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中的斗争是永恒的,其离合拥拒是以个人利益为主旨的。黎元洪在收获鲜花与掌声的同时,也收获了荆棘。
这天,张彪的楚豫舰被革命军击退后,回到齐家庙第42标,与统带张永汉、辎重营管带肖安国对坐无言,无计可施。这时,忽有侍从报告,有个叫齐宝堂的人过江求见。齐宝堂曾是张彪的亲信,他以为是来投降的,吩咐侍从快叫他进来。但齐宝堂见到他后递给张彪一封信,张彪识字不多,便把信递给张永汉。张永汉抽出信一看,是黎元洪写给张彪的:
虎臣仁兄如晤:同庚有年,相知以心。相知既久,而忽相仇,余心甚为歉然。惟是种族之界,严于君臣。大义之行,可灭亲友。弟秉大义,别种界,万众一心,军民同愤,满奴气尽,昭然入目。今日之战,可概见矣!仁兄素明事体,顺逆之理,胜败之数,谅计之以熟。何事以虎口余生,东逃西窜?辅不足有为之满奴,以残我同胞。仁兄犹是黄帝之子孙,独不欲雪祖宗二百六十余年亡国之耻乎?清夜以思,当以废然自返矣!洪敢遣贵亲信齐君宝堂邀迎仁兄,助我同胞,救出水火。大业告成,虚位以待。铭勋于册,铸像于铜。将见地球各国,呼仁兄为黄帝之肖子,复汉之伟人,与法拿破仑,美华盛顿争烈矣。如欲逃窜之小丑、乌合流氓,与大汉百战百胜之雄师相见以戎衣,是以卵投石也。生为鼠子,死为妖魔,不亦悲乎!弟赤心待人,决不妄言。谨率同胞欢迎江上,仁兄当有以教我也。军事匆匆,不尽欲言。草此敬诸公安!
黎元洪 顿首!
黄帝四〇〇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虽然有些文言张彪不懂,但他听出是劝降信,什么流氓、小丑、鼠辈,他听清了。他勃然大怒:“浑蛋,敢骂老子!你才是‘小丑流氓’‘鼠子妖魔’!你回去告诉黎元洪,我辈食皇上俸禄,理应尽忠朝廷,他竟敢造反?不日北洋军南下,杀他个片甲不留!我过去抬举他,他不知感恩,反来羞辱我,猪狗不如,浑蛋王八蛋!”
齐宝堂回到军政府向大家叙述,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此举彻底断绝了黎元洪的退路,成了满清政府的叛徒。
在对外交往中,黎元洪积极进取,频频与外国领事接触。10月17日,驻汉口的英国领事葛福特代表英、法、俄、德、日五国拜会黎元洪。葛福特用蹩脚的汉语说:“黎先生,我不得不说,你们的举动是正确的,你们的民军纪律很好,真正做到秋毫无犯。我代表五国,感谢你们对领事馆、外侨、教堂的保护。我们五国一致保证坚守中立。”
黎元洪说:“葛福特先生想必知道中国的一句成语,叫‘官逼民反’。满清政府人心丧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今日之举是不得已而为之,武昌革命是解救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对老百姓当然要极尽保护之责。能得到外国友人的理解,严守中立,本都督甚为感激。请先生代我对诸国领事表示谢意!”
黎元洪在接受英文《大陆报》记者艾德温、丁格里采访时侃侃而谈,大有舍我其谁的自信。他说:“满人统治中国200多年,从未公正地对待汉人,虐待、镇压、杀戮,因而激发党人革命。民军的目的,是推翻满人统治,建立美国那样的共和政体。本人虽未参加党人活动,但早就知道新军中有党人活动,我一直采取宽宥、同情态度,从未滥加镇压。他们的活动被满人、满奴发现后,本人一直在竭尽全力袒护、施救,尽一切可能减少革命党人之牺牲。共和后的中国,将对外更加开放,使外国资本更自由地与本地资本、劳力相结合,实现共同利益的最大化……”
他的这些话博得外国人的高度赞扬,称他为中国的华盛顿,伟大的改革家。黎元洪一片飘飘然。他的转变令党人和立宪派欢欣鼓舞,但也令革命党与立宪派之间出现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革命党与立宪派的合作,是互相利用、相互借重的关系:革命党借重立宪派的影响;立宪派借重革命党的时势,但它们的目的是不同的。
清末的立宪派,是20世纪初出现在中国政坛的政治团体。立宪派的头面人物,国内的是著名士绅、大资本家张謇,国外是沦为保皇派的康有为、梁启超。立宪派的基本主张是:继续维持以清皇帝为代表的的统治,只把政权形式略作改变——召开议会、建立责任政府、让上层民族资产阶级分享部分政权……
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清廷下诏预备立宪;次年在中央建立资政院,各省建谘议局,宣布9年后实行立宪。就这点权力清王朝也不想分给立宪派,它于1911年成立皇族内阁,立宪派的愿望成为泡影。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们纷纷倒向革命,想利用革命之机,壮大自己的势力。
