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梅刚到经济庭,庭长就交给她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让她头痛不已。
这是一件损害赔偿与拖欠货款纠纷案件,原告是新夏县的一个个体工商户,被告是省里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个体工商户先后在这家国有企业的本部及企业驻兰江门市部购走各种布料及其他物品价值数十万元,双方约定托收付款,企业按个体工商户提供的银行账号办理了托收手续,因为个体工商户在银行的账上根本没有承付能力,银行即通知个体工商户自行付款,个体工商户则借故企业的产品税未交纳等理由拒付,后来又以其资金周转困难为由长期拖欠。企业先后十多次派人找个体工商户索要货款,而个体工商户仅支付了催付货款人的部分路费,尚欠货款数十万元。企业找到个体工商户所在地的新夏县工商局、个体劳动者协会等部门求援,请求协助追回货款,但是仍然没有结果。企业派出的工作人员没有办法,只得请了一辆大货车,撬开个体工商户的商品仓库门锁,在没有清点造册又没有证人在场作证的情况下,将其仓库内的全部货物及防潮防尘设备等全部搬至兰江门市部的仓库,并由二人对存于仓库的货物分别上锁。然后,企业先后两次通知个体工商户前来兰江门市部协商处理以货抵款的相关事宜。个体工商户接通知后马上付给企业货款一万元,但终因双方对货物数量的认定分歧较大,协商没有结果。个体工商户于是向新夏县法院起诉,新夏县法院认为没有管辖权,便移送兰江地区驻地法院兰江市人民法院审理。兰江市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了判决,个体工商户不服,向兰江地区中院提起上诉。中院经审理认为兰江市人民法院的审理不当,故撤销发回兰江市法院重新审理。兰江市人民法院又将该案退回给新夏县人民法院。中院为了协商处理好此案,于是依法提审了该案。
夏晓梅拿到此案后,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看了几乎整整两天的案卷,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她才理出一点头绪,在食堂把肚子填饱后,又回到办公室加班。
“谁呀?”刚坐下不久,夏晓梅就听见有人敲门,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任卫红。
“又准备挑灯夜战啊?”任卫红笑道。
“没哩!只是想把白天疏理的材料再整理一下。你来得正好,我们来讨论讨论这个案子好不?”夏晓梅说着,就把材料递给他,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案情。
任卫红沉吟片刻,又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要我说,这个案子个体工商户欠账不还,有错在先,你完全可以驳回他的诉讼请求。”
夏晓梅听了,不停地摇头摆手:“怎么能这样判?不妥!不妥!照你这么判,不是拿法律当儿戏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个体工商户起诉企业赔偿他的损失,可以向企业释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试行,以下简称《民事诉讼法》)第109条之规定,企业可以提起反诉。”
“关于这个问题,下午企业的代理人也来了,我向他们进行了释明,他们已经提起反诉了。但是,这个工商户货物到底有多少?这可是个头疼的问题。”
“这个案子怎么到你手上了?”任卫红突然问道。
“庭长让内勤分给我承办的啊,怎么啦?”夏晓梅一脸茫然。
“据我了解,这个案子有点复杂,我想起来了,上次我陪夏院长还有办公室主任一起到基层法院调研,调研的课题是:法院在执法中遇到的一些困难、阻力及对策。新夏法院好像就反映过这个案子的问题,说省政府还专门派人督办此案,这个个体工商户在当地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为什么工商部门协调不下来,也是有其原因的。”任卫红说着又叹了口气,“哎,当时夏院长在听取汇报时,好像还表态说,如果你们觉得为难,那就向中院汇报,由中级法院进行审理。我记得这事已经很久了,案子怎么还放在庭里没有人办?你一来就交给你来办,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师兄,那依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个案子交回到庭长手里去吗?”
