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年代苦海深潭,五十年代苦碗没饭,六十年代苦中难迈,七十年代苦菜下饭……这仿佛是那叠年代打下的苦涩烙印。
玩沙玩土玩家家,玩鸡玩狗玩鸭鸭。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我虽仍然浸泡在难以脱逃的苦缸子里,但我会用各种懵懂的“玩法”冲淡年少时的苦味与酸涩。
小时候,读书对我来说,既怕又厌,总觉得在完成大人交给的硬性任务。
常听老师和大人们说“学了文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或“读书出了名,好去当工人”,其实我觉得那都很遥远,根本懒得去揣摩它。父亲在我屁股后面一直盯得很紧,娘,也常在一边念叨,给我不断打她的“悲情牌”以此感召我:佬仔呀,要多念点书哦,你看大人箩筐大的字一个不识,在下头湖里耕地作田有多可怜啊!
我听归听,但基本上没有把娘的话放在心里,书包一扔,转身就追那些村子里的玩伴,消失在娘的视线里。
我从小有点怕父亲,不听话或顽皮的时候,最怕父亲右手握拳屈露中指而摆出的“炮攻里”(当地大人管教小孩一种握紧拳头、露出弯曲的中指打人的方式)架势,那一“炮攻”下来,头顶上不起包也会让你痛得想哭。父亲由于事务繁重基本上很少在家,管我的日子凤毛麟角,“炮攻里”落我头上的日子自然屈指可数。
少了痛,就渐渐忘记伤疤。少了父亲的严管,娘为自己的柔教越来越失效的做法感到力不从心,我玩的空间无疑宽泛了许多:小到玩泥玩沙、捉虫抓鸟,大到弹弓射箭、小盗小赌等。
家里穷是铁定的事实。那时我常常借着穷的名义,到处转悠变着法子找钱玩。捡拾水沟里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塑料、玻璃、烂铁丝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渴望用破铜烂铁换点钱买糖果、麻花之类东西吃。因为娘有时连我想吃三分钱一根的冰棍的乞求都难以满足,她每次都承诺下一回,可我等很久才勉强吃上一回。
那个胸前白围裙印着红色“江纺”二字卖冰棍的矮个阿姨,每天都会推着那辆装满只有菠萝、豆子两种冰棍的木轮箱子,步行十几公里雷打不动地来到我村里长音短调地一阵阵吆喝,吸引着我焦渴的目光。我知道娘没有钱,只有痴痴地站在木箱子旁,耐心等待阿姨把几根在高温溶解下快化成水的冰棍抛出来,立即和村里的小伙伴争捡地上那些溜软的冰棍,有时抢得面红耳赤,有时会吃到满嘴沙子,却无所顾忌,乐此不疲。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有茅坑,有时总希望别人内急慌慌张张掏纸的时候把个硬币或几毛纸币遗弃在厕所的一隅,我还常去水塘边的洗衣码头、岸滩边和垃圾堆,希望有惊喜发生,我的确捡过好几回分币,因此充满期待,不放过任何角落,好几回在娘来到我常去的“老地方”一声声喊我“米吔,回家哦”的叫唤声里而变得怅然若失。
我从小到大,娘一直喊我“米”这个乳名,我已经习惯这最亲的乡音,但那时肯定不知道父母怎么会给我取一个俗透了的名字?估计与大人“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的祈愿有关。
这种找钱的玩法实属无聊且无奈,也很纠结,但捕获的意外惊喜常常让我亢奋,也似乎成了我那时候最大的嗜好。
当然,还有很多纯粹的玩法,我每每上完课后就到处去玩,我贪玩也成了娘心头隐隐的痛。
“打盖子”是村里男孩最喜欢的一种玩法,早期是玩圆石相互投掷,比谁打得远;后来玩瓦片或石片,将其磨得圆圆的薄薄的,再后来发展到酒瓶盖,遵循谁先打中谁先得的游戏规则,这种比眼法比手感比力度比技巧的玩法很吸引我。每天口袋、裤蔸、书包里装的少不了这些又重又脏且嗦嗦直响的玩意,气得娘边洗衣服边自艾自怨:玩些石头和盖子,咯哪像有出息的崽啊?
