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倒霉是可以传染的,马邑之谋就如镜中花水里月,大家全都一场空,而李广不仅没能捞着封侯,反而从此越混越差,结果竟在征战沙场三十余载后,一切归零,落寞转身,变成了个平头老百姓。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马邑之战虽然没打起来,但它的火星四射,竟将汉匈边境的烽燧全面引燃。匈奴单于在恼怒之下断绝了与汉的和亲,进占路塞,屡次袭扰汉边,不可胜数。至此,汉匈以后四十余年之攻战已起;但奇怪的是,汉朝竟没有关闭边市,生意照做,集市照开,并且“饶给之”,实施了很多贸易优惠政策,以投匈奴所好。
后世史学家们给汉朝这个策略取了个名字,叫关市诱敌,即利用关市之便,吸引匈奴人南下通商或掳掠,而后出兵歼之。
以边民的痛苦换来战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当年赵国的李牧也使过类似的战术。
阴险,太阴险了。
显然,一场大战又迫在眉睫了,李广想封侯,仍然有大把的机会。
汉武帝也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着积极的准备。
马邑之谋后三年,即汉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零年),汉武帝下诏征调一万士卒修筑雁门郡的险要关隘。或许大家还记得,这里曾经就是李牧对抗匈奴的主战场。
第二年元光六年,汉武帝又诏令向商人开征车船税,以增加财政收入,应付帝国日益庞大的军费开支。
接着,在大司农郑当时的建议下,武帝又下诏调集数万役卒开凿了一条长达三百里的河渠,以沟通黄河与渭水的漕运,同时兼具灌溉农田等多方面的益处。这项工程当年就从关东向关中输送了一百多万石粮食,有力地支援了前线对匈战役。
一切准备就绪,战争很快就打响了。是年春,匈奴入侵上谷郡,大批胡骑在呼哨声中汹涌而来,杀掠边民,无恶不作,然后又狂飙远去,毫发无损。这显然是军臣单于对汉朝的又一次疯狂报复,他这是想劝汉帝认清形势,别再乱耍阴谋打自己主意。
汉武帝闻信大怒。匈奴人真是皮痒,朕早就想打他们了,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于是武帝下诏:使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骠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兵分四路,各万骑,同时出击驻留在边境关市附近的匈奴商队与军队。
我们来看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出击匈奴将领名单:卫青,汉武帝的小舅子。公孙敖,卫青的好友兼救命恩人。公孙贺,公孙昆邪之孙,卫青的大姐夫。三人全都是外戚帮的关系户,只有李广无任何背景。此外这三人都是年轻小伙,除了公孙贺稍有经验,其他两个都没打过什么正经仗,只有李广威名远播,久经沙场。显然,想要搞定强大的匈奴,光靠李广一人可不行,帝国必须培养一大批能打仗且可信任的新人,至于谁是红花谁是绿叶,那就得大家自己体会了。
然而李广对这样的安排非常不爽。怎么派一个毫无军事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去担任主攻任务啊,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帝的小舅子?这不是拿军国大事开玩笑吗?雁门与上谷远隔千里,万一出事我可救不了他。
李广多虑了,别看卫青年纪轻没打过仗,又是关系户,人家还真有本事,第一次出道就长途奔袭近千里,攻破匈奴人的祭天之地龙城。斩首七百余人,凯旋而归。汉武帝大喜,立封卫青为关内侯。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这首《出塞》诗里的“龙城”,指的就是卫青,皇亲国戚关系户竟也能成为超级名将,汉武帝的运气可真是好。
而这首诗里的“飞将”运气就不太好了,李广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败的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卫青,而恰恰是他自己。
