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离开后的当夜,那家客栈又进来了不少面孔陌生的客人。
其中,有一男一女,才踏进灯火通明的大厅,立刻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男子身骨纤细,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银丝华纹长袍,肩上披着料子光滑的白色大斗篷,就连腰带上的刺绣也做工考究,一朵莲花,两片荷叶,轻浮于一弯碧波上,被楼上悬挂的红灯笼一照,远远望去,栩栩如生,衬得他一张明玉的脸淡如莲花。
一举一动,莫不雍容非凡,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又好像一位飘逸出世的仙人。而他旁边的女子,明眸皓齿,素颜红唇,一头长发清爽地束起,全身上下,都是红色,就连双耳上佩戴的也是血红的珊瑚坠。
“好漂亮的男人!”有人惊呼。
“好帅气的女人!”有人赞叹。
“哇,我在北定城住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有人吸气。
“这两个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舒服!真是绝配啊~”有人钦羡。
“北定城最近怎么了?难道有大事要发生?”更有人紧张。
听闻周围的议论声,两人相视一笑,随即默契地朝柜台走。
“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吃饭?”小二笑眯眯迎上来。
银衣男子仿若没有听见,而红衣女子则直接绕到柜台后面。
正埋首于账本、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的老板,完全没意识到有人靠近。
急得小二抓耳挠腮,“哎呀,这位姑娘,你不可以进去!”又大声喊,“老板,老板,有人找你。”
等到老板浑然无觉抬头时,只见眼前一片红。
一个爽朗的女声震得耳朵疼:“老板,最近可有收过这样的单据?”
啪——地一声,她一掌将一张“薄纸”拍在了柜台上。
老板一看那单子,吓得脸如死灰,抬起头看她,又看了眼她身侧的男子,“你、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个做什么?”
“老板,你只需回答,有或者没有。”银衣男子半个身子靠着柜台,懒懒支起下巴。
“呃,这个嘛——”老板扰了扰头,面露难色。
这家小客栈挨着北定城的西门很近,因而客流量较大,老板见多识广,心下已经明白,眼前这两人,只怕是来寻人的。而且,寻的人,恐怕与中午那位以“银单”付账的“贵人”脱不了干系。倘若他把话说明了,只怕会引来什么乱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拿起“银单”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才咳了咳道:“这种单据,只有那些皇家贵族才会开用。二位客官,真是会开玩笑!像我这样的小客栈,那些身份尊贵的人怎么可能会来。”说完,不多解释就朝后院走,“小二,替我招待好客人,我出去一下。”
“话没说清,就想走?”红衣女子蛮横地去拦。
“阿璧,别冲动。”银衣男子把她拉回来,十指轻扣了扣柜台:“老板,你可看好了数目,莫要错过了一单好生意。”
“好生意?”老板瞠目,转身扫了眼眼柜台上的‘银单’,上面赫赫的“一百两”,陡然令他收回了脚步,立时喜笑颜开,“——既如此,一切好说、好说。”
“哼!势利眼!”叫阿璧的女子,不高兴地撅嘴。
“……嘿嘿,姑娘莫生气。我们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呐——”老板搓着手,嬉皮笑脸地解释。
“阿璧,赶了一天的路,你去坐着歇会,待会儿事情办完了,我再过来找你。”
“哼!”阿璧瞪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这位公子,到底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银衣男子转过头来,笑容出尘:“我出一百两,买你手上的那张‘银单’。如何?”
不归山,临靠北定城的束河。
若要进入不归山,必要乘船过河。
“这位大叔,请问最近有没有看见,或者听说,有三百多人一起乘船过河?”
束河码头,过来一个船夫,或者一个相貌和善的人,钟铃便上前询问。
有人听她这么问,直接翻白眼:“神经病!”