的确,很长一段时间,娘很担心我会像村里有些更顽皮的孩子一样,从捡瓦片发展到上屋揭人家的屋檐瓦,从起初捡呀、讨呀酒瓶盖发展到买酒、偷酒取瓶盖,村里有的孩子因此染上了喝酒、抽烟、赌博和小偷小摸的坏毛病,娘为此心急如焚!于是,她自编些诸如“儿时不努力,到老没得吃”、“玩沙玩土人玩疯,又苦又穷冒(没的意思)人逢”等通俗易懂的所谓“刘氏”格言敲我警钟,有时还借父亲“炮攻里”样子吓唬我。
父亲干活累了回家,高兴的时候也会跟我讲村里老祖宗的故事来鞭策我:有一年,贡院开科,村里从教的天福公带着八名弟子赴京应试,令人称奇的是,“八子登科”轰动朝廷上下。宋宁宗赵淳获悉后不仅褒扬有加,且想召见这位教学有方的李先生,并准备重用他。于是派主考官先面试,当他入院后,主考官见其一身布衣打扮,便问他:你的学生都高登台阁了,先生你怎还身着布衣啊?这一问不要紧,把没有见过世面的先生一下给震住了,他红着脸半天不知如何回答,主考官急了,再三追问,先生仍很拘谨,没有回语,最后主考官叹了叹气:哎,你有内才而无外才啊,不可为官也。
后来,八个学生全围住先生想问个究竟:这么容易的问题,先生怎答不出来呢?只见先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学生们于是惊呼:先生这句话就是最好的回答,你当时怎不说出口呢?本来和我们一起在京城做官多好啊。先生只摇起了头。后来八个学生不忘师恩,齐奏皇上请求把先生留下,可皇上考虑到先生不是做官的料,没有封他官爵而给他教书的李家学堂和其教出的八位才子赏赐了八个大字:“龙岗书院,花墙世家”,李村人从此以之为荣,并激励后人发奋读书,光宗耀祖。
父亲讲得有声有色,不停强调读书的好处,我表面上也装作听得如痴如醉,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到蝉鸣蝶舞的树林、野果丛生的田园菜地、阳光下银鳞闪烁的湖港沟塘,以及房前村后小伙伴们的“玩场”去了。
那时候,成绩一般的我,在那读书挐乱的年代,没有梦想,没有目标,酷似湖上一只摇摇荡荡的小舟,难以靠岸。
二
我小学启蒙的王老师一直对我不错,她有时路过我家门口时还会给我开点小灶,一直到我小学毕业算是尽心尽力,但并没有扭转我好玩的野性。玩的时候,看到她的影子或听到她特有的湘乡口音会立即躲起来,老师转瞬即逝的离开,反倒使我的玩劲反弹起来。
师如慈母。任性贪玩的我,或许,既没有体会到老师对学生老牛舐犊般的悃愊无华,也没有体恤到娘把三个姐姐都强行辍学,而让我独享书荣的偏爱和良苦用心。当然,那时候没有书桌书柜,没有电灯电视,不能成为我不愿读书、不知天高地厚的理由。幽暗的煤油灯下,我猫腰蹲扑在板凳上,艰难地做着不情愿做的作业。
我的世界很小很暗,仿佛浓云蔽日。
因为村子大,全村像我这样贪玩的伙伴实在难以计数,今天邀去你家,明日请到我屋,三三两两,没日没夜地疯玩——
荒郊野外、坟山蛮地、稻田晒谷场去捉萤火虫,萤火虫发出一闪一闪晶莹的光,仿佛让我们捕捉到了黑暗中犹存的一线光明,玩晚了困了就挤在稻草垛里睡上一觉再回家。
三伏天爬树抓知了是我的强项,晒得满身流油、一脸乌黑也毫不在乎,从树上“扑嗵”一声摔下来是家常便饭,不等摔伤的胳膊腿痊愈又背着娘偷偷上阵。爬饿了就挑专叫唤的公蝉放进灶台里用火煨着吃,那个味道简直香极了,后来发展到用竹篙挂“闹兜子”(一种用布和塑料制成的简易网蔸)和柴油化橡胶皮粘翅膀的捕捉方法,往往弄得满屋子知了嗖嗖乱飞、吱吱乱叫,让娘很是头疼。更令娘揪心不已的是,肚子空空如也时,就纠集小伙伴们合计去偷拨地里的红薯、萝卜吃,常常被大人追得东躲西藏。