相对于年轻将领而言,老将最大的劣势,就是思维僵化,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一直以来,匈奴人狼性多疑,往往一击即遁,极少与汉军主力正面对决,上郡遭遇战与马邑之谋已多次证明了这一点。于是,李广大意了,他总以为匈奴此次面对他一万大军,那肯定是避之不及的。他所要做的就是深入追击,觅敌歼之。可结果呢?人家军臣单于这次就是想诱敌深入,搞定汉军中这位名气最大的牛人李广,杀杀汉朝那位新君刘彻的威风,为此他不惜动员数万大军,四面出击,将李广一万汉骑团团围住,李广身先士卒,拼死奋战,但实在是寡不敌众,最终,在经过数日反复激战后,李广不仅手下万骑全军覆没,自己也力竭被擒。不过由于军臣久闻李广大名,也是他的铁杆粉丝一个,遂在战前就晓谕全军:“得李广必生致之。”看来是求贤若渴了。所以匈奴主将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押送李广前往匈奴王庭。
看来,李广的惨败,除了大意,其成名太久、名气太大也是一重要原因。名气大,目标就大,匈奴人当然都盯着他,给他重点照顾。反而卫青默默无闻,没有引起匈奴人的足够重视,结果就赚了一大票。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极其关键的地理因素我们没有分析,先卖个关子吧,留到卫青一章再来详细讲。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说李广全军覆没后的遭遇,要说这家伙还真是个牛人,就连惨败被擒,几无转机,居然也能峰回路转,谱写一段传奇。
当时,李广在激烈的战斗中身受重伤,竟致力竭晕死,押解他的匈奴人料他万难脱逃,遂亦不加捆缚,只在两马之间吊了个绳网以为担架,就这样驮着他慢悠悠地往北走。
一路上,匈奴人高唱凯歌,欢声笑语,别提多开心了。胜利之后献俘请赏,这是每个军人都梦寐以求的幸福。
不久,李广在颠簸中苏醒过来,顿觉全身剧痛无比,差点叫出声来,但他忍住了。
老将军五十多岁了,身上还中了好几处刀伤箭伤,就这样还能挺住活过来,这已经是个奇迹。
但李广一点儿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开心,反而眼中涌出了一眶泪水,想起那些多年来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血染草原为国捐躯,他怎能不难过?
就身上的这点伤痛,比起他心中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再想起自己即将沦为敌人阶下囚,匈奴必然以之为夸耀,此实有辱我大汉尊严与李氏门楣,李广更加痛心疾首。
实在不行,我就自我了断,以全我忠义保我名节,总之绝不能做叛徒汉奸。
但我就这么死了,岂非太可惜,我一生征战,死也要死在沙场上,这才是军人应有的归宿。就这么死实在太丢人,太不值了!
不然,找机会逃走吧!一个声音突然在李广的脑海响起。
但怎么逃呢?我现在身负重伤、手无寸铁,身边又都是匈奴的卫兵,别说逃跑了,就算离开这副担架恐怕都困难。
马,必须有马,否则就算跑了也很快会被追回来。李广一面思考一面四处打量,斜眼正好看到旁边有个胡儿(匈奴少年)座下有匹好马,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笑完,李广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那胡儿见奄奄一息的战俘似乎醒了,便纵马跑近来探视。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虚弱不堪的李广,忽然两眼大睁,倏地如飞鸟般一跃而起,跳到那胡儿的马背上,一手夺了他的弓箭,一手将其推落马下,然后勒转缰绳,快马加鞭,绝尘向南驰去。
匈奴人出其不意,全体石化,煮熟的鸭子竟然也能还魂飞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到匈奴骑兵们回过神来,李广已纵马驰出数里之远。
追!数百匈奴骑兵气急败坏,呵斥着在后紧追不舍。
找死!李广冷哼一声,燃烧起小宇宙,使两腿用力夹紧马背,来了招回头望月,弯弓搭箭一阵猛射,身后顿时惨叫连连,中箭落马者不可胜数。
太牛了,这哪里像是个身受重伤的人!
