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诸吕,安刘氏,周勃功劳最大,刘恒自然亏待不了他。于是两个月后,刘恒正式下诏,拜周勃为右丞相(汉初设有左右丞相,以右相为尊),并赐金五千,加邑万户。汉时一金为万钱,五千金就是五千万钱,相当于当时五百户中产人家财产的总和。而且周勃本就有万户封邑,如今再加封万户,哇塞,发了。
升官升到最高点,发财发到手发软,周勃自然得意的有点儿找不着北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大概也只有张良、卫青那样的神人能做到)。然而,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貌似君子的小人,总以礼节伦常之名,暗行政治倾轧之实。口中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其实心里那点子小九九,还真以为大家看不出来吗?
这个君子与小人之间的灰色人物,就是世称“无双国士”的汉初名臣袁盎。
袁盎是楚地人,字丝。父亲在楚汉时期当过强盗,天下太平了之后不当强盗了,搞慈善业,专门接济江湖兄弟,后来又举家迁徙到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一转身成了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袁家在安陵,可以说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通吃。这种人,说得好听是大侠,说得不好听就是豪强,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交游广阔小弟众多,正宗一个江湖大佬。
袁家到了袁盎这一代开始涉足政坛,向官场进发。吕后时期袁盎在吕禄家里做门客,吕氏覆灭后,袁盎改换门庭,经他哥袁哙保举,到朝廷里给刘恒做郎中。郎中这官虽小,却可接近皇帝展现才能,所以前途其实非常光明,汉朝很多名臣都是从这里起步的。
周勃立下盖世功勋,刘恒对他自然甚是恭敬,每次散朝,都是亲自送他。周勃对此也很得意,不仅欣然受之,而且大摇大摆,意气风发,步履甚是轻快。
皇帝尊敬老干部,这也很正常啊,但旁边的袁盎却看不过去了,他认为这大违君臣之礼,必须坚决予以取缔。
于是一次散朝之后,袁盎便问刘恒:“陛下以丞相何如人?”
刘恒当然回答:“丞相可谓社稷臣也!”
袁盎却摇头道:“绛侯乃功臣,非社稷臣也。所称为社稷臣者,为其能与君共存亡也。方吕后时,诸吕擅权,刘氏不绝如线。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及吕后崩,诸大臣相聚谋诛诸吕,绛侯适逢其会,得以成功。今陛下即位,特予懋赏,敬礼有加,丞相不自内省,反且面有得色,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虽然周勃夺军诛吕,有政治投机的意味,但袁盎说他乃适逢其会方得成功,进而刻意抹灭其功绩,这未免也不太客观。况且,周勃自居有功,情不自禁翘起了尾巴,这不是他欺君罔上的故意之举,而只是因为他生性粗鄙,没啥文化,一时间忘记了谨守君臣之礼,这也情有可原。其实袁家与周家一向有故交,袁盎完全可以私下当面提出施以劝告,如果周勃当真冥顽不灵死不悔改,还可以当众提出施以批评,奈何暗地里给周勃捅一刀子,这未免也不太厚道。
结果,袁盎此言一出,刘恒立刻对周勃起了猜忌之心,从此恭敬没了,亲切也没了,皇帝架子端上,还动不动给周勃小鞋穿。
皇帝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政治经验丰富的周勃顿时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每日诚惶诚恐,提心吊胆,神经都弄得快衰弱了,却始终不明其中就里。
后来,周勃终于得知是袁盎告了自己的刁状,大怒。想当初袁盎还当过吕禄的门客,周勃完全可以把他顺便清洗了去。只是后来看在好友袁哙的面子上,这才放了袁盎一马,又提携他到皇帝身边当侍从。可如今袁盎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而倒打一耙,真乃一白眼狼也!
好在周勃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从不爱来阴的那一套。他表示愤怒的方法,也就只是找到袁盎,开口一通大骂:“吾与尔兄袁哙善,今儿廷毁我!”
这句话里的“儿”是句粗话,大概就是现在儿子、小子、小王八蛋的意思。看来周勃真的没啥文化,骂人吐的脏字,跟刘邦所谓“乃公”(你老子我)有的一拼。
面对暴跳如雷的周勃,袁盎既不与之对骂,也不赔礼道歉。他自认是个豪侠君子,又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所以只当周勃是空气,压根不理他。
不过,周勃虽怒,却并没有对袁盎进行打击报复。周勃最后的悲剧,袁盎可谓始作俑者。
袁盎终因此事得到汉文帝的赏识,从“秩比三百石”的小小郎中一气被提拔为“秩比二千石”的中郎将,这官升的,比直升飞机还快。后来袁盎又外放去当了吴王国相,那吴王刘濞明显比周勃更为骄横不法,甚至还有造反的心思,但此时号称忠直的袁盎却闭口不言了,一则是明哲保身,二则因为……
他收了吴王的重贿。
不过,说实话,周勃军人出身,打仗挺厉害,处理政事却的确不是他的专长。某次朝会,汉文帝问周勃:“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周勃捧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臣不知。”
文帝又问:“一岁钱谷入几何?”
