盈盈若水,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总在不经意间说出自己的故事,是不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肯听她讲过去了呢?
她静静地点上了一根烟,熟练地吐出好几个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眼中的忧伤好像也淡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场故事不可讲,只字不提,锁得倔强。多少人相逢一笑后就分道扬镳,在一无所知时就擦肩而过,有幸从多年后的言语中分享过别人的青春,亦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缘分。
沈寒冰说,她以前是个很乖很听话只知道学习的小孩。
我开始明白,岁月磨去一些人棱角的同时,也会给另外一些人添上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