就这样,李广边射边逃,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远,终于碰上了自家被打散的残余部队,匈奴人知道再追无望,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李广一行绝尘而去。他们也尝到了一次煮熟鸭飞的郁闷。
远远地看到熟悉而亲切的汉军旗帜在边塞城头迎风飘扬,李广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感觉全身剧痛直传骨髓,再也支撑不住,精神一松晕倒在马背上。
问题来了,李广明明身负重伤,却能在瞬间完成如此高级的骑术动作,其难度系数之大,当今世界马术冠军恐怕也得自叹不如,何况汉朝时马镫还根本没有发明。如果说史书中这个类似武侠小说般的情节当真属实的话,无奈我只能说:人在危急的情况下,或许真可以爆发出超越人体极限的小宇宙来。
小宇宙这种东西,说来很玄妙,其实也不难用科学解释。一般来说,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人的交感神经自动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大脑随即产生应急机制,命令肾上腺大量分泌肾上腺素进入血液。肾上腺素是由肾上腺髓质所产生的重要激素,能使心率加速、血管收缩、血压升高、血糖增加、支气管和胃肠道平滑肌松弛、瞳孔扩大、肌肉快速收缩,从而使得肌肉中储存的能量被最大限度地调动,发挥出超常的水平来。一项心理学家的实验就曾证明,潜意识领域,包含着人类能量的八五%,看来我们平时发挥的力量,不过才自身的十分之一而已。
当匈奴单于得知李广逃脱,忍不住仰天慨叹道:“李广重伤夺马,从容逃逸,真乃一飞将军耳。吾不得此良才,惜乎!”
一个人得到朋友或自己人的称赞容易,可要让对手、敌人又畏又敬就不简单了,这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从此,李广飞将军之名响彻草原,在敌国亦成一不朽之传奇。
所谓牛人,就是败也败得风景这边独好,好得竟让胜利者卫青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不久,李广带着残兵败将回到了长安,此次战役,他虽在匈奴那边赚得了“飞将”之名,但在汉朝这边,他丧师辱国,罪不容恕,汉武帝震怒之极,下诏将李广交给廷尉治罪。
同时上军事法庭的还有公孙敖,他也碰到了匈奴的大股部队,结果损失了七千骑兵,只剩了三千回去,比李广好不了多少。至于另外一路公孙贺部,则扑了个空一无所获。你瞧这仗打的,比马邑之谋也好不了多少!
问题的关键在于,汉武帝的抗匈战略仍在尝试阶段,尚未完全成熟。孙膑尝云:“兵不能昌大功,不知会者也。”汉千里分兵,四面出击,势必难以互相照应与支援,匈奴乃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之,汉之败岂不宜乎?
但不管怎么说,李广身为卫尉,其统率之南军,皆为内地郡县轮值上番的精锐卫士。此次惨败,帝国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李广罪莫大焉。
根据廷尉的审理,李广、公孙敖失败的主要原因除了我们以上的分析,还由于“校尉叛敌,小吏犯禁”,无非还是管理疏忽所致。汉武帝于是下诏曰:“用兵之法:不勤不教,将率之过也;教令宣明,不能尽力,士卒之罪也。代郡将军敖、雁门将军广所任不肖,按律当斩!”(《汉书·武帝本纪》)同时宣布只降罪二将,不罪及普通吏卒。
看来,李广没能战死沙场,却要死在自己人的监狱里了,这可为之奈何?
放心,我们前面就讲过,早在景帝时期,汉政府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就宣布了一条规定:“得输粟县官以除罪。”也就是说,只要向朝廷交上足够的钱粮,多重的罪,都可以减轻刑罚。
于是李广和公孙敖各自上交了一笔赎金,得双双免罪,但官儿是不能当了,削职为民,回老家好好闭门思过去!
只有卫青,因攻破龙城之大功被赐爵关内侯。马屁精们由此纷纷称赞汉武帝有知人之明,皆曰:“青虽出于奴虏,然善骑射,材力绝人;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乐为用,有将帅材,故今竟得此大功。陛下慧眼识珠,知人若此,晋文秦穆不能比也,臣等拜服!”
在这样一个时代,永远正确,也永远不会倒霉的,恐怕也只有武帝刘彻了。
二十三章 落拓封侯事,岁晚田间,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李广并没有回老家陇西闭门思过,而是选择留居在终南山脚下的蓝田。
提起终南山,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词是佛道,第二个词是隐士。
众所周知,终南山既是中土佛教诸宗的策源地,也是道教的发祥地。白马昭觉寺(又名罗汉寺),就建在此处(东汉永平初年),老子也是在这儿为尹喜子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的。后来还有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等著名道士,也都曾修道于此。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更是非常详细地描写过全真教的总部终南山。
此外,正因为终南山优美的景色与浓厚的佛道氛围,后世有很多仕途不顺的文人高士都在此处隐居过,比如汉初的商山四皓,西晋的竹林七贤,东晋的陶渊明,以及唐代的李白、王维等,不可胜数。
这样看,难道李广经此磨难,竟然心灰意懒看破红尘,想学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者要学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了吗?