在清末预备立宪中,湖北是最活跃的大本营。以汤化龙为首的立宪派本不赞成革命,但清王朝让他们失望了,才开始借力取利靠拢革命,以求在革命中找到政治出路。所以,在首义枪声打响后,立宪派积极参与,对革命发展起到一定作用。然而,立宪派的附会,并不意味着双方的分歧与矛盾可以冰消雪释,而是革命大潮泛起的浪花暂时掩盖了分歧。当革命政权建立后,围绕着权力的争斗明里暗里尖锐起来。但立宪派无拳无勇,公开与握有兵权的革命党人斗自知不自量力。于是,有着同样上层背景、与立宪派有一定渊源的黎元洪自然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
黎元洪被推举为都督后,立宪派一阵窃喜。他们的头面人物聚会研究谋划,汤化龙喜不自禁地说:“太妙了,真是天赐良机!革命是从保路运动而起,黎元洪跟我们一样是保路运动成员。现在推举他为大都督,我们就成了同舟共济,休戚与共的战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要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依靠他发展我们的势力。”
胡瑞森说:“是良机不假,但要讲究策略,表面上不可走得太近,不然会暴露我们的意图,令党人警觉。”
李国镛说:“党人推举黎元洪不过权宜之计,未必真的信任他。我们要千方百计巩固他的地位,让他掌握实权。”
汤化龙说:“对,我们这就去见黎元洪,看看他是不是我们可借重的人。”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汤化龙。
汤化龙,字济武。1874年生于湖北蕲水县(今浠水),光绪年间的进士,授法部主事、山西大学堂国文教习。1906 年留学日本,就读于法政大学,曾与同学组织留日教育学会,出版《教育杂志》。1908年秋毕业回国,先后任湖北谘议局筹办处参事、副议长、议长,积极参与发动请愿运动,向清廷施压,要求速开国会,两次抨击“皇族内阁”,参与发起组织“宪友会”,赴京参加各省谘议局联合会议,被推举为会议主席……
武昌起义后,他尽其所能从财政、道义上支持革命,参与组织湖北军政府,并通电敦促各省谘议局响应革命。主持拟定《都督府组织条例》,获任政事部长、编制部长。汉阳失陷后,随黄兴去上海。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委以法制局副总裁(固辞未就)。4月当选为临时参议院副议长。5月加入共和党。10月组织民主党出任干事长。1913年当选众议院议长,支持袁世凯独裁。又与梁启超合组进步党,对抗国民党。1914年任教育总长兼学术委员长。翌年,参加护国讨袁运动。袁世凯死后,转附段祺瑞,曾任其内阁内务总长,不久失意。1918年出国考察,9月1日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市被国民党人王昌刺杀。这是后话。
不管怎么说,以汤化龙为首的立宪派,对武昌起义做出了一定贡献。
他们见到黎元洪,果然见他神色暗淡,无精打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黎元洪叹息道:“唉,余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党人的事一无所知。公等皆优秀人物,还望诸君鼎力相助啊!”
汤化龙说:“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过去,我们虽说不上志同道合,但也意气相投。宋卿兄你放心,为仁兄保驾护航,我们定当尽心竭力。”
汤化龙知道,黎元洪在党人面前不过一傀儡,立宪派要想争得权力,必须帮助他改变傀儡地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都督。黎元洪同样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拳无勇的“牌位”,用时拿来,不用时弃之。要想与都督地位名实相符,必须借助立宪派助威。他们越说越近,越谈越深,虽然双方心思都没点破,但各自心知肚明。
汤化龙等回去后,连夜起草了一份《军政府暂行条例》。条例规定军政府设军令、参谋、军务、政事四部。各部规定操作细则。其主旨是一个“军民分治”方案:黎元洪掌握军事大权,汤化龙掌握民政大权。
为提高黎元洪的声望,立宪派发动舆论攻势,向军政府和党人呼吁:武昌起义顺天应人,极具汤武革命之壮举,应该隆重举行盛大祭祀仪式昭告天下。这样才能光复大义,振奋人心。
然而,他们的计划受到阻力,推荐黎元洪为都督本来就有人反对,他上任后,这些人对他冷嘲热讽,说他是“床下都督”“墙头草”,瞧不起他;还有一些人怀疑他的转向动机不纯,不信任他。部下见他不行礼,不正视,甚而恶语相加。对汤化龙的所谓“条例”,部分党人根本不屑一顾。
