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柳冬晴自然是被全家人仔细地盘问。说是盘问,一点儿也不为过。
一天下来,让柳冬晴直呼比应付客户还累,尤其是面对感情问题,回答用词,那是斟酌再斟酌。
父辈人的眼里,一个女人的事业再好,也不如嫁人实在可靠,殊不知,这年头最靠不住的,便是婚姻。
“女人总归还是要结婚的,打工再好,也不是长久之计。”柳妈妈一边烧饭,一边唠叨。
柳冬晴嗯嗯哼哼地在灶下收拾柴火。
家里的饭菜总是可口的,回来才叫好好地吃了一顿饭,看得父母一个劲地哄笑,“在外头好像没有东西吃一样,每天应酬,大鱼大肉,怎么就是吃不胖,这会儿还像头饿狼。”
柳冬晴满口称赞,“还是妈妈烧的好吃。我最爱吃柴火做的饭菜,可香了。”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年夜饭。老家冷,冷得彻骨,冬天夜长,半夜了还围在火炉边,加之外头的炮仗彻夜地响,如何能安睡。
大年初一开始,家里人来人往,光自家的亲戚便已经够走动的,还有左邻右舍需要应酬,一整天都是人进人出,络绎不绝。
过年这种窜门,变相地成了媒人说媒的旺季。不到一天,从初二开始,就已经有各色的年轻男人往她家跑,个个招呼着交谈下来,只感叹魏落眉果真是有先见之明,不说其笨如牛,却也是虚浮夸张、幼稚青嫩。她跟在李煜身边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早就成了人精。她表面应付,心下早已经打了分数,果真不是她要吃的那盘菜。
晚间,长辈精神抖擞,逐个问优缺点,是否信得过,可有发展的潜力。
柳冬晴闲着无聊,也逐个评价,列出一二三。她从来就口才流利,说得是头头是道,长辈也点头称是,不再勉强,但又忙着招呼第二拨人。看来他们是想着她难得回来一趟,要把整个县城的男人都看个遍,总归有个合适的。
她烦不甚烦,一日吃饭终于道:“其实已经有了对象,正在发展中,就不要再看了。”
柳妈妈一拍手,容光焕发,“真有了?那敢情好!怎么也不早说!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
她敷衍着道:“好,好,过几天再联系看看。”
临睡前便翻着手机,在姚平之的号码那里来回地拨弄。说好过年时联系说要过来,可这毕竟不是小事,她也不敢轻易许诺。姚平之打电话来道新年好,见柳冬晴不吭声,心里憋着气,也不答话,二人便冷在那里。
迷迷糊糊中半夜突然被冻睡,她才知道是踢了被子,惊醒来好像在梦里,好一会儿才醒悟已是回了老家。四处一片安静,也没了炮仗声,她看看表,原来已近四点。
走到阳台一看,心情却突然放好,原来半夜间突然下了雪,是鹅毛大雪。晚风一吹,夹着年味和热闹刮到了阳台,落了她满身。她不由得用手去接,舒心地一笑。
早上刚六点,柳冬晴正在烧开水,因为需要准备一天的用量,她有点儿手忙脚乱。电话却突然在开水瓶边响,她将装了一半的开水忙让给妈妈,靠边接了起来,“若素?新年好,你应该很忙,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不得了了,我先问你,大哥有没有去找你?”
柳冬晴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扑哧一笑便笑开了,“大过年的说什么呀。他怎么会来找我,我这里穷乡僻壤的。”
“真的没有跟你联系?”
看安若素的语气似乎这事是真的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安若素叹了口气,“这个年过得不太平,他们两口子大战呢。你说这过年的,有什么事不能留着年后再说?他们好像是突然这戏演不下去了似的,大嫂天天找他吵,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这不就把他逼走了!”
“他真没有和我联系。”
“行了,不说了,你忙吧。”安若素挂了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这种事情,柳冬晴的心自从挂了电话后,便怦怦地跳,十分杂乱颠簸。
“出了什么事了,这么魂不守舍?”柳妈妈也看出她的异常。
她拾了件外套就奔出门,“妈,我出去一下!”