当然不可能,李广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一心一意只想建功立业,何尝有过片刻甘愿蛰伏。其实终南山离长安非常之近,甚至就在汉武帝扩建上林苑的范围之内,他不回老家却待在这儿,显然是觉得此处“易为时君所征召”,一旦战事再起,欠乏良将,皇帝总会再来找他的。与其跑回遥远的陇西,不如留在这儿,就近以待国家召唤。
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凡隐居在终南山的隐士,也大多是“身隐心不隐”,或者说是假隐,一旦遇有建功立业获取名利的机会,他们便欣然出山,又为主子效力去了。他们若要真隐,躲得远远的让皇帝找不着岂不更好?所谓终南捷径,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文人假隐求仕,多以读书山林致闻达于朝廷,而李广是个武将,他却只能射箭狩猎以解闲居之苦闷。不过也因为这个爱好,他还在此地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同为将门之后的灌强。
灌强是汉初名将灌婴之孙,周亚夫手下大将灌何之子。汉景帝中元三年(公元前一四七年),灌何病逝,灌强就继承了颍阴侯的爵位。然而五年前(公元前一三四年),灌强因罪被免侯,祖先的功荫被堂弟灌贤继承了去。从此,他闲居南山,终日饮猎,也梦想有一天能重回朝廷。
一个不得封侯且覆军免职,一个因罪失侯而功名渺茫;类似的命运,相同的爱好,让这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走到了一起,结为意气相投的挚交好友。两人经常结伴同游,纵酒射猎,流连山景,乐而忘返,可以说李广在终南山度过了他这一生中难得的轻松时光。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其实这短暂而闲适的山居时光,对于年年辛苦在征途上的李广,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世事无常,得失难料,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二十四章 饮罢夜归,长亭解雕鞍。只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岂知故时将军?
然而好景不长,倒霉的李广接下来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仅让司马迁不愉快,李广的粉丝很不愉快,就连本作者都有点不愉快了。
一日,李广又与灌强去终南山上打猎,一时性起竟忘了时间,回头竟已日落西山。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两人见天色已晚,便席地而坐,就在田野之间点起篝火,一面烧烤野味,一面把酒当歌,看远山近水,听蛙鸣虫唱,感觉世界原来如此美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山野欢饮,自有一番放纵的快意,两人喝喝酒骂骂娘,胸中块垒,奔泻而出,于是很快就醉了,醉得物我两忘,飘飘欲仙,直到夜半更深,这才醉醺醺地各自回家。
我们都知道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酒驾害人害己,是当今社会民众最深恶痛绝的事情。而李广趁着酒意以及绝对自信的骑术,竟然不仅酒驾,而且违反禁令,与国家执法部门起了冲突,结果,终于闹出了大事儿来。
诸位,酒驾害死人哪!要牢记教训,千万别重蹈李广覆辙。
当夜,李广醉归,或许是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或许是急于回家,又或许真是喝高了,他竟然无视法纪,连夜闯到霸陵亭下,大大咧咧地叫起门来。
所谓霸陵,就是汉文帝刘恒的陵墓。很多人读史至此,都大骂李广夜闯皇帝陵寝,属于大不敬之罪,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一般汉朝皇帝建陵,都要在陵墓附近建立一个新的聚居区,将当朝的大臣、贵族和富户迁入,等皇帝驾崩后,陵墓最终建成,这个聚落也就升格为亭或县,称为陵亭或陵县。这种地方白天城门开着,晚上当然要关闭,如果没有朝廷特发的夜行凭证,一般人肯定是过不去的。
所以李广之罪,无非是违反汉朝治安条例而已,谈不上大不敬。
这要换个好说话的霸陵亭尉,说不定也就放李广过去了。
可惜,偏偏今天这位霸陵尉晚上也喝高了,他被李广的叫门声吵醒,气不打一处来,便跑出来对着李广一通呵斥,丝毫不客气,半点不通融。
李广的脸顿时绿了,他是文景武三朝老将,是大汉军队的一面旗帜,是“立名于天下久矣”的国民偶像,朝中哪个将相公卿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这小小亭尉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无礼?