事情因同盟会两重量级人物——居正、谭人凤的到来而突现转机。他们来后,见军政府门庭若市,一片乱象,形形色色的人随意出入。颇感有整顿军政府、加强都督权威的必要。这一想法与立宪派不谋而合,汤化龙等立刻登门拜访,乘机向他们游说。居、谭二人不仅答应向党人疏通,劝说党人接受“条例”,而且同意设祭坛,由黎元洪登坛誓师。他们的目的各有所图:居正等是想让黎元洪公开明确态度,断绝其退路,不再因循观望,一心投身革命;立宪派是想巩固黎元洪的权位,借力发力发展自己势力。
10月17日,武昌阅马场中央搭起一座高高的祭坛。立宪派查遍古代礼书典籍,以诸侯之礼如法炮制。祭坛中央设轩辕黄帝灵位,剑旗分列祭坛两侧,坛前设灯火,坛上设香案、玄酒,太牢用小黄牛。身着礼服的赞礼官立香案左侧、读祝官立香案右侧,武昌各界政要整齐列队广场。看热闹的黎民百姓人山人海,驻足观看。
10时整,黎元洪身着大礼服,头戴大盖帽,足蹬大马靴,斜披金红色绶带,满月似的脸上蓄着八字短髭,表情威严庄重,骑着高头大马,在卫队前导后拥下来到会场。军乐队奏起军乐,全场一片肃穆。黎元洪台前下马,在众官员陪同下登上祭坛,正中而立,官员们分立两旁。之后,黎元洪走到香案前上香、献牲、酙酒。又退后双膝跪下,众文武官员同时跪下,台下军队立正行举枪礼。黎元洪、赞礼官谭人凤及官员们脱帽,行四叩礼,读祝官跪于香案右侧读祝祭文。读毕,赞礼官谭人凤为黎元洪授爵、授剑。完毕,黎元洪率众戴帽起立。全军把枪放下。
之后,黎元洪胸悬绶带,左手掌剑竖于胸前,在祭坛前朗读《祭天地文》 :
黄帝四〇〇九年,仲秋下浣之六日,曾孙黎,率国民军用牲节酒,敢昭告于天地山川河海与我汉族祖宗之前曰:惟我汉族,神明之裔,沦于胡羯二百余年。汉人实耕,满奴食之。汉人实织,满奴衣之。以 四百万犬羊之种,凌驾于四百兆主人之上。缚我手足,服以胡服,而令我跪拜俯伏以供犬马奴隶之役。吸我膏血,藏之私库,而纵其骄淫嗜欲,以助宫室池台之游。私河山为之有,取财赋若家珍。罪大恶极,擢发难数。缅维我祖,或教稼穑,或制衣裳,或平水土,或定礼乐。艰难缔造,四千余年。彼沙漠小丑,饮酪卧毡,乃敢盗窃神器,肆虐滔天。此山川河海与我祖宗之灵所共照也。自庚子以来,天诱民哀,祖宗来格,义旗屡举未奏肤功。盖其积恶未稔,则删除难尽也。兹湖北伪督瑞澂,收我汉族军械,欲以满奴之百人,歼我国民全军。义声一动,万众同心。兵不血刃,克复武昌。我山川河海祖宗之灵实凭临之。元洪投袂而起,以承天庥。以数十年群策群力,呼号流血所不得者,得于一旦,此岂人力所能及哉!近来搜集整备,即当传檄四方,长驱漠北,吊我汉族,歼彼满夷,以与五洲各国立于同等。用顺天心,建设共和大业。凡我汉族,一德一心。今当誓师命众,日朗云空,天容如笑,江清波静,山川有光。伏维歆享,不尽血诚。谨告。
对黎元洪的宣誓亮相,台下军民群情振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士兵举枪山呼万岁。最后,黎元洪威风八面,挺胸迭腹检阅了军队。祭天仪式圆满收场。
这场祭天大典振奋了士气,扩大了影响,提高了黎元洪的权威和声望,对革命的发展起到一定作用。幸运之神又一次眷顾黎元洪,几句言不由衷的誓词轻而易举地赢得“开国元勋”的桂冠,一笔抹杀了党人流血牺牲的千秋功绩,心里美哉美哉的。大典过后,黎元洪的人气大增,全府上下再没有人轻慢他。同时,也激起黎元洪的勃勃野心和权力欲。面对这个局面,和黎元洪的种种变化,党人心中却十分纠结:让一个局外人窃得革命首功,他们心犹不甘;但是,这一切都是革命党重量级人物谭人凤、居正一手操办的,别人又说不出什么,只能有苦在心。相反,立宪派却因宏愿得尝而弹冠相庆。
立宪派起草的《军政府条例》是谭、居二人假借同盟会的名义在祭天当日拿出的。由于革命党人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稀里糊涂获得通过,使得立宪派成了最大赢家。
立宪派初战告捷,又开始得寸进尺:从人事安排上进一步排斥党人。条例颁布后,立宪派又与黎元洪一起将谋略处改为参谋部,将党人组织的汉口军政分府改成后勤补给性质的“总粮台”;在军政府各部正、副部长和各局长的人选中只有孙武、吴兆麟、张振武3人;对革命做出突出贡献的蔡济民、蒋翊武、刘公等人干脆没有安排。即使居正、谭人凤同盟会重要领导人,也大都是有职无权或无职无权。黎元洪和立宪派还通过“招贤馆”招兵买马,壮大自己实力。
他们的行动太操之过急、太不择手段了,理所当然地激起党人的警觉和猜疑。在党人的要求下,军政府不得不修改条例:规定除战争命令外,其他行政命令必须召开军事参议会议表决方能实施。这样一来将上层政事权力缩小,各部权力扩大,在各部人选上增加了党人数量。并设了稽查员,加强党人对军政府的监督。从而,党人夺回部分权力。但尽管人数比以前多了,却未能形成权力中心,始终处于“从属”地位。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于黎元洪跟革命党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不同,他对革命党貌合神离,最终导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