去水沟或涵洞里,用铁锹把水挡住一截,再用脸盆把水舀干,捉小鱼小虾、泥鳅螃蟹等这种当地叫“浒鱼子”的玩法,是我最值得期待的事。伙伴们端着一盆盆“战斗成果”,排成竖型队伍,走在田埂、湖边或回家的路上,脸上得意的笑容在阳光下闪烁,不减当年“小八路”的威风。哪怕弄得一身污泥黑垢,晒得一身流油,也全然不顾,跳到河塘里洗个快活澡,舒服极了。
盛夏的傍晚时分,有时也邀集一些伙伴,静静地蹲在水塘边的树兜下,窃笑着看村里收工的男男女女们在码头附近水域洗澡,一边瞧男人无所顾忌钻进女人的水底下逗乐,一边听他们嘻嘻哈哈相互击拍水面的打闹声,窃听断断续续、扭扭捏捏的打情骂俏使我们也跟着咯咯地嬉乐起来。
看腻了的话,第二天就去找动物制造恶作剧。
最残酷的是在牛的尾巴上绑鞭炮,吓得牛一个劲地狂奔,踩坏不少庄稼,最肮脏的是在牛粪猪屎堆里甚至别人家的茅坑里放鞭炮,炸得臭气熏天,当然也有跑得不及时,炸得自己满脸甚至满身“粪屎巴巴”的时候;最囧的是,发现两条交配而连在一起难以脱钩的狗,就喜欢用石头和棍子打它,往往闹得鸡犬不宁,有时险被狗咬伤仍会嘻嘻哈哈围着它们穷追不舍,直至破坏掉那对“狗男女”一番云雨之好事;最不可思议的是玩“纸镖”等,有时候把书撕得稀巴烂,做成纸镖玩,玩输了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玩火了就打上一架,但不记仇,隔日又在一起玩。
玩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怕和累,更不知道痛和苦,比起背负的书包来,轻松多了,自由多了,也快乐多了。
娘后来发现我有点像脱缰野马,迅速调整了管教思路,不得不改用哭诉的方式,要我悬崖勒马。
那年也是三伏天,我用小丝网去捕鱼,一身泥巴、两手空空而归,正值中午烈日当头,我赶紧提个水桶直接用压水井的凉水冲洗起来。哪知道这一冲,被正受筋骨痛困扰的娘发现了,她气得暴跳如雷,对着我哭骂起来,乃我有记忆以来娘骂人最凶的一回,她一股脑说些我不懂事、不争气,淬火漒水伤筋痛骨日后变成残废之类的气话。
我惊恐着,继续搓洗我身上的泥污,娘看到我仍无动于衷,猛地朝我身后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然后转身边哭边跑向祖母的坟头……
娘被邻居从祖母的坟头好不容易劝拉回来后,哭诉渐渐变成抽泣,抽泣慢慢变成说教,凶相厉色也开始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我看到了娘左脑边的青筋在不时跳动,抽搐的右手在不停地搓揉她的腰部,我赶忙上前拿条毛巾帮娘擦拭眼眶底下那行未干的泪迹。娘轻轻地接过毛巾,语调特别低沉,说出了一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佬仔呀佬仔,好牛不要重擂,好马不要重捶,不是娘要这样骂你打你,是你太伤娘的心了——
三岁子看小,七岁子看大,你现在都十一二岁的人啦,也不小了,大热天漒冷水,你太不懂事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难道你要跟娘一样拖着筋骨病过日子吗?——
娘一边啜泣,一边咳嗽,一边望着我,现身说法,继续她滔滔不绝的“数落”:
如果你学坏了样,跟坏了“伴党”(指伙伴),不成残废就会成流氓,不成龙就成虫,你匹马单枪,人家兄多弟多,娘就你一根独苗,你不能跟人家一个样啊——
你看看姐姐们,失学劳动又累又苦,而让你一个人清闲上学堂,你不好好珍惜,到时候你就有可能变成坏人废物,你呀非得打过车头换过轴哦——
你要好好想想,娘总想让你成为一根栋梁,长大了有好身体才能把家扛,你现在不是跟别人比玩、比抓鱼,而是要比哪个读书强,你要为大人为自己也为这个穷家争口气!要想别人看得起,读书写字、手不释卷才长骨气啊……