车子她放在城里的亲戚家,距家里有段路。路上,她找了个熟人载了一程,也没有心思和对方唠家常,找到车,便在城里四处转悠。逛了一会儿,她突地停下,觉得自己在犯傻。她这是在干什么?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隔了这么远,慕朝夕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来找她?他和程家吟吵了架,要避难的地方大把是,大过年的,又怎么会跑到她这里来?
虽然是这样想,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开了车去了汽车站,又去了火车站,城里各大酒店也询问了个遍。小城市而已,一个上午她就已经转遍,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车里,再次拨了慕朝夕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突然,电话响起,她忙不迭地拿起来,一看是家里的,也许是催自己回去吃饭。她心情十分复杂,并没有接,按了就直接开车回家。
下了公路,便是通往自家的一条泥水小路,勉强可以通过一辆小车,但需极高的驾车水准。她本不想开下去,探头一望,下过雪的小路上除了脚印以外,竟然有两行崭新的车轮印。她没有再作二想,便冲了下去,弯弯扭扭地,竟然一路这么疯也似的开回了家。越近她的心便越慌,越紧张,直到看到自家门前着实停着一辆吉普,车身尽是泥渍,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一颗心不知道是提了起来,还是放了下去,就这么十几米地遥遥停着,进退不得。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根烟的时间,柳冬晴便下车慢慢踱了回去。门口没有人,可已经听到父母热情待客的声音。真的不是错觉,坐在自家桌椅旁边接过妈妈递的热茶正在道谢的,正是慕朝夕。
语言并不通畅,慕朝夕说话不多,无非是几个单音节,哦,是,谢谢,对这般。
他明显地对她父母极度的热情十分不适应,有些拘束。这让柳冬晴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慕朝夕已看到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一身的气质,怎么看也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不搭调,不伦不类。
柳妈妈拉她到一边,小声地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男朋友?”神色里,已是十分满意,颇为希望得到这个答复。
柳冬晴不知道回什么好,只嗯哼了一声,撇开话题,“都不熟,人家刚来,让我招呼吧,你们去忙。”
“也是,也是,看我,把人家吓坏了。”柳妈妈连忙称是,喊了丈夫便去了厨房。
终于静了下来,对慕朝夕这个不速之客,她还真的不知道是以什么面目相对为好。大过年的,总不至于将人赶了出去,既然来了,又是她的地盘,总要好好待客。
“还好吗?”慕朝夕也有些尴尬。两个人之间的拘束,与过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手机怎么关了?”柳冬晴答非所问。
慕朝夕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电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没有电了。”
柳冬晴摇头一笑,伸出手,“给我,我拿去充电。”
慕朝夕自然对她是亦步亦趋,一直跟她上了楼。柳冬晴插好电板,一起身,便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并不是温暖,慕朝夕身上凉透了。柳冬晴挣扎了几下,便放任他抱着。
“顾彦说你答应出国。”他声音十分嘶哑,带着厚厚的鼻音,听起来,便是浓浓的不舍。
柳冬晴微微推开他,带他到火炉边,调成最大火,与他一起坐下来。
“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其实后来想想,也是一个机会。顾总走了,维扬今年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说不定会乌烟瘴气。”她已十分淡然,何况,能出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
慕朝夕没有回话。
她抬头一笑,“你莫非是为了这个就冲动地来找我?”
