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经常在想,如果周亚夫有万石君十分之一的机灵乖巧,自己绝对不会杀他,而且还会大大地重用他。
万石君何许人也?我给他取了个名号——汉朝第一听话奴才。
万石君名字叫石奋,生性恭敬谨慎,深受景帝喜爱。不仅他,他的四个儿子,也个个性情顺驯,体迎上意,因而父子五人都做到了二千石的高官,于是景帝给他取了个美名叫万石君。
据史书记载,万石君不只见到皇帝,就算只经过皇宫门楼,也一定要下车疾走,以表示恭敬。
真恭敬啊!太恭敬了!
还有,他的子孙辈做小吏,回家看望他,万石君也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他们,不敢直呼他们的名字。
恭敬得没谱了!
有时,景帝派人赏赐食物送到万石君家,他必定叩头跪拜,感谢龙恩浩荡,然后这才弯腰低头趴在地上去吃。真是见食如见君,时刻准备着驯服如犬。相比周亚夫接受赐食的嚣张态度,岂非云泥之别?
恭敬得让我泪流满面,呕吐不止!
万石君的长子石建做郎中令时,一次书写奏章,奏章批复下来,石建再读时,非常惊恐地发现自己一个字写成了错别字,赶紧跪下来大叫“奴才该死啊!奴才我罪该万死!”
一家都是恭敬人。
万石君的小儿子石庆的恭敬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因此在武帝时坐上了丞相高位。据史书记载,在石庆当丞相的九年间,没有任何匡正时局纠谏错误的言论,朝中大事概不取决于丞相,因为丞相只是一味地唯唯诺诺、忠厚谨慎罢了。
简直是行尸走肉般的恭敬。
石庆之后,石家将恭敬作风继续发扬光大,其子孙中从小吏升到两千石高官的竟有十三人之多!
子子孙孙都恭敬,子子孙孙都奴才!
你说周亚夫怎么那么傻,就不知道学学人家万石君一家人呢?结果高官厚禄也没了,家业兴隆也没了,这就是不做奴才的代价。
不过说实话,周亚夫之死他自己也必须负点儿责任。如果不是他家教不严,皇帝也不会这么轻易找到杀他的把柄。毕竟周亚夫是一个功高盖世、威名也盖世的大人物,不能说杀就杀,至少要有个还算站得住的借口来堵住天下人的嘴,表面上堵住也好。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就好比周勃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周胜之。周亚夫也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名字史书没记载,我们不妨叫他小周。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富一代往往工作忙,没空教育子孙,所以到富二代通常没几个好东西,等富三代那简直就不是东西了。
比如说周亚夫这个儿子小周吧,第一是喜欢摆阔,他觉得老爹周亚夫现在虽然落寞了,但毕竟曾经牛过,一定要在爹生前就把死后的事儿预备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弄一堆兵书啊盔甲啊什么的以后可以陪葬到地下去,也显得咱周家名将传世,那功劳可是大大的。
如果就这样,其实也还没那么糟糕,大不了就是招摇了点儿,按说汉朝也是有厚葬的传统的,凭着周亚夫的身份、地位、声威、名望,那还算够格。说起来小周也是一片孝心。
但摆阔就摆阔呗,小周他第二还没心眼,他去哪儿弄盔甲不好,偏要从尚方令那买,这尚方令呢,就是专门负责给皇帝做器物的部门。也就是说,这小周买的是御用品,其实这么个事儿可大可小,只要关节打通了,也没什么,这事儿没人说谁知道啊,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嘛,这都是潜规则。
但没心眼就没心眼呗,小周他第三还喜欢仗势欺人耍无赖,这就完全是一副令人生厌的恶衙内嘴脸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尚方令的工匠做好了准备用于殉葬的甲楯,一共五百副,数量不少,要运到条侯府里去,搬运工自然累个半死,但周衙内仗着自己是侯门公子,竟耍无赖不肯给钱。
干苦力的人起早贪黑,无非就是赚些血汗钱养家糊口。没曾想堂堂列侯府竟如此抠门,一毛工钱都不舍得给,搬运工们自然气坏了,都嚷嚷着要去上访。
小周衙内还是不给钱,不但不给,反而态度嚣张地扬言道:你们这些屁民爱上哪告上哪告去,这年头拖欠民工工资的奸商、权贵多了,官府管得过来吗?再说了,我可是个有身份的人,就你们,还告我?真是以卵击石,一群傻瓜!