娘一连串语重心长的话把我说哭了,哭得鼻涕直流,差点呛出血来。
晚上,娘特地给我煎了一个大大的黄白相间的荷包蛋,算是弥补狠狠的那巴掌,也算是对我回心转意的奖赏。
娘的这席话,字字刺骨,声声发聩,针针见血,灼烧着我幼稚而无知的灵魂。不禁让我联想起那位写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抗金英雄岳飞的娘。
娘的这一巴掌,慢慢地把我从昏沉的梦中敲醒。
三
童真难灭,童心童趣也同样难以在短时间内消泯。玩,既是每个人少儿时期的天性,也是时代的产物,要玩出人性的本真、本善和人生的精彩来,但千万别玩折、玩偏、玩坏了。很多走上歧途的始作俑者,往往都是少儿时期玩错位、玩过头的极端所致。
年少时一次偷鸡摸狗的痛苦经历,让我刻骨铭心。
那一年,我家刚做好新瓦屋,准备搬进来住,娘正在屋内打扫卫生,这时来了一位“叮当叮当”挑着担叫卖麦芽芝麻糖的老翁。他路过我家屋后门时看到我家新盖的屋子后,故意放慢了脚步,当他看到我娘正好从后门伸出头来时,就上前与娘搭讪起来,说了很多恭喜的话,娘连忙召他进屋歇会儿,娘很热情地给老人倒了一杯茶,老人喜滋滋地喝着茶,一边跟娘唠嗑。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放在屋后门外的麦芽糖货架担子随即被我和另外一个村里调皮出了名的伙伴盯上了,调皮鬼立即唆使我把后门轻轻掩上,我迫于嘴馋也心存侥幸,也觉得拿几块糖饼当好玩似的,只好照办,他就一个劲往人家箩筐里偷芝麻糖饼。老头毕竟是精明的生意人,似乎觉察出不对劲了,他立即转身向后门奔来,一眼发现我们在偷他的东西,气得一扁担横扫过来,差点把我们打翻在地,娘也觉得有些异样连忙跟着跑了出来,一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气得娘大骂起来。
这时,老头知道我是娘的儿子后,一改刚才一脸的和气,态度来了个360度大转弯,朝着娘就一个劲数落起来,说好端端的女人怎么生出一个偷鸡摸狗的崽来?说娘没有教养,说娘今后不好好管教儿子将来会出大事,竟然怀疑娘是故意把他引进屋好让儿子去偷他东西,气得娘直跺脚。但出于理亏,娘只好连赔不是,差点在老头跟前跪下。
那个顽皮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怯怯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垂着头,任凭老头的臭骂,也任凭娘毫不厌烦对其道歉,我第一次看到娘在人家面前低三下四,我也第一次让娘拉着我向别人鞠了三个躬。
老头总算被娘劝走了,还带走了娘从衣角里挤出的一块赔礼钱。
打那一回开始,娘担心我“近墨者黑”,禁止我与顽皮鬼来往,否则不让我进屋。
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看到过他,也没见过我娘与他娘来往了。
奇怪的是,他娘每次路过我家后门口的时候,都会装着咳嗽一阵,然后从口中喷出一泼痰,带着一种刺耳的“呸!”声直射我家的后门,我娘每次都忍着装着没听见。后来,吐痰的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很早就死了,娘知道了,叹了下气,自言自语着:人啊,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她舌长气短啊!
娘没有读书,但她给我玩途上紧急刹车,使我幡然醒悟!