“那倒不是,如果那样,领导会认为你挑精选肥的,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你倒不如可以谦虚一点,就说你是新手,先从简单的案子办起,循序渐进……”
还没等任卫红把话说完,夏晓梅就连连摆手:“罢!罢!罢!师兄,这不是我夏晓梅的性格,我为什么要放弃承办这个案子?你都忘记导师怎么教导我们的啦!”
“小梅,你这种快人快语、刚直的性格好是好,可最终是要吃亏的,我们走入社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见识得比我更多,一定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办事,凡事都要三思。”
“师兄,还有什么教诲的吗,如果没有,我想工作了。”夏晓梅最不想听任卫红的说教,看他又要拉开话匣子,赶紧下了逐客令。
“小梅,我是关心你才这么不厌其烦地告诫你。”任卫红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边朝外走仍忍不住说着。
“谢谢!”夏晓梅礼貌性地说道,“麻烦师兄给我把门带上。”
“大师兄,请你帮我把把脉,看怎么处理这个案子?”夏晓梅把写好的案件审理报告的前一部分放到虞毅夫的办公桌上,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支着脸,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虞毅夫。
“看你的样子是真心请教啊。”虞毅夫说着笑了笑,然后拿起夏晓梅放在他面前的审理报告,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到那娟秀的字体,他一阵心悸,眼前又浮现出以往的点点滴滴。
等他聚精会神地看完,才发现夏晓梅正两手托腮直愣愣地望着他出神,便笑道:“看嘛!我脸上写字啦?”
夏晓梅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掩饰地笑着:“我正做好准备,像小学生一样听大师兄的高见呢。”
“呵呵,你是女才子,现在又是经济审判工作的主力,还用聆听我这个门外汉的高见吗?”看着眼前这个可人的女孩子,内心又是一阵悸动。
“谁不知道你是高才生啊,又在笑话我。”看到虞毅夫今天的眼神里有着别样的风采,夏晓梅垂下了眼帘,暗自对自己今天的决策感到兴奋不已。她在写好案件审理报告事实部分之后,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这是一个女孩子对一个长期仰慕、爱戴男孩的一颗火热的心。她一直在找机会,这段时间虞毅夫一直在外开会,没有回机关。这天,她看到虞毅夫、左泓他们回机关了,便早早地吃过晚饭,收拾打扮停当,就在走廊里徘徊、观望着。看到虞毅夫挟着一本书朝办公楼走去,她才匆匆地跑回宿舍,也抓了一本书,又跑到办公室拿了案件审理报告,定了定神,这才朝虞毅夫的办公室走去……
“真想听大师兄的‘高见’啊?”虞毅夫笑着问。
夏晓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谈点个人不成熟的看法吧,这家企业在追索货款的过程中,未经个体工商户的同意,就擅自撬锁入室,并且不经清点,将其仓库中的货物运回自己单位的行为是违法的,严重地侵犯了个体工商户的财产所有权,由此给个体工商户造成的经济损失应负赔偿责任。因其在庭审中反诉要个体工商户支付货款并赔偿相关损失的请求也是有道理的,是应该得到支持的。”虞毅夫见她听得认真,又继续往下说道,“但是,个体工商户在购货时给企业提供的是根本无承付能力的银行账户并长期拖欠企业的货款,是导致纠纷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个体工商户应给企业支付拖欠货款的赔偿金,还应承担企业侵权给自己造成的经济损失的部分责任。至于个体工商户的货物价款问题,我个人认为双方所提交的证据均不足以认定,我认为可以由法院委托一个中介机构,诸如会计事务所对企业拖走个体工商户的货物进行清点核实。这样,理清了基本事实,双方是容易接受法院的判决或调解的。我个人认为这个案子在查明事实,分清是非的基础上,双方当事人是一定能互相谅解的,一定会调解结案的。”
“大师兄,你的建议太妙了,对,请一个中介机构对个体工商户的货物进行清点、鉴定,啊,真是一条妙计,让我茅塞顿开。”夏晓梅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就只差喊一声“大师兄万岁”了。
“呵呵,看你高兴的,好像捡了个金娃娃似的。”虞毅夫也被她的高兴劲儿感染了。
“你的建议比我捡到金娃娃还好啊,在大师兄的高见下我一定会圆圆满满地把这个案件办成铁案。”
“小梅,真羡慕你现在能独立办案了。”看到夏晓梅似乎要解释什么,便连忙摆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会有那么一天的。”说到这里,自己竟兀自笑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斯人也。”念到第二句时,夏晓梅就附和起来,两人好像进行诗朗诵一样地充满激情。
“大师兄,谢谢你。”夏晓梅走到虞毅夫面前,拿起桌上的“审理报告”,转身要离去,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拿了出来,满面通红地把它丢到虞毅夫的办公桌上。一扭头,赶紧朝外走去,在门口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把她吓了一大跳,待发现是任卫红时,便随口问了一句:“干什么?”