这世上骂人傻瓜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瓜。搬运工们当然明白,告周家拖欠民工工资,那肯定得碰钉子,到时候上访不成,恐怕大家还得受牢狱之灾,被弄个临时性强奸啥的就惨了。但如果告他个盗买军火、私藏兵器呢?
想不到吧,这世上竟也有长了颗政治脑袋的屁民,这下子周家可遭殃了。
小周衙内就是这副德行,他永远不会明白:人不能把钱带进坟墓,但钱却可以把人带进去。
于是案子很快被捅到了朝廷,再捅到了景帝那里。景帝一听,笑得要死,正想整人,人就送上门来,岂不快哉!于是大笔一挥:抓,周亚夫的儿子,连同周亚夫,一块抓了带到长安来。
等到捕吏冲进条侯府里抓人,周亚夫这才知道儿子闯了大祸。如今再教训儿子也没用,也迟了,因为这事再明显不过,皇帝要整他,借题发挥而已。对于这种政治清算,周亚夫并不陌生,父亲当年不也经历过吗?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归根结底,周亚夫是重复了周勃当年的命运,同时也验证了许负当年的预言——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其后九年,必陷牢狱之灾,而后——饿死。
父子同厄,都是盔甲惹的祸。难道这就是宿命?周亚夫苦笑,而后大笑,继而狂笑!
“帝使井槛而困猛虎,是欲我摇尾而求食乎?然士可杀不可辱,况我乃将相,岂能自沉溺累绁之辱哉?”
说完,周亚夫拔出佩剑,就想自刎,他的夫人赶紧冲上去抱着劝住他,号哭不止。
周亚夫的心软了。铁汉也是有柔肠的,他们从来不惧怕面对死亡与苦难,却往往一滴女人的眼泪,就能将他们彻底击溃。这些年来,周亚夫要么在外征战,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要么在朝为官,一心扑在工作上,天天得罪人。周夫人自从嫁到条侯府后,与周亚夫聚少离多,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周亚夫又何忍血溅在老妻面前?
于是,只听得“当啷”一声,周亚夫佩剑落地,众捕吏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押解长安。
老规矩了,周勃的案子是廷尉审,周亚夫的案子也由廷尉审。
唯一的区别是,当年廷尉吴公不想得罪人,所以把案子推给了长安地方;而如今的廷尉瑕,却是欢喜无比地把案子接了下来——周家可是块大肥肉,不吃白不吃。
但廷尉瑕很快发现自己碰到了个大麻烦,原来周亚夫自被捕后就一言不发,既不认罪,也不辩解,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当年,周勃被捕的时候,也是不说话。不过周勃是木讷口拙,害怕得不敢说话;周亚夫却是生性高傲,不屑说话。
这明摆着就是陷害,说话有用吗?既然没用,周亚夫还说个屁,无非一死而已。
一个人心理强大与否,与情绪、情感息息相关。恐惧通常让你在心理上成为弱者,但愤怒却可以让你变得更强大。周勃、周亚夫父子同厄,表面上行为相似,但心理状态是截然不同的,这点大家必须分清。
廷尉瑕很着急,于是他也像当年审周勃的那个狱吏一样,暗示了一下周亚夫,要他出点血,疏通下关系,这样就算不能免罪,也可少些皮肉之苦。
然而周亚夫很不识相,一概装作听不懂。
一还是不屑,二是不可能有用。
当初周勃虽然花了大价钱,但关键是还有文帝的女儿公主,文帝的舅舅薄昭,文帝的老娘薄太后一起为周勃说情。而如今,周亚夫早把景帝身边的人给得罪了个遍,即便是花钱,花光所有的钱,也不可能有人替他说话。
所以,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我劝你们最好要拿出点靠得住的罪证来,否则何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廷尉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辛苦半天没捞到油水,心头着实恼怒,于是又去求见景帝。
——周亚夫谋反证据确凿,但他又臭又硬,死不开口,咋办?杀,还是放?