也有人会好心地解释一句:“姑娘,像我们这样的小船,莫说是三百人,就是区区三十人,也是不太可能坐得下去。”
更有人见她过来,立刻绕道而行。
一连问了十来个船夫,几乎问遍了所有码头上当值的人,毫无结果。
“想一想也是,三百多人一起乘船过河,还没到不归山,说不定就把船压塌了。但是——也不太可能分船而坐啊!除非押送的官兵很多,否则怎么看顾的过来?”
钟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跑来跑去。
而苏策则坐在码头边的茶棚里,慢悠悠地喝茶。
“喂,你还有心情喝茶?”她几步奔过去,不高兴地瞅着他,“没见我都快急死了吗?是你说爹爹他们在不归山的。我问来问去,问了那么多人,都没有结果。你说,怎么办啊?”
“哦。”苏策淡淡应了声,朝堤岸上看了眼,随即又饮了口茶。
“哦什么哦!”钟铃怒极,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你要一直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再等一会儿。”
“等?等什么?”
“等人。”
“……”钟铃立刻坐下来,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的眼睛,紧张兮兮,“那个人……是不是和爹爹有关?”
“嗯,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她拿起杯子,一口饮尽杯中凉凉的浓茶,“到底有没有关系?”
“嗯。”他望着她手里的杯子,“再来一杯吗?”
“啊?!”她低头一看,脸颊立时烧红,把杯子放回他面前,“呃——刚才是我忘了这是你的杯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并没有说你是故意。”苏策低低地道,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但终于只是优雅地倒了杯茶,又把杯子推回去,“我已经喝好了,这杯给你。”
“不要啦!”她烫了似地扭过头去,轻声嘟囔“……我才不和你共用一个杯子。”
视线才转向堤岸,她惊得跳了起来:
“啊,那是?那是……玉无音么?真是阴魂不散!他怎么又跟过来了!”
忽而看了眼苏策,见他也看向同一个方向,唇畔轻轻地弯起,不由明白过来,“难道,你等的人,就是他?”
“来得正好。”苏策负手站了起来,目光深远,“走,我们去会会他。”
沿着束河堤岸而来的,不只是玉无音一个人。
他当先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位县府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一脸的怒容与气势汹汹,两人身后烟尘滚滚,不一会儿,道上乌压压跟来几十个夹持兵器的官兵,更有弓箭手从旁侧轻骑而来。
玉无音仍是穿着大红妖娆的袍子,手握着合起的扇子,唇畔噙着笑意,远远见到两人已经从茶棚里走出来了,上前拱手道:“玉面剑鬼,钟大小姐,二位别来无恙!”一张白玉的脸,笑得煞是桃花灿烂!
“玉无音,有胆就承认!”钟铃毫不客气地道,“这一路,你是不是一直都跟着我们?”
“钟大小姐,真会说笑!”玉无音慢慢撑开折扇,笑盈盈地道,“无音若要查谁的行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又何必做这种小人行径?何况,就算查不到二位的行踪,无音也不屑于那样做!”接着,他瞟了眼一旁的中年人:“赵知府,你说,无音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无音公子所言甚是!”赵知府擦了擦汗,深知眼前这红衣公子是当朝丞相跟前的红人,自是不敢得罪,立刻恶狠狠瞪了眼钟铃,“无知贱人!无音公子岂是你这等贱民随便侮辱的?来人,立刻把她抓起来!”
“慢着!”玉无音啪地一扇子扣在赵知府的肩上,“知府大人,莫非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哦——对对对!幸好有无音公子你提醒我,要不然,本知府差一点就把头等的大事给忘记了!”
“无妨无妨!”玉无音笑着道,“大人可知该如何做了?”
“无音公子请放心,对于宵小之辈,本知府一定公正廉明,严格执法,绝不手软。”
“好,很好。”玉无音啪地合上扇子,轻笑,“这件事办好了,无音定会向丞相禀明。”
“那就有劳公子了!”赵知府拱手一礼,再度擦了擦汗,这才转过头来,对苏策喝道:“——你、就是玉面剑鬼?”
“正是在下。”苏策淡然一笑,“不知这位大人,找我何事?”