“哦,我打算向大师兄虞夫子商量讨论一个问题哩。”任卫红马上解释道,其实,当他看到虞毅夫、夏晓梅前后走进办公大楼后,也跟着上了楼。
“他在里面呢,你们忙吧,我有事先走了。”夏晓梅边说边一阵风似地朝楼下走去。
夏晓梅几乎是一口气跑下楼,然后直接奔回宿舍,坐在床边,摸着还在“怦怦”直跳的心,她兀自赫然地笑了。心里吊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开口说出了那三个压抑于心底的字。虽然那三个字是写在纸上的,可她觉得比用嘴说出来更加有力,话语可以随风而逝,不作留存,而浸透纸背的那三个字将是铁一样的爱的箴言。
夏晓梅拿起一本书胡乱翻着,思想却在信马由缰,脑海里全是虞毅夫的身影在晃动,挥之不去。
他俩的相识还颇有戏剧性。那是在夏晓梅上大学的路上,在村里担任会计的父亲担心女儿第一次出门不安全,一定要把她送到学校里,他们父女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北上的火车,等了好久才觅到两个座位。父女俩找到座位没有多久,下一个站口万柱站便到了,又挤上了不少人,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夏晓梅暗自感叹:“中国人真多啊。”
火车又哐啷哐啷地开动了,上了火车的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夏晓梅站起身准备活动一下身子,看到一个坐在地板上的学生模样的男青年艰难地从身上的黄挎包里摸出用罐头瓶做的茶杯,拧开瓶盖后将杯子递给身边半坐半倚的中年人,还对中年人说了句什么,中年人推让了几下,才小心地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水,又递给男青年,男青年接过瓶子,将瓶里的水全喝光了,这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残留的水渍,艰难地起身,拿着空瓶子慢慢地向前移动……
夏晓梅看着男青年移动的身影和那一身学生装的打扮,心里暗自猜测着,他也是去重庆还是贵阳哪个学校读书去的吧,那个和他一起的中年人一定是他的父亲,应该也是送他去上学的,他们从万柱站上来,一定就是万柱县或是附近县市的人,看他对他父亲的好,就知道是个很有孝心的人……
夏晓梅正想着时,只见他端着茶杯回来了,他把杯子放到脚边,用手背擦了下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她有一种很想挤过去和他说话的冲动,父亲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忙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其实,她是好想把男青年的父亲叫来坐一下,让他伸展一下蹲得发酸的双腿,看男青年的父亲吃力地半坐半倚的样子实在难受,她忍不住拉了下父亲的衣袖,父亲问她需要什么,她悄悄地指向他俩:“爸,你看他们是不是也到重庆去读书的?”父亲听了,望了一眼女儿所指的方向,直摇头:“现在人这么挤,等到了襄樊站再说吧。”
火车终于到了襄樊站,夏晓梅父女俩下了火车,又奔向售票处购买到重庆的火车票,买好票,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夏晓梅内心有些莫名失望,等他们重新挤上一辆开往重庆的过路车,也没有发现他们。
火车慢腾腾地驶向重庆,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次日晚上近10点了。在出站口,看到迎接他们的校车,还有师兄师姐们的热情招呼,使他们连日的奔波劳累也一扫而光,车上已挤满了人和行李,他俩只好朝车尾走去,这时,她突然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父子俩正是在火车上邂逅的,不由朝他们点了点头,男青年也朝她回应地点了下头,然后又朝边上挤了挤,给他们留个可坐的地方。