当然是杀。不过这其中的精神得廷尉瑕自己去领会,景帝不能明说。权术之道,在于借刀杀人,明着拿刀杀人,那就太有失身份了。
于是,刘启看完了廷尉瑕的请示报告后,只说了一句话:“吾不用之也。”
不用,表面意思好像是不再任用周亚夫。其实隐藏的意思,一个就是不必用他对答,第二个就是不用再留他。言下之意,你看着办吧!
聪明的廷尉瑕果然立刻就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于是他不再多问,行礼退下。
既然如此,那就对不起了条侯大人,我管你是盖世功臣,还是天下名将,皇帝要我咬谁,我就咬谁,也不管是人咬狗,还是狗咬人,或者是狗咬狗,反正,你死定了!
廷尉瑕回到廷狱,立刻提审周亚夫,周亚夫来到堂上,却瞑目不言,满身透着轻蔑之意。廷尉瑕火了,于是一拍桌子,怒问:“君侯欲反邪?”
注意,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质问句。先入为主,不提证据,不问过程,直接认定周亚夫是在谋反。
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五百副甲楯,区区五百副甲楯,就能造反?天下的笑话!这世上有如此愚蠢的造反者吗?
当初七国之乱,刘濞等人兵力比汉朝雄厚,财力比汉朝富有,这样都没能造反成功。如今诸侯已定,天下已安,周亚夫久经战阵之人,竟会妄想用五百副盔甲起兵去造反?难道他脑袋被驴踢了?
还是那句话,都是借口,都是奇扯无比的借口。真要造反,周亚夫早造反了,平七国之乱时,大半个帝国的军队都在他手里。
想到这儿,周亚夫只觉一阵怒火直撞心肺,终于不甘沉默,跳起来大吼道:“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
说完,周亚夫直直地瞪着廷尉瑕,看他如何回答自己义正词严的辩解。
然而,廷尉瑕却只是冷笑,笑得人心里直发毛。
接着,他说出了一句经典名言,一句在中国刑狱史上最肮脏、最丑恶、最流氓、最无耻的名言。
“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
好,即便你说你的甲楯不是生前用,而是陪葬用,那么你也是造反!因为你死后到了地下,有这么多甲楯,也肯定是想唆使判官小鬼来人间造反!说你反,你就是反,有一万条理由也是反;活了反,死了也反,你死了都要反,罪过更大!
读史至此,我又忍不住泪流满面、呕吐不止了。奇才啊,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气晕包拯、羞死秦桧的千古奇才啊!君这么有才,连阴间的事儿都能洞悉预知、明察秋毫,干脆去做阎王爷好了,做啥廷尉啊,这不大材小用吗?
于是,面对如此震古烁今的创意判词,周亚夫无言了,言了也没用,人与狗是没办法交流的。
然而,廷尉瑕并不因为周亚夫无言就不审了,继续审,往死里审,往死里整,不整个周亚夫跪地求饶磕头认罪誓不罢休!
周亚夫当然不会认罪,更不可能跪地求饶。为了他大臣的风节,为了他人格的清白,为了他名将的尊严,他要抗争,即便身陷囹圄,没办法用刀剑抗争,他也可以用绝食抗争,他要以此最残酷、最决绝的方式坚守纯真,面向宿命。
如果没办法掐住命运的脖子,那就抱着命运一起死,同归于尽!
命运说他会被饿死,那么好,他就饿死,但不是被饿死,而是主动饿死,死给天下看!
于是,整整五天的时间里,周亚夫不吃不喝不说话,任廷尉瑕如何威逼,只是横眉冷对。
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毫无疑问,绝食是其中最痛苦最难受的一种,奇怪的是,周亚夫为何不选个麻利儿点的死法,干吗要自己折磨自己呢?