慕朝夕并没有隐瞒,“这次要人要得急。集团下面几家分公司都想在英国上市,时间紧迫,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能这么好好地坐在一起,好好地说说话。”
她鼻子有些酸涩,“是啊,后来想想,其实出去挺好的,能在事业上有好的发展,人生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僵局。”
只是她有些没有想到,最开始有这想法的,竟然是慕朝夕,是他让她走。
程家吟说得对,她就是一个并非很重要的人物。人总要为自己着想的,只是这么大的事,她回来几天,竟然也没有和父母交代,慕朝夕这一来,也好,她也没有任何顾虑了,也许今晚便找个时间,和父母好好聊一聊这个话题。
慕朝夕牵住她的手,“我总是希望你好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影响你的,但以目前公司的情况来说,你能出国是最好的办法。”
“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
慕朝夕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真的舍得让你走?你若愿意到展阳来发展,我双手双脚地欢迎,只怕你内心里又要鄙视我了。”
她笑,“是,还好你没有说,我愿意出国。真的。”
“我感觉你好像越走越远了,几年后我们再见,你也许都不会认得我。”
“为什么要认得你?”她反问。
慕朝夕自嘲地一笑,“是的,都没有开始,何须记挂。”
柳冬晴伸出手,真挚道:“朝夕,幸好,我们没有开始,现在开始,我们是朋友。”
“总算关系进了一步。”
二人都笑,不知道是释然,又或是其他。
“你准备待多久?”她又给了他一杯热茶。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吗?既然来了,就想好好看看这地方的风景。你总是夸张,其实你家乡很美,我准备花几天时间好好走一走,你会当个好导游吧?”话虽这样说,但这话任谁听起来,都知道他意不在此,不过就是找个机会,与她好好待上几天。
“不是。如果不急着走的话,想陪你到城里置几件厚衣服,你现在穿得太单薄了。”话已说开,便不需再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地迎客,真出了国,谁还会认得谁,她心中这样想着,有微微的苦涩滑过。
慕朝夕微微雀跃,看着她笑,“好,现在就走吧。”
“别急,吃过午饭了再去。我爸妈一定为你准备了丰盛的饭菜。”
二人聊了会儿天气,楼下便叫着吃饭。由于言语不通,慕朝夕多半是听,一直挂着笑,很和善。这让柳冬晴的父母越看越满意,为了避免他们多问和麻烦,她并没有过多地解释她和慕朝夕的关系。
二人下午便在县城里逛了许久,一路有说有笑,不像朋友,亦不像恋人,总觉得像什么都差了一分。慕朝夕执意要为柳父柳母买礼物,这下便真的是满载而归。家里的几个小孩子,看到吃的便放不开手,欢声笑语一片。
开了一夜的车,慕朝夕早便累了,柳冬晴止住父母的问话,带他上楼休息。
给慕朝夕准备的客房在她房间的对面,有事什么的,喊一声便能听见。她又怕他睡不惯,床上所有的都换了新的。这样忙上忙下,她浑身都热了,总算大功告成。
她吁了口气,直起身,“好,终于弄好了。”
房间里用的灯是乡间常见的灯泡,为了节约电,只有十瓦。房屋是早些年盖的,墙上早已经斑驳,更显得昏黄偏暗。可是,这一切在这一刻的慕朝夕心里,却十分的幸福和满足。他与程家吟这么多年冰冷的夫妻关系而导致空空的心里,突然之间好像充盈了。他一直看着柳冬晴弯身为他铺床叠被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阵暖流,这个女人,聪明、坚强、固执、踏实,该值得男人好好爱,他再有不舍,也只能放手,让她走得更远,离了他,离了乐高,她会活出自己的天地。他十分坚信,她一定会活得比现在洒脱。
“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山呢。”柳冬晴走到他跟前,淡淡一笑。
他突然道:“她不肯离婚,我已与她正式分居。我将展阳准备移到北京长驻,今年和明年,对展阳非常重要,要争取手机牌照,打出自己的品牌。”
是呵,这才是他的大业,从此,他们各有各自的生活,千差万别,越来越远。
“早点儿睡吧。”她起步离开。
他从身后抱住她,“你不问我需要多长的时间?”
她摇头,“不,我不想自寻烦恼。朝夕,我们都不要给对方压力好不好?缘与份这东西,不是我们可以把握的。”
他终究是放开她,“晚安。”
她替他合上门,走到阳台,攀在扶拦上看夜景,心下释然。这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了,既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从此,各自都走向自己的路途,清清爽爽,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