霸陵亭尉的确只是个官儿小得不能再小的“乡派出所所长”,但他辖下的那些居民哪个不是朝中权贵、地方富豪,而李广此时不过一身布衣,这也难怪亭尉大人看不起他。
所以,深谙潜规则的李广随从见势不妙,赶紧跑出来一把拉过霸陵尉,扯到边上,低声道:“此为故李将军,公且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霸陵无醉尉,谁滞李将军?”(长孙无忌《灞桥待李将军》)要在平时,霸陵尉听了李广的大名,说不定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他现在被酒精烧得厉害,只觉自己铁面无私的形象非常拉风,便跳起来大叫道:“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
李广无语,彻彻底底地无语。原来我这个李将军这么不值钱,妈的,伤自尊了。
霸陵尉又笑话了李广一通,然后命士卒把李广给扣了,关在霸陵亭下,治安拘留一夜,以儆效尤。
一个夜闯城门,一个野蛮执法,喝醉的人,真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
李广垂头丧气,束手待擒,只觉满腹辛酸、痛苦、羞辱、悲愤齐上心头,天哪天,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堂堂飞将军,窝囊丢人竟至于斯乎?他真想现在就一箭把这臭嘴巴小吏给射了以泄心头之恨,但回头一想不行,我现在无权无位,杀人肯定得偿命,咱犯不上吃这眼前亏。
从此,李广与霸陵尉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迟早要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算总账。可怜的霸陵尉,如果他碰上的是俄共领袖列宁,他或许还会升官;但这次,他惨了,因为他碰上了一个正在很受伤很受伤的“故”李将军。
其实李将军不可怕,“故”李将军也不可怕,但正在很受伤很受伤的“故”李将军,那是非常可怕的。霸陵尉这算是撞在枪口上,死定了。
李广报复的机会很快来了。就在他免职赋闲后第二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大举入侵汉境,杀死辽西太守(辽西郡治阳乐,今辽宁义县西),掳去边民两千多人。接着又南下渔阳郡(郡治渔阳县,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围攻屯驻在那里的材官将军韩安国(韩安国脚伤好后被重新启用)。韩安国是著名的保守派人物,他总以为匈奴不会攻来,因而竟停止屯军、疏于防备而遭大败。匈奴荼毒了渔阳郡后,进而又转向东进攻,企图侵入齐地。武帝大怒,遂下令韩安国东迁至右北平郡(郡治平刚,今辽宁凌源县南),以阻挡匈奴继续向东深入。
但韩安国毕竟很老了,连番东迁大伤元气,又因接连战败而被武帝遣使责骂,羞辱交加,数月后,竟重病吐血而死。
韩安国一死,东北的情况就更是一团糟了,汉武帝迫切需要一名救火队员去收拾残局,如此重任与苦差事,非李广莫属。
于是一纸诏令发到蓝田,武帝拜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并言东北告急,命他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李广闻诏大喜,遂飞奔长安,在上任之前,向汉武帝提出了一个条件,说霸陵尉忠于职守,大公无私,是个大大的人才,请准调任右北平军中为军正,使掌军法。
汉武帝一听好呀,李广也懂得治军严明了,看来这一年朕没白让他闭门思过,恩准了!
那边霸陵尉听说自己升官,本来挺高兴,但又听说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是李广,当下心里凉了半截。大家都在官场上混,岂能不知其中险恶,现在自己落在李广手里,那还能有个好吗,小鞋是穿定了,人家肯定得报复,惨了。
历史告诉我们,官儿永远是官儿,死灰也能复燃,犯了错,大不了歇会儿,等风头过了,转眼调个地方继续还是官儿,怎么地还是能绕个弯继续打击报复你,逃是逃不掉的,硬着头皮挨吧,人在官场飘,岂能不挨刀?
于是霸陵尉忐忑不安地来到军前报到,正想磕头认错,说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李广却压根不给他这机会,直接推出军门砍了!
——当初在霸陵你是老大我不敢动你,但现在右北平我可是老大了,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不杀你还真对不起我这张老脸了!