除了宿命之外,只能有一种解释,周亚夫在殉道。
既然是殉道,那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必须得死得惨烈悲壮,最好是像一场大型表演一样,时间越长,高潮越久,戏剧性越强,越好。
在黑夜里梦想着光,在心中覆盖悲伤,在悲伤里忍受孤独与痛苦,独守一丝明灭的火种,燃烧生命,燃烧无尽的力量,焚毁一切丑恶与肮脏,这就是殉道者的信仰。
所以,古往今来的殉道者,通常精神力量都无比强大,再暗的夜,再苦的难,都能超越之,旁观之,笑对之。
因为这些折磨,就是殉道的代价,就是理想的代价,周亚夫必须全部承受,直到——死!
终于,第六日,周亚夫大限已至,在呕出一腔碧血之后,血泪满面而死。
——别矣我妻,为夫实不忍弃汝而去,然吾生而辱,不如死而荣也!吾不死无以明吾志!只惜吾未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却枉于肮脏廷狱之中,悲夫!
数日后,一封周亚夫的绝笔呈到了汉景帝刘启的御案上,但不是供词,而是他在狱中写给皇帝的遗书。
刘启一愣,然后展开竹简读了起来,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要看看,周亚夫最后到底想对他说些什么。
那竹片上满是血渍与泪渍,其中隐约可见标题是七个大字:辱大臣即是辱国。
下面则写着:“子之于父母,可宠、可辱,而不可杀;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贵贱生杀,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不知愧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
“故长沙傅贾谊曾上书于先帝曰:‘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廉耻不行,大臣则无乃握重权,而有徒隶无耻之心也!今陛下若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皆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义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今臣有犯上之罪,陛下废臣可也,退臣可也,杀臣亦可也;奈何罗织罪名,毁臣清誉,束缚臣、系绁臣,输臣于廷狱,令司寇小吏詈骂而笞臣?臣万死不能忍此奇耻大辱,故绝食以抗,以明臣志,并以之正告陛下:大臣不辱,辱之即是辱国!如此则后世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
看到这里,景帝拿着竹简的手忍不住急剧发颤,身体阵阵发虚,久久说不出话来。
就在周亚夫之死的同月,景帝擢升原文帝近臣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这是汉自建国以来,第一位非汉初功臣集团出身的丞相。
这位卫绾丞相也是个类似万石君的人,没啥大略,徒知“日以谨力”而已。
汉景帝就喜欢这样的大臣。
至此,汉宫廷皇权通过对朝中丞相的自由任命,已完全控制与掌握了以丞相为枢纽的汉朝政府机构,为后来的汉武帝独断朝纲扫清了最后障碍。
周亚夫死后不久,汉景帝又封王信为盖侯,“白马之盟”被彻底抛开,卖做废品也没人要了。
至此,中国历史之霸业政治与有限皇权的时代宣告全面结束,汉帝国之再统一完成,自秦二世亡七十年后,凌驾于诸侯与政府之上的独裁者死灰复燃,专制皇权重新复活,且更为成熟稳定。
再过数月,景帝改封绛侯周勃的另一个儿子周坚为平曲侯,以接续绛侯的爵位。
据传,周亚夫死后,他的封邑条县百姓悲痛万分,每人一捧土堆起一座高大的衣冠冢,如今位于河北省景县城西南,高约一六米,占地七亩,是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冢上树木荫翳蔽日,芳草萋萋,他那汉白玉质的雕像仍然雄伟威武。
史书没有记载周亚夫妻儿们的下场,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保住小命,肯定也沦为庶人或者他们从前非常看不起的民工了,这就是螳臂当车对抗专制皇权的下场。
不要怪景帝,比起他的儿子汉武帝刘彻,他已经很仁慈很开明了。
在刘彻看来,别说是表面上对抗皇权,就算在肚子里对抗(腹诽),那也罪该万死!
周亚夫是汉朝第一个被整死的丞相,在刘彻手里还有更多,只不过他们都不太出名,所以就让周亚夫来代表他们吧,因为这位的才气最大,骨头也最硬,当然从后续来看,他的抗争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世道已经变了,君主专制已成不可阻挡之洪流,在未来的两千年里,它还将奔流不息,浩浩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