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再度回来。
桃花雨落纷飞,如烟如雾,一切美的不真实,美的好像不惹纤尘的天上仙境……
那一年,她十三岁,第一次和哥哥下江南。
宝蓝长衣的萧雪臣,带她乘上了精美如诗的画舫。
哥哥握着她的手,指向河对面一个雾蒙蒙如隐画中的地方:“铃铃啊,那里就是桃花渡,我们去那里玩,好不好?”
“桃花渡?”她睁着明澈的大眼睛,“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哥哥笑而不答,黑亮的眼眸里写满了向往和憧憬……
不久,她便得到了答案。
桃花渡,临靠洛水,处处种满了桃花树。
桃花漫天飞扬,潮湿的泥土地上落满了粉红的花瓣。
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一路行过,好像踏上了没有尽头的丝绒地毯。
粉红柔嫩的桃花落在手指间,没有一丝的重量,就那么轻轻、扑簌簌落下。
说不出的美妙……
美妙的歌声,欢快的笑声,更有优雅的琴声,频频从深处的桃花林里传来。
红楼绿亭,回廊曲折,隐在那香气扑鼻、满树繁花之中。
转过一个路口,前方霍然开朗——
或坐、或站都是人。
都是……俊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笑得如天上雪的年轻男子……
有的白衣飘飘,在花间吟诗作画,一如凡间谪仙;
有的绿衫妖娆,盘膝自弹自唱,好像跳出花朵的妖精;
有的干脆敞着衣衫,袒露着胸怀,大声歌唱,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看那人,便已如痴如醉;
他们好像一群忘了红尘俗世的世外仙人,没有一丝羁绊地、自由自在地活出最潇洒、最恣意的自己。
桃花渡,就好似那样一个——令人放纵自我的地方。
一瞬间,她忘记了呼吸。
好像……是不小心闯入了一个世外桃源。
就在同时,哥哥仿佛变了一个人——
人人都知钟家的雪臣少爷是个沉默寡言、冰冷无情的人,然而,见到那些人,他竟然变得那么的开朗热情、好像初春最灿烂的一朵阳光。
他的加入,很快点燃了年轻男子们的热情。
他很快融入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当然,也没有忘记把她介绍给他们认识。
尽管她也渴望和他们一起笑闹、一起开怀畅饮,尽管她也想要快快乐乐、无所顾忌地融入他们之中,然而,她却做不到。
那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长开,她瘦小而单薄,自卑而……有些敏感。
最终,她像痴了一样,一个人坐在亭子里,静静看着他们,安静的像一尊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雕像……
夜深了,白天的活动停止,晚间最适合练剑。
桃花树下,点起了万千的红灯,明明灭灭的光芒闪耀在树木之间,千树万树地穿过,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地方去。
那个少年,手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就从那尽头,毫无预兆地走来。
然后,所有人都安静了。
她裹着哥哥的大衣,舒服地窝进亭子的角落,本来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哥哥爽朗的笑声。
她揉了揉眼睛,便看到哥哥和那个少年拥抱,接着两个人熟门熟路地拆招,宛如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剑声乍起——
不由自主地,她目光追逐着那个少年。
漫天纷飞的桃花雨中,她看清了他——
白衣的少年,有着深澈如墨的黑瞳,高阔饱满的额头,山脊般浓黑斜挑的眉,逼人的英气,慑人的俊美……散开的长发绸缎般随着少年的身姿舞动,他的每一招每一式沉稳有力,剑握在他的手里,好像和他溶为了一体。
半个时辰后,哥哥对白衣少年拱手:“好功夫,雪臣甘拜下风!”
随后,不断有人挑战,却都一一败下阵来。
白衣的少年,是那一晚备受瞩目的主角。
自然不会注意到角落里……小小卑微的她。
时间过得那么快,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认识,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样子记住……钟府便有人来送信,说是娘亲病危……
临走的时候,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去和白衣的少年告别。
哥哥在远处等着她,她走到亭子边。
所有的人停止了活动,都在望着她。
白衣的少年,慵懒而又随意地,坐在那一群俊美优雅的年轻男子中间,格外有种君临天下的霸气。
她望着雪山冰河般气质清冷的他,怯怯伸出手:“我叫钟铃,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天地仿佛静止了。
许久——
“走开。”
他清冷如雪的声音说。
冷漠的眼瞳,层层叠叠如墨的黑,遥不可及、难以看透……
明明面对面站着,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白衣少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她是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
“……”
钟铃手指冰凉,脸颊苍白,窘迫地站在那里,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以钻。
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她……而他,却是那么地残忍,好像高高在上的帝王。
“铃铃,还在磨蹭什么?”