再次见面则是坐在一个教室里,她也知道了他的大名叫虞毅夫。后来,虞毅夫也曾和她说起过火车上的偶遇,说在万柱上车后就看到他们父女俩了,当时就很想开口问她是不是去重庆读书,好一路同行,有个照应,到襄樊站也曾找寻过,没想到现在分到了一个班,看来还真是有缘呢。
他们一个班也就30来人,再加上两人同在一个小班上课,所以见面的机会很多,周日要么一起上街去闲逛,要么在一起打扑克牌,输了的不是钻桌子就是脸上贴纸条,或是喝白开水,以示惩罚。夏晓梅读书时没摸过扑克牌,又不想多动脑筋去算牌,所以总是输,别人都不愿和她坐对家,总是虞毅夫毫无怨言地与她坐对,输了,也是乐呵呵的,而钻桌子、贴纸条是不可替代的,喝白开水大多让虞毅夫代替了,而往往喝白开水是虞毅夫最紧张的,因为他要不停地跑厕所。有一次两人输了钻桌子,在桌子底下两人的头碰了个正着,夏晓梅顿时眼冒金花,虞毅夫则在一旁傻笑,虞毅夫傻笑的样子让夏晓梅哭笑不得,但也深深地铭刻于她的脑海里。每次放假回家,虞毅夫就成了夏晓梅的搬运工和兼职挑夫,购票也是非他莫属。虞毅夫对她这么好,却从来没有向她示爱,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神情……
有一次,夏晓梅实在忍不住就问虞毅夫为何对自己那么好,虞毅夫听了哈哈一笑:“谁叫你比我小呢。”夏晓梅说我们那儿的俗语是大的出门小的苦,你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虞毅夫听了,又是一笑,把双手一摊:“谁叫我是男人呢,我有的是力气,帮你一下又不会少点什么。”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上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对我和弟弟无微不至的关心,让我感动,我也想体验一下关心人的滋味,这个答案让你满意了吧?”夏晓梅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也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回答自己才满意。
虞毅夫在任卫红离开他的办公室后,急急地将压在一本卷宗底下的纸条抽出来,展开,一共三页信纸,第一页是空白,第三页也是空白,在第二页的中间写有竖排体的三个字,第一个字与第三个字是汉字,中间的一个是英文字母:
梅
love
夫
看到如此三个字,虞毅夫眼前浮现出他与夏晓梅的点点滴滴……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想对夏晓梅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呢?只是他心里有太多的顾虑,而最大的顾虑就是叶玉秀,他根本没有办法向叶玉秀表白他真正的心迹,他无法向叶玉秀说出“分手”二字,无论是从责任上,还是从道义上,他都不能说出“分手”二字,他必须承担、履行那份承诺,虽然他没有对叶玉秀承诺过什么,但叶家对虞家的恩德,叶玉秀对他的深情足以让他无法拒绝那份挂于天空、存于心底的无声承诺,况且二人地位也没有什么悬殊,叶玉秀虽然还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但凭她自身努力与她父亲在乡里的威望,她转为公办教师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时时在心里衡量着,他到底是爱秀儿多一点,还是爱小梅多一点,他总是用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爱秀儿多一点,但那些理由总是显得那么牵强,最终心里还是觉得爱小梅多一点……
过了半晌,虞毅夫拿起钢笔,在夏晓梅写的“梅love夫”的旁边写下:
夫
爱
梅
虞毅夫将这三页纸叠好,然后夹入一本书中……他准备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将这三页纸交给夏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