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毅夫匆匆走到一辆警车旁,对靠在车身边正在抽烟的司机王军说:“王哥,走吧,皂市镇苦竹垭村。”
这时一阵风刮来,将悬挂于警车上空的条幅吹得哗哗作响。条幅上写道:从重从快打击破坏四化建设的刑事犯罪分子!不远处的墙壁上贴着写满了标语的红纸、绿纸、白纸。
王军听了没有作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后,将烟屁股用手弹出,然后打了一个响指:“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那是个穷得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我上次开三轮摩托车跑了一天才到。”
虞毅夫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路边飞快后掠的树丛,脑海里不由浮现唐自强临死前张嘴欲喊的情景。为什么呢?参加工作也有一年多了,已经有了数次参加死刑执行活动的经验。除了第一次参加执行死刑活动时有一种动人心魄甚至可以说是胆战心惊的感觉之外,后来的执行死刑活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可是,今天是怎么了?眼前总是浮现出唐自强张嘴欲喊的那张脸。上一次也是一个强奸杀人犯,打了一枪之后没死,又愣是从地上坐了起来,还大喊了一声“痛快”!补了两枪之后才毙命。在验尸时看到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时,他都没有今天的这种感觉。
车身猛一颠簸,将虞毅夫拉回现实之中。
“毅夫,今天怎么了?!”王军瞥了虞毅夫一眼,见他一副深沉的神情,头差点碰到挡风玻璃上了都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一般,便提醒道,“抓紧扶手,这条烂路修了好几年还是这个样子。”
虞毅夫赶紧抓住扶手,呵呵呵地笑了两声:“王哥,这路可是考验你的车技了。”
“没事!这路算什么?咱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场上开车时那才叫路哩。营长坐在我车上,差点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颠出来了。那才叫痛快哩。”
“怪不得每次参加执行死刑活动你都不去现场,原来王哥是神枪手哟。”虞毅夫挺羡慕王军的从军经历。虞毅夫一直有军人情结,参加高考前本来有一次参军的机会,只是父亲极力反对他去当兵,他才没有参加征兵体检。
王军几乎是与虞毅夫等一批大学生同时分配进法院的。
“我哪算什么哩,还是我们排长那才叫神枪手哩,说打脑袋绝对不打身上,说打到心脏就绝对不会打到腿上。有一次指导员开他的玩笑,让他打敌人的‘吊吊’,他真的就将那鬼子的‘吊吊’打成了两截。”王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哎,只可惜排长没有活下来,他踩在越军的地雷上光荣了。下次去河南时一定去看望他父母、爷爷奶奶,还有嫂子侄儿他们。”
“王哥,你每月都到邮局去寄钱是不是寄给排长的妻儿的?”
“是的。排长的家属虽然有抚恤金,但排长对我太好了,我们能活下来就已经赚了,既然活下来了,就不能忘记死去的兄弟们。”
“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王哥,谢谢你,从你身上我学到了怎样做人。”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毅夫,你是高才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你答应做我的法律老师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在说笑声中,车子便到了皂市镇政府。虞毅夫与王军找到分管政法的一位领导,领导听虞毅夫说明来意,马上操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喂喂喂地喊道:“给老子接苦竹垭!”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苦竹垭的村支书张家春。张家春在电话那头喊道:“陈书记,今天俺丑话说到前面,这个话是俺不让传的,俺就是要让那狗日的暴尸荒野……”
陈书记一听火了,在电话里骂了一通娘卖匹的话之后,猛地放下电话,骂道:“这个狗日的张家春简直是他妈的反了,反了,下次老子整死他。”骂完之后,陈书记双手一摊,对虞毅夫与王军说:“法官同志,真的对不起了,张支书就是这么一个倔脾气,他说不去通知就不会去通知的。苦竹垭村又不通公路,唉,这样吧,我让办公室的王干事陪你们去。你们去了他张家春是不敢不让你们通知的,他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说着,陈书记站在门口放开嗓子喊道:“王干事,王干事。过来!过来!”
王干事、虞毅夫、王军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苦竹垭村的村部。在村部他们正好碰到了要外出的张家春与村会计刘明辉。
张家春看到满头大汗的虞毅夫、王军、王干事,不用他们开口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他将披在身上的一件夹衣往木椅上一丢,大声嚷道:“我就是想要唐自强那狗日的暴尸在外,让野狗子吃了化成臭狗屎!”
虞毅夫擦了一把汗,接过刘明辉递给他的一杯冷开水,说道:“张支书,你不应该这样做!”
张家春将手一挥:“什么应该不应该?狗日的唐自强不仅强奸了我老婆,还把她杀人灭了口!这口气我是怎么也咽不下的!”说着,张家春声音有点哽咽,眼角也有了泪花。
虞毅夫:“他不是已经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了吗?”
张家春:“可我不解恨呀,一颗枪子儿太便宜他了。老子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挖出他的心肝五脏下酒喝。”
虞毅夫:“无论你怎样恨都行,但你不能不通知他家属。要知道,这是违法行为。”
张家春瞪眼望了望虞毅夫:“什么,我违法?笑话!”
虞毅夫:“支书同志,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话。这是真的。”
王军插话:“对,这是真的,法院的通知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张家春嘿嘿一笑:“告诉你们,我张家春不是吓大的。我哪样场合没经历过?说老实话,我祖宗三代贫下中农,根正苗红,不反党反社会主义,休想拿什么法律不法律吓倒我!”
刘明辉这时插言说:“是呀,俺支书家祖宗八代都经得起查。他是我们村的老党员,老革命了。”
虞毅夫皱了皱眉头:“现在是依法治国,我们的思维可不能还停留在旧时代呀。”
刘明辉连连点头:“对对,现在是依法治国的时代。”
张家春恼羞成怒地说道:“刘快嘴,你他妈的不发言,就少了你这房人了?”
刘明辉看了张家春一眼,瑟缩了一下,噤若寒蝉,悄然退出门外。
虞毅夫打量了张家春几眼,又环视了满墙悬挂的诸如“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学习小靳庄先进单位”“抓纲治国优秀党支部”之类的锦旗奖状,想起了导师的话:“真正走上法制轨道,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走啊!或许30年,或许50年,甚至更长时间——100年!而要完成这一神圣的历史使命,就要靠在座的各位同学了……”
虞毅夫在王干事“我们赶路吧”的话语中回过神来。他看了张家春一眼,缓了口气道:“张支书,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送达通知书给唐自强的家属,是我们的责任。”
张家春盯了虞毅夫一眼,恨恨地说道:“你们公务在身,可我仇恨在心。老婆的在天之灵不会让我为那个狗日的跑腿的。”
虞毅夫说:“张支书,我们并不要求你为我们跑腿,我们来苦竹垭村,只是为了尊重当地组织才特地来通告一声。对不起,打扰了!”
虞毅夫、王军、王干事三人出了村部又匆匆地赶路。
后面传来张家春的吼声:“刘快嘴,你还愣在这儿干吗,镇政府的王干事来了你不去陪他吗?”
虞毅夫停下脚步,待刘明辉赶上来时,说了一声:“辛苦你了,刘会计!”
刘明辉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只是村里的电话是装在张支书家里的,不然,也不会辛苦你们翻山越岭跑这么远的路了。”刘明辉走到虞毅夫与王军的前面,又转过头来笑道,“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我觉得又是值得了,我们这山旮旯,一年四季县里的领导都难得来一个,更不用说地区的领导了。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后生,让我们大饱眼福了。可以让我们山里人念一个冬天哩。”
刘明辉的话说得虞毅夫、王军、王干事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