打那以后,我玩的日子明显少多了,而且逐步实现了由粗野型向文雅型的转变。
玩小人书,是我小学升初中时期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娘不仅到处帮我借,也有时舍得给我买,她去城里的干外婆家做客,外婆有时会悄悄地塞几本表姐表哥们私藏的小人书,叫娘带给我,不管好看与否,这种意外的惊喜,总会让我兴奋好几天,我不时会带到班上或在村里的小伙伴甚至大人面前炫耀一番,被我翻得皱巴巴的甚至快掉页的纸张费了我不少左缝右粘的功夫,那时邱少云、王强、海瑞、包公和窦娥等名字,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
别看几分钱一本的小人书,也有让娘为难的时候,娘为了存钱做房子,好从日渐破漏的祖屋和茅屋里早点搬出来,并没有每次都满足我买小人书的要求,而是采取激励与奖励统筹的办法:成绩好有奖,帮父母做家务事有奖、下田下地干农活有奖。
我得到的奖励全是一大堆作业本,娘最喜欢看我做作业的样子。而买小人书的钱,是娘把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剪下了换取的。娘一直营养不良,每剪一次长发,至少得大半年,这段时间,娘会很细心呵护她的头发,就像打理庄稼一样一丝不苟。卖的前几天,娘会淡抹点油,让头发更有光泽,她每天都用梳子缓缓地梳理好几遍,长发每次剪下后,娘把它扎得井井有条,乌亮诱人,希望能多卖点钱,可以满足我多买几本小人书的愿望。
娘,剪下一段贫瘠岁月,为我盛上满满的一叠希冀。
学校放假的日子,我就跟着大人后面去学种菜、插秧、割草、放牛、喂猪、捡粪等,所有的农活样样都学着干。最有趣的是捡牛屎,用水搅拌掺和着揉成屎团子,又臭有黏,“啪!”我学着娘的样往自家的墙上一打,一个硕大的圆形牛粪饼就定格在墙上,有时沾满一脸,但一点也不嫌脏,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煞是好看,等它晾干了扳下来就是一块很耐烧的柴火,而留下的屎印斑斑驳驳镶嵌在墙上就像一幅图画,牢牢地印进了艰苦的岁月,也印进了我少年时的记忆。
那时候家里没什么菜好吃的,娘就叫我去地里挖地菜,捡地菇等,娘说这个菜吃了不感冒、不生病,我一放学就挎着个篮子到处去挖捡,直到天黑才回家。
有时娘看到我吃白米饭没胃口,就叫我去红花田里挖黄鼻菜,这种菜是南方稻田里开春时长的一种野菜,开着小黄花,专门长在红花草或油菜根部的空隙地里,如果把它剁碎后与米饭一起煮,一种清幽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吃起来津津有味,而且很当饱。
我们几个伙伴既把挖黄鼻菜当劳动,也把它当玩,大家嘻嘻哈哈跟比赛似的,一挖就满满的一篮子,盛着我满满的微笑。
那次,我们大队专门负责生产管理的队长发现我们挖黄鼻菜把大片嫩绿的红花草踩坏了,扛着一把锹边骂边朝我们拼命追赶过来,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四处逃跑。刚追一阵子,只见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边在红花田里到处乱摸他跌落的眼镜子,一边朝我们大声喊话:细伢子你们都回来,帮我找找眼镜子吧,这回我就不罚你们啰。
我们站在老远处望着他像瞎子一样狼狈,嘻嘻地笑着,但都不敢靠近。我觉得他不像骗我们,于是我就斗胆走过去帮他找到了那副高度老花镜,他朝我诡秘地笑了。正当我怯怯离开的时候,他一把把我篮子里的黄鼻菜抢过去全倒在田里,并用脚踩进了泥里面,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这次你就将功赎罪了,我也不罚你,以后你也不准来红花田里挖黄鼻菜了。你看看,长得多好的红花草全被你们这些不懂事的细伢子踩得稀巴烂,有的都踩死了,多可惜啊!这些黄鼻菜就算当肥料了,再被我抓到了我就毫不客气哦,叫学校开除你们,还要扣你们父母的工分。
那些伙伴看到我挖的黄鼻菜全被他消灭了,一个个吓得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气得一边跺脚一边骂他,还一边不时扭过头对着他的影子直吐痰。后来娘知道这件事后,怕影响不好,更怕扣大人的工分,叫我别再挖最喜欢吃的黄鼻菜了。
论起干农活,我并不逊色。我最拿手的就是下田栽禾,我栽起来又快又齐,一行行跟画了线似的,比村里赚工分的姑娘、婶嫂们都不相上下,不仅娘夸我,就连左邻右舍和生产队的人都对我竖起大拇指:“米呀做事,好恰价,跟大人一样平整哦!”。
有一次,娘带着我去二里之外的湖洲上锄柴草,锄的草晒干后可当柴火烧,娘故意选了个大热天,娘说温度高湿草就干得快,挑回家就轻松多了。燠热的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娘把早预备好的毛巾在水沟里弄湿后,麻利地扎在我的头上,我顿感我的天空里多了一份娘给予的荫翳与清凉。
娘身体经常不舒服,但劳动时总会憋足劲,强撑着去干活。她锄草特别快,几分钟就一大堆,而且把草带出的土灰压得很低,并不是怕脏,而是以免影响我们锄草的视线和空气