李广这件事做得忒不厚道,度量也忒小。霸陵尉之意,真在于奉公执法,且又喝了点酒,不是有意与他为难,要说也不能算得罪他,而且是个好官,这样死了真叫冤枉。
从这件事还也可以看出,李广不仅度量小,而且混官场的本领其实不行。他天生就是个实诚人,杀人也就当面杀,杀完了还主动上书向朝廷自首,竟不懂玩些阴谋嫁祸、借刀杀人之类的东西,殊不知利用权力杀人,远逊利用权术杀人矣,如此他虽然仍逃不过历史的拷问,但至少在表面上可以冠冕堂皇,依汉律还追究不了他。其实这些对中国人来说也不是很难的东西,整人不留痕,杀人不见血,一本厚黑学,照搬就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李广生性骄傲,根本就不屑玩弄阴谋诡计,我杀就杀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爱咋咋地吧!
汉武帝哭笑不得:这李广还真是肯给朕找麻烦哪,他现在当众杀了朝廷命官,回头又乖乖自首向我请罪,一副大丈夫敢作敢当听任处置的模样,这可叫朕怎么办?朕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亭尉就杀了一个将军吧,这未免也太亏了,但不杀又如何服众呢?头疼啊头疼。
不过这最终是难不倒政治大师刘彻的,他轻轻一诏,就名正言顺,合情合理合法地免去了李广的杀人之罪。所谓官字两个口,正过来说反过来说都可以,只要顶个宝盖头就行。
该巧妙诏书内容如下: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轼,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惮乎邻国。’夫抱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所旨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看到这篇诏书,我又忍不住泪流满面了,汉武帝真是太有才,太会用人了,这样一来,不仅霸陵尉成了李将军树立军威的合理牺牲品,相信李广看到这封诏书,也一定会叩谢龙恩感动流涕。天乎,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陛下也!
小生年少时读史至此,也曾对李广此段劣迹甚是伤心,因为这破坏了英雄的完美形象。但后来年岁长了书读多了再一想发现这其实也很正常,人无完人,英雄也不是圣人,他们有血有肉有感情,他们也会挟私报仇,他们也会滥杀无辜,他们也会有个人英雄主义与流寇习气,正所谓可爱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可敬之人亦必有可恨之处,愈是能人志士,其优劣善恶愈将无限放大。自古名将,大多是因为太有本事,太有威望,进而太过骄傲,太过敏感。所以除了信陵君韩信、卫青等少数人外,大多数都是死爱面子活受罪。当年项羽也正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残忍地烹杀了王陵之母,完全不顾政治影响。
缺少政治家的胸襟与气度,这大概就是史上英雄名将们总也绕不出去的致命死结吧,太爱面子反而真正大丢面子,世上之事大多如此。当然,以今天的法律视角来看,李广泄私愤,图报复的行为无疑已经犯了故意杀人罪,但对于这样的特殊历史环境下的特殊历史人物,我们应该更多一些深入的反思,而不是激愤的指责,这对我们也更加有益。
另外,从这段历史记载也可以看出,汉武帝对李广其实还是很爱护的,但一个备受皇帝爱护的名将却为何还是落得了个悲剧下场呢?这又有很多令我们反思的地方。
二十五章 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且入山林杀猛虎,林端月黑,裂石响惊弦
我们现在回过头看,汉武帝徇私包庇李广一事,对霸陵尉虽然不公,但对国家大局还是有益的。飞将军到任的消息,犹如在长城东线投下一颗重磅炸弹,入侵的匈奴被炸得掉头就跑,来了个主动消失。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古井无波,简直比长安还太平,军士们天天都在放羊,鸟都快闷出来了。
如此匈奴最强一部左贤王部在东线无所作为,中线与西线又遭卫青率领的汉军主力频繁出塞打击,此消彼长之下,导致整个汉匈战局为之改观,汉武帝的对外战略从此满盘皆活。
这就是一个名将对敌国的威慑力,这种威慑力就像核导弹一样,不必真打出来,放在那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威胁。可惜汉朝的军法未免太过苛刻死板,只以斩首数目来评估军功,而不是综合考虑其实际军事贡献,结果李广虽然从军三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辛劳,但仍然不得封侯。如今没的仗打,更是连侯的影子都摸不着了,李广郁闷。
郁闷加苦闷,李广无奈,只得在野兽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于是继上林苑与终南山的野兽遭殃之后,右北平的野兽也开始朝不保夕了,特别是当地数量众多的东北虎,为李广所最爱,经常出城射杀之,为民除害,同时也好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丰富大家的军旅生活。
有一次,李广又带了几个随从进山打猎,本来这一带人烟稀少,常有大虫出没,但今日李广收获欠奉,只打到了几只山鸡野羊,感觉正在不爽,忽然山道右边草丛里一股杀气涌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已窜至半空,直扑李广!