哥哥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厚实,她一下子就落了泪。
她不知道,哥哥有没有怒视……那个白衣少年。
她已没有勇气再抬头,任由哥哥牵着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桃花渡。
回家的那一路上,她因为头一天着了凉,大病一场。
发烧到脑子糊涂,却不断梦到桃花渡,和白衣的少年。
等到回府后,她已瘦得不成人形。
偏偏娘亲就在那个时候病逝……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哥哥对她的心事……却了若指掌。
他只对她叹息:“……铃铃,你还小,人生漫长……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遇到……更好的人么?
她一次次从梦中哭醒,有时候醒来会笑自己:“值得么?不过是那样一个冷漠的影子而已……为什么要那么在意那句话?为什么要那么在意……”
有时也会恨自己,恨他,恨到夜夜噩梦,梦见自己一剑杀了他……
第一次的情窦初开,生生被扼杀……的残忍……
然而,这世上,还会有能令她……一见倾心的人么?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钟铃醒了好久。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的清醒。
枕头上冰凉一片,不知浸润了多少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她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吸了吸鼻子,从床上爬起来。
洗漱完毕后,陡然记起什么——
目光停驻在桌子上。
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封信,和一叠银票。
她几步奔过去,手指颤抖着、慢慢将信打开:
“铃铃吾妹:
因事先行一步,请宽谅为兄不辞而别。
然,你可放心,为兄承诺之事,定会做到。
为兄走后,你当听苏策之言,不可娇纵脾气,他虽吾之好友,然,毕竟不同于兄,又有大男子之气,难免照顾不周,你有不满,当向他提出,切忌与他怄气,莫要因之伤害自己。
血夕本该归还其主,莫要再追究苏策之过。
这些银票留于你,吃穿用度,当一如从前,莫要亏待自己。
青青远山遥不归,昭昭明月几时圆。
为兄盼再与妹……及义父一家团聚。
届时再解妹心中之疑。
勿念。
雪臣留字”
昨天见到哥哥,虽然几次想问问钟府的情况,但见哥哥神情郁结,想必情况不妙……她便一直没有问出口,本打算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不料还没等到机会,哥哥就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而依哥哥平常的脾气,他不肯说的事,就算她问也没有用。
他习惯……一个人承担一切,而把她置于危险的范围之外。
她颓然坐回椅子上,一个人怔怔坐了好半天,才慢慢收起了那叠银票。
哥哥叫她,不要和苏策怄气。
可是,她要如何做到不和他怄气?
难道昨天的事,就那么算了吗?
开门下楼,一个人点了几份简单的菜,望着对面空空的桌子,胃口全无。
勉强吃了几口,钟铃抽出一张银票,对小二招手:“小二,麻烦你帮我准备点干粮和水,包好后送过来。”
“好咧!”小二摸着银票,喜滋滋转身要走,又被叫住,“等等——”
“这位姑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钟铃微笑:“请替我准备一匹马!”
“这个嘛?”小二扰了扰头,干笑。
“再给你一张,够不够?”钟铃又抽了一张银票,放在小二眼前晃,小二伸手要拿,钟铃狡黠一笑,后退一步,“急什么?我又不是不给你。你须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事姑娘快说。”小二望着那银票,两眼发直——
那可是足足一千两!以花都的物价,买下两匹良马都嫌多!
钟铃咳了咳,装模作样地道:“第一,干粮和水,要够我吃上三天的。第二,马一定要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没问题。”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了。”
钟铃说着便要递出银票,店小二伸手要接。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慢着——”
钟铃抬眼,便见苏策走下楼梯。
在他身后,还跟着苏岚,妖娆疯癫的公子仍不改那副痴呆的模样,对着花谈薇傻兮兮地笑。
“小二,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她才不管苏策说了什么,把银票往小二手里一塞,就把头扭过去,视线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小二,做人不该太贪心——”
伴随着那个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只听“哎呦——”一声惨叫,那小二像被烫了似的,松开了握着银票的手,待认清是“白玉面具”出手使了“暗器打穴”,不由倒吸一口气,吓得面色惨白,赶紧溜之大吉。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捏着两张银票放回钟铃桌子上。
苏策叹了口气,道:“买东西之前,也当先打听一下当地的物价。莫要上当受骗。”
“……受不受骗是我的事,要你管。”
钟铃霍地站起,坐到另外一张桌子边,扬手准备再叫小二。
却见花谈薇朝这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