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市镇卫生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中的孕妇抬下担架,直接往产房里送。
虞毅夫目送手推车将孕妇送进产房后,他才瘫坐在走廊的长木条椅子上。坐下来后,他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手,他发现通知书还攥在自己手中,兀自苦笑了一下,将带有血迹的通知书摊在膝头上捋平了一下,折叠起来,放入上衣口袋中。
一名戴着大口罩,仅露出一双明眸大眼的女护士,手持硬板记录夹从产房里走出来,轻轻带门,转而环视大家:“谁是产妇家属?谁是产妇家属?”连问两声,无人应答。
女护士揭下口罩,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产妇家属呢?”
虞毅夫这才起身,看着刘明辉。
刘明辉赶紧上前,走到女护士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女护士神情诧异地看着刘明辉说:“产妇很危险,必须马上剖腹产,非得有人签字不可。”
虞毅夫走到刘明辉身边说:“刘会计,现在只能由村里出头了,你就代表村里签字吧。”
刘明辉连连摇头加摆手:“这不行,不行!”
王军听了,有点气恼:“怎么不行?老百姓都说父母官父母官,不就是代表他们做父母当家长的意思?”
刘明辉摇摇头说:“春支书没授这个权,我,我可担不了这个政治责任。担不起啊。”
女护士听了,有点急了:“这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只是道义责任,没有什么政治责任。”
虞毅夫插了一句:“对,毛主席早就说过,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眼下就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要说政治也是对群众负责的政治。”
王干事说:“刘会计,你一向快人快语,就别磨叽了!你就代表家属签一个字吧。”
这时一个抬担架的农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两条命啊,那就是十四级浮图。刘会计,你就行行好,快签字吧!”
刘明辉听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劝他签字,四下望了望,突然弯了一下腰:“哎哟,我肚子好痛,肚子好痛!”说着,捂住肚子急向厕所方向跑去。
虞毅夫无可奈何地望着刘明辉匆匆而去的身影,欲言又止。待回过头来,只见众人皆用期盼的眼神望着自己,遂稳定了一下情绪,转对女护士,说道:“我能代签吗?”
女护士迟疑了一下,转对产房瞥了一眼,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什么责任我们共同来承担吧。”说罢,遂将记录夹和笔递给虞毅夫。
虞毅夫用他那受伤的右手颤颤巍巍地签下了有点歪斜的三个字:虞毅夫。那条浸了点点血迹的已变得灰蒙蒙的白布呈现在女护士眼前。
女护士接过记录夹,看了一眼虞毅夫的签名之后,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请到收费处先交50元钱。
虞毅夫一愣:“钱?”遂转向王军,“你带了没有?”
王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就这么多!”
虞毅夫清点了一下,又从自己口袋中掏出几张小额钞票,清点后递上,歉疚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参加工作不久,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两人加起来刚刚20元。”
王干事说:“刚刚走得急,我身上也没带钱。这样吧,我到镇政府去找人借点钱来。”说着就要离开。
女护士微微一怔,遂解开白大褂,从上衣袋中掏出钱包,取出三张10元的钞票:“算了,我这里有30元钱,你们先拿去交上吧。”
虞毅夫惊喜地打量着女护士:“我,我给你打个借条。”
女护士说:“不用了。”话未落音,径直向产房走去。
虞毅夫久久盯着女护士的背影。直到王军擂了他一拳,他才回过神来。
很快,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女护士从产房里推开门走了出来,取下口罩,对围上来的众人笑道:“生了。母女平安!”
众人均松了口气:母女平安!
虞毅夫不由自主地抓住对方的手:“护士同志,太感谢你们了!”
女护士微微一笑:“不用,倒是我应该代替她母女俩感谢你们!”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在虞毅夫的伤口上,突然想起了什么,“法官同志,来,现在也该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虞毅夫的手就走。
虞毅夫随着女护士走进护士值班室。女护士待虞毅夫坐下来后,让他将右手小臂放在办公桌上。她将白布轻轻地解开,然后一边用棉签蘸着酒精替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道:“怎么伤的,痛不?”
虞毅夫没有回答女护士的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出神。
女护士一边用棉签蘸着酒精替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道:“怎么伤的?”
虞毅夫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让人给砍伤了。”
女护士稍稍一愣:“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砍法官同志!”
虞毅夫咬了咬嘴唇,没有作声。
女护士:“怎么?还需要保密?”
虞毅夫这才叹了口气:“就是你们刚才抢救的那位产妇的儿子。”
女护士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虞毅夫,半晌方道:“那他为什么要砍你?”
虞毅夫又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年纪小,不懂事,把我们当作他替父报仇的对象了。”
女护士似吟非吟地“噢”了声,继续清理伤口,然后头也不抬地问:“这是涂的些什么?”
“临时抓瞎,涂的草木灰。”虞毅夫停顿了一下,又问,“要紧吗?”
“问题倒不大,只是可能会留下一道浅灰色的伤疤。”
虞毅夫笑了笑:“伤疤就伤疤,以后攒了钱,买一块手表戴上,不就掩盖了?”虞毅夫笑道。
“哟,想不到你还蛮幽默的,但你要戴两块手表才行啊!”
虞毅夫问:“你怎么就认为我不会幽默?”说完,笑了一下,“戴两块手表?”
“右手戴手表的我还没有看见过哩。可能是法官的思维方式与一般人不同吧。”女护士说完之后,笑了一下,“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的表情就是一副法官的严肃。”
虞毅夫笑了:“是吗?”
女护士扑哧一笑:“不信,你回去自个儿拿镜子照照。”
虞毅夫也只得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噢,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可以告诉我吗?”
女护士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外面的服务栏上贴着呢。”
虞毅夫待女护士给他包扎好伤口后,一连道了三声“谢谢”。他走出值班室后,走到离办公室不远的服务栏前,寻找女护士的照片,只见照片下面写着:凌清清。他默念了一遍。转身时正好碰上捂着肚子走过来的刘明辉,冷冷问了一句:“刘会计,用不着再演戏了!”
“法官同志,我可真的没演戏啊,真的是肚子痛呀!”说着,他还轻轻地哼了两声。
这时王军走了过来,揶揄他:“肚子痛?我还以为你掉进粪坑里了,准备喊上你们村的人去打捞哩!”
刘明辉只好讪讪地笑笑。
虞毅夫瞥了刘明辉有点尴尬的神情,顿了一下说:“刘会计,我还要请你给我们办一件事。”
刘明辉直了一下身子,笑道:“法官同志,瞧您说的,有什么指示尽管下达。”
虞毅夫说:“指示不敢,你不是说唐自强有个老表住在镇政府附近吗?麻烦你跑一趟,请他无论如何在今明两天里把唐自强的尸体给收一下。”
“好,我这就去!”刘明辉双脚一并,大声地说道,转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了,法官同志,辛苦你们了,法官同志。”
虞毅夫、王军他们听到刘明辉说出的话语中包含着一种深情,是一声真诚的感谢之语。虞毅夫心里清楚,刘明辉面对一个强势的张家春,他有难言之隐,难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