事出突然,旁边人皆来不及反应,一时间惊慌失措全体石化。好在李广虽老,飞将之名却不是浪得,竟在电光石火之间拔出腰间佩刀,同时侧身闪过虎身,顺势还朝虎颈来了一刀。
再等大家回过神来,李广的左肩已被虎爪划破,鲜血横流,而大虫颈部亦斜中一刀,吃痛不已,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又四足猛撑着爬起来,伏地下蹲,虎视眈眈盯着李广,张嘴呲牙地咆哮。
没听过山林虎啸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令人震撼到无法站立的恐怖。
我听过,只是野生动物园听的,但已经差点尿裤子了。
然而,李广趁着这会儿的工夫,已弯弓搭箭,沉静如水地,冷冷瞄准了对面的虎头,进入人弓合一的射术最高境界。
一人一虎,在山野间对视,岳峙渊渟,空气为之凝结。
终于,那虎跳了起来,又扑向李广,可惜身方在半空,却对面迎来了一支利箭,正从虎心进去,直贯后背。
李广撕下战袍,随便包扎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然后走到死虎面前,一刀砍下虎头,仰天大笑:“此虎既能伤我,亦一凶顽也!吾今断其首以为枕,可示服猛哉!至于残尸,汝等且负之于马背,回营烹之可飨将士。”
随从们也齐声大笑起来。
此时貌似刚猛的飞将李广,却又显出几分可爱来。
以上这段情节并非完全是小生虚构,据《西京杂记》载:“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断其髑髅以为枕。示服猛也。后又铸铜象其形为溲器。示厌辱之也。”前文已述,后文所谓溲器就是夜壶,李广把小便解在虎形夜壶口中,以示对猛虎的蔑视。自此民间便开始流行虎状的夜壶,而称其为“虎子”。 后至唐代讳其先祖“李虎”之名,便将其改称为“兽子”或“马子”,再往后又俗称为“马桶”。一桶成名万虎哭。
史书还记载,在右北平期间,李广出城狩猎,几次三番为虎所伤,甚至差点命丧虎口,在常人早怀惧心,偏他毫不在意,待得伤痕平复,仍然出外射猎。每次还是一箭一虎,前后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少,百兽之王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暗了,李广等人便带着虎尸急匆匆往回赶,右北平的深秋,草木幽寂,夜凉如水。
正这时,一阵阴风突然吹过山林,旁边的草丛中又是一阵异响,恍惚间好像有道黑影闪过,李广心头不由一震:莫非又是一只大虫,它们全家集体来向我报到了?不管先射了再说!
箭射出去了,但那黑影仍一动不动,李广好生纳闷,便跑近前拨开草丛寻个究竟,尚在发抖的随从们也壮着胆子跟在李广身后往里看,却见哪里有什么大虫哟,原来只是一块形状有点像虎的石头,而李广的箭正射在石里,整个箭头箭杆全没了进去,只有白色的箭羽留在外面。现今很多地方的十字路口指路碑,刻着“李广将军箭”几个字,其历史典故便出于此。
我不知道史书里有没有吹牛,但白纸黑字就是如此,我也很无奈,李广他就是这么牛,能把弓箭射出AK四七的效果来。据说后世还有个叫南霁云的唐朝将军也曾将箭深深射入佛塔的砖中。
过了数日,李广又回到原地想重现奇迹,但使了吃奶的劲,射得火石迸射,箭头都折了,还是没能再把箭射入到石头里去。汉代杨雄解释说这叫“至诚则金石为开”。“至诚”大概就是小宇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