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甲卧不暖,夜半闻边风。胡天早飞雪,荒徼多转蓬。”守边乃世上至苦事之一,可李广数十年如一日地扎根边疆,默默奉献,为帝国恪尽职守地守卫着东北大门,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安保一方太平,使数十万边塞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免遭匈奴屠戮,真可谓大汉第一劳模。可惜在那个以开疆拓土主导一切的大扩张时代,劳模可入不了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法眼,他手里虽然有的是官帽,也有的是封地,但就是不想给李广这个优秀守门员,只有卫青、霍去病等会射门的人,才是球迷刘彻如狂偏爱的对象。于是李广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被彻底遗忘在了右北平,他出局了。
汉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卫青击匈奴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并取河南地。武帝乃封卫青为长平侯,其校尉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
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卫青又率诸将尉出塞六七百里,夜攻匈奴右贤王,得匈奴众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畜数千万。武帝乃拜卫青为大将军,又封其部下韩说为龙頟侯,公孙贺为南侯,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就连原先与李广一样因罪被免职的公孙敖也被封了个合骑侯,另外李广的堂弟李蔡这次也成了乐安侯。
这些个封侯名单里,有很多人都曾是李广的学生、下属甚至小弟,他们本是李广一手培养出来的,可现在他们竟是堂堂侯爵了,待遇、地位在李广面前都已高出一头,这才真叫人尴尬。特别是李蔡,他们兄弟虽同时从军,但一直以来李蔡都被掩盖在哥哥李广的光环之下,不但为人平庸,且无甚才略,但仕途偏偏就顺利多了,到得此时,官已至代国之相,爵已至安乐侯食邑两千户,及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甚至还位列三公,得拜丞相。而李广呢,虽然累著战绩,威名远播,却在边郡太守任上一干好几十年,最多后来朝廷把他调回京师当了郎中令,主管天子的护卫工作,到顶了,这辈子看来也就这样了。
平生征战苦,日夜满刀弓,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老将军抛却繁华,一生守边,忠心为国,劳苦功高,最终却落得如此境遇,他心中愤愤不平,只有一个苦字了得。于是某次,李广和一个叫王朔的老朋友闲聊,趁着酒意,便忍不住道出了心中压抑已久的疑问:“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从军征进,然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广自问征战不在人后,然而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
看着李广如此郁卒,王朔身为朋友心内其实也很同情,但他只是个星相家(望气者),平常是有仰观天相占卜吉凶的爱好,可看相却是外行,要是神相许负还活着那就好了,王朔本事还差得远。但要借故推托吧,他又于心不忍,便也只好试着问说:“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
李广暗一叹气。他这辈子自问顶天立地无愧无悔,但年轻时还真做过一件很不厚道的事儿!时至今日,午夜梦回,他还经常悔恨愧疚到难以入眠。
于是道:“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降八百余人,后恐其为变,乃诈而同日杀之。独有此事,吾至今心中仍大为悔恨。”
王朔一拍桌子,得,就是这件事儿了,从前白起项羽杀降,都没好结果,这你虽然杀的没他们多,但肯定也大悖天理了!所以啊,“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李广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那八百羌鬼在作祟。谢谢你了王朔大师,你把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今事已如此,悔恨无及,我且只留赤子心,但尽人事而听天命吧!真若天不佑我,大不了豁去性命战死沙场便是,怕个什么!
王朔闻言欣然道:“吾尝言无知者无畏,今将军有所知而能敬畏天理,则事尚有可为也。”
王朔此言,岂不是句安慰老友的话吗?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李广这个人,虽然名声很大,但他一没心机,二没城府,三没背景,四没口才,而且对官场之道一窍不通,这样还能混到九卿这一级,老天已经是够给他面子了,还想要再进一步,恐怕很难。
当夜,李广醉醺醺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一倒就是三天,只觉心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冷热酸苦,难以言状。三天后,一个坚强到骨子里的英雄,在此浴火重生。
——老天说我不能封侯,难道我就得认命沉沦下去了吗?不,我拼死也接着干下去,知其不可为也要为之,只要我李广还有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