周勃还是答不出来,他又着急又害怕,竟至两腿打战,汗流浃背。
丢人,丢大人了!
文帝一看,得,一问三不知,这你还丞相呢,笑死人了。便转身又去问左丞相陈平。
陈平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二事各有专职,陛下不必问臣。”
“你也很搞笑,你是丞相,朕不问你问谁?”
“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廷尉:九卿之一,掌刑辟,为国家最高司法官。治粟内史:九卿之一,掌谷货,为主管财政之官)
文帝心中不悦,遂作色道:“既各事皆有主管,那你这个丞相是干什么吃的?”
陈平伏地叩谢道:“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下理万物;外抚四方,内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文帝闻言,顿时转怒为喜,鼓掌道:“善!此真丞相也。”
然后转头看了看旁边垂头丧气的周勃,冷哼了一声。
周勃见陈平应对如流,能博皇帝欢喜,更自觉相形见绌,越加惶愧,下朝后,便一把抓住陈平,埋怨道:“君独不素教我对!”
——就是你,平常也不教教我朝堂应对,搞得我在陛下面前出尽洋相,丢死人也!
陈平暗笑周勃傻得可爱,道:“君居其位,岂有不只自己之职?倘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目,君欲如何对答邪?”
周勃听了这话,越觉惭愧,但回家后仔细一想,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大对劲,要知道刘恒在当皇帝前也当过十七年的代王,并非政治菜鸟,岂能不知宰相之职?他这么做,恐怕是想压压自己和陈平的威风吧!看来这伴君不只如伴虎,简直跟坐在刀山火海之中无异!恰好此时又有人提醒他说:“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赏,处尊位。古人有言,功高遭忌,久之,即祸及身矣!”
周勃闻言,顿时如山风吹不落雨的夏天,一颗心坠入迷蒙深渊。他想起了伍子胥,想起了文种,想起了李斯,想起了韩信……
所谓枪打出头鸟,当年高祖时有韩信彭越等鸟人在前面顶着,所以他很安全。可如今老家伙们跑的跑死的死,现在只剩他这只老鸟飞得最高,这……这样想着,直想得头皮发麻。周勃终于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摆开笔墨写辞职信,无非是说自己老病,不堪用,请归相印,望陛下恩准,让自己回家享清福。
文帝当然答应:这个周勃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趁早回家抱老婆孩子算了。
于是,周勃辞官回家。丞相只剩了陈平一人。
不过陈平年纪也很大了,一个多月后因病去世,他是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了,却把所有麻烦丢给了周勃。文帝于是把周勃又请了回来,继续担任丞相。
陈平是功臣集团的第一智囊,周勃最可依靠的政治盟友,他的死对功臣集团势力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然而周勃心内虽然害怕,但毕竟还是贪恋权位,于是又回到了朝廷。文帝趁着这段过渡期,开始大力提拔年轻一辈,袁盎、贾谊、晁错、张释之等政坛新星陆续崭露头角,这些人初生牛犊、慷慨激昂、才华横溢、生气勃勃,相形之下,周勃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或许,大汉真的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这些老家伙迟早得被清洗、抛弃,丢到街上喂狗。
果然,一年后,周勃已无利用价值,又对当世大儒贾谊之新政多加阻挠,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下诏言:“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先前贾谊提议改弦更张,废秦旧法而立汉之新制,周勃等保守派旧臣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如今大汉帝国运行得挺好,没必要改,改得好还则罢了,改不好万一出乱子咋办,于是贾谊的新政胎死腹中。但贾谊接着又提议让那些在朝廷中没有官职的列侯们回自己的封地去,免得待在长安多生事端。这下不管谁反对,汉文帝都决定要下狠手了。想当初,诸吕能被轻易平定,就是因为列侯们在长安可轻易串联,这股政治力量实在太强大太可怕了,必须予以分割、削弱,让他们散居在其封地,以便于朝廷管理与控制。
搞政变,擅废立,这是任何君王都深深忌惮的,即使刘恒自己也曾是其受益者。
当然,在官方语言中,刘恒说让列侯们回封地,为的是减少转运物资之费。当然这也很好笑,汉初迁了上万强宗豪右到长安三辅,他们耗的粮食难道会比百来个列侯少?
不过很可惜,刘恒想得很美,说的也冠冕堂皇,但在实施过程中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你想,这世上谁舍得离开首都花花世界去乡下当土财主呢?结果汉文帝三令五申催促大家走人,列侯老爷们就是死不肯挪窝。
怎么办?刘恒想了个好办法,轻轻一诏,将周勃再次免相,让他带头回封地。周勃在朝中资历最老、威望最高,他都辞官不干回去了,谁还敢不回去?
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这才是大大的忠臣、列侯的模范嘛,是不是老周爱卿?
唉,没想到素以仁厚闻名的刘恒,竟也暗藏着如此的满腹阴狠。接到诏书,周勃顿觉全身无力,发现自己其实很弱小,他这一生戎马倥偬、政坛浮沉,原来无非一场大梦而已,再待下去,恐怕小命不保。罢罢罢,这个官不当也罢;回乡去做土财主吧!
一切,都是因为权力,权力,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