“大胆!”赵知府细长的胡须颤了颤,虽然眼前之人戴着一张白玉的面具,却莫名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正气,接下来的几句话,陡然说得磕磕巴巴,气势减了大半,“……尔、尔等江湖宵……宵小之辈,竟敢当街抢、抢走当朝太子的‘龙行佩’!可知犯了抢劫大罪!按本朝律法,其罪当罚!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你、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抓人!”钟铃大声反驳,尽管心里清楚事实的真相,但是……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人侮辱。何况,若不是他手持“龙行佩”,这一路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苏策,倘若无音没有记错的话——”玉无音拿扇子抵住下颔,笑得邪气,“你和钟大小姐这一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地通过滨州、花都、北定这三座大都城的严格盘查,原因就在于——你有一块特殊的玉佩。这世上,只有当朝皇帝钦赐的‘龙行佩’,方可让你一路畅通无阻。”
苏策望着他,没有说话。
玉无音朝苏策靠近一步,轻笑:“敢做不敢当——无音相信,这绝不是你‘玉面剑鬼’的风格!”
苏策静静站着,依旧沉默不语。
“无音公子分析得甚为有道理,铁证面前,玉面剑鬼,你还有何话好说?”赵知府陡然气焰高了起来,又看了眼钟铃道:“还有你,本知府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叛国贼子钟清远的女儿,你们一家本该流放辽西,在途中却都十分不老实。屡屡发动暴乱,途径我北定城,还打伤了我府派出援助的数名官兵。若不是本知府心慈手软,见钟家只剩了些老弱病残,便好心把他们关入知府大牢,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倘若放任他们继续如此目无王法,只怕你是再也见不着你的亲人了!来人,把这罪臣之女给我抓起来,一并收押!”
说着,赵知府、玉无音退后一步,几十名官兵各持兵器整装而上,迅速将苏策、钟铃包围了起来。而五丈之外的十八名弓箭手也严正以待。
阳光格外耀眼,刺得眼睛生涩、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钟铃才似有了呼吸,咬牙忍住眼睛里快要溢出的泪水:“我爹呢?你、你们把我爹关在了哪里?”
“你爹?”赵知府胡须一翘一翘,“你还敢问你爹的消息?就是因为你爹一路上不老实,心术不正,妄图逃走,才害得你们家死得死、伤得伤。”
“我是问,我爹、在、哪、里?”钟铃一字字清晰地说。
“死了。”玉无音笑着接口。
“你才死了呢!你一家家都死光光了!”半晌,钟铃恶毒地喊,若手中有剑,她一定要一剑刺死他!
“唉,真是单纯的小丫头!”玉无音拿扇子扣了扣额头,低低地笑,“怪不得那么地好骗呢!苏策啊苏策,你说你有什么好,这笨丫头居然就那么地相信你?无音实在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忍心欺骗这么单纯的小丫头呢。”
因为官兵的到来,码头上的百姓早已跑得不知踪影。
寂静的束河,五月的束河。
只有淡淡的阳光,飞舞在飘飞的尘土上之。
玉无音在说什么?
说她单纯,说她好骗?
那么,谁会骗她?
钟铃慢慢、慢慢扭转头,看着苏策。
他依旧是一张白玉面具遮脸,清冷无波的表情挂在脸上,从来、从来也不肯摘下过。
这一段时间,她也不是傻子,自然感受到了他偶尔泄露的温柔,她居然有了一个傻乎乎的念头——
试着努力,去用自己微小的快乐,温暖他的世界。
甚至,想要打开他……不对任何人敞开的心扉。
让他,不再寂寞如雪。
不再做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却无人了解的寂寞的大侠。
然而,这一刻。
她忽然又在心里笑了笑,怎么又开始犯傻了?
难道不怕重蹈四年前的覆辙么?
他说……青青远山遥不归,昭昭明月几时圆。
他把那句藏头诗,解释地那么合理。
她……真的傻乎乎地信了呢。
可是……玉无音说,爹爹……死了。
赵知府说,钟家三百多人死得死、伤得伤,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在这些事实面前,她该要如何相信他?
“玉无音,这样做,是否很有意思。”一个清冷如雪的声音淡淡开口,“无法在光天白日之下同时将三百多名犯人、以及钟老将军用船只送往对岸的不归山,或者说,根本就不想那么麻烦,遂合官府之力,将本该流放辽西的所有犯人中途拦劫下来,将其收入北定城知府大牢,再以一个‘叛逃罪’,悉数处决之,当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但巧妙地利用官府之力,替江丞相处理了一个大麻烦,还趁机散播钟老将军已死的消息,好让铃铃死心,而放弃同我去往不归山,从而达到死死吃定萧雪臣令他为魔剑们卖命的目的。玉无音,你这‘一箭双雕’,妙是妙,可惜不慎被我看穿了。”
苏策一个字一个字说着,他每朝前走一步,包围的圈子便整齐地后退一步。
所有人莫不被他这一段清晰入耳的话镇住!
当然,大多数也是惧怕“玉面剑鬼”在江湖上赫赫的名号!
钟铃惊怔地望着他——
他……对这一切,竟然了若指掌?
“大、大胆刁民!竟敢污蔑本府!”赵知府抖着手,指挥着手下,“你们都是饭桶吗?还不快给我把罪犯都拿下来!”
“慢着!”玉无音上前一步,轻笑,“赵知府先别急。这位‘玉面剑鬼’可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我们若要抓他,当然得有十足的理由。否则,他断然不是你我能动得了的。”
“无音公子的意思是?”赵知府再擦了把汗。
“很简单。”玉无音仍是笑盈盈,“他如今,已经犯了大庆朝的‘抢劫罪’,要是一般的抢劫罪,顶多坐个几年牢而已,但他抢得却是当朝小太子贴身的‘龙行佩’!那可是对真龙天子的大不敬。就凭这个罪名,他就算识破了我的计谋,又能奈我等如何?”
“对对对!”赵知府陡然又高了一截,“废话不多说,赶快把罪犯押回大牢待审!”
“玉无音,还有你这什么狗屁知县!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我、我要杀了你们!”钟铃双眼冒火,恨得牙根痒痒,苏策把她拉近了些,“别说话,小心那边有弓箭手。”说着,抱起她,急急往后掠开,然而,他才飘然退开一步,玉无音一个眼神,赵知府立刻大手一挥“放箭!”。
立时,漫天的箭,疾风骤雨般,层层叠叠呼啸而来!
一柄幽蓝的长剑,铮地出鞘,当当当——迅速而敏捷地格挡开钟铃头上的箭枝。
钟铃一抬头,便看到他隔自己十分近。
紧抿的薄唇,微微苍白,他手中的长剑,宛若穿云度日的游龙!竟然为她撑开了一片安全的天地!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拔剑了。
正在他们灵巧地躲避飞来的箭雨之时——
忽然——
一个爽朗清脆的大喝,陡然自众人头顶响起。
几乎震破所有人耳膜!
“赵承安,龙行佩在此!你还不收手!”
束河长长的堤岸。
飘然走来两个人。
银衣的公子身披白色大斗篷,步伐懒散云淡风轻,一如飘逸的仙人。
而他前面,则是长发高高束起、一对珊瑚坠子鲜艳夺目的红衣女子。
“华、华璧公主?”
“啊——那个人,那个女子,莫不是当朝的华璧公主么?”
“传闻,她长年不在宫里待,从来都是英姿飒爽,男儿一般的性格,和流苏阁那个人称‘素面剑仙’的——二公子苏致,到处游山玩水。有时候,两人会一起隐居江南一带的山林之中。”
“他们怎会到这里来?”
弓箭手,和官兵们中有人识得华璧公主,也有人识得“素面剑仙”——苏致,立刻仓皇下马,跪倒了一大片,大声呼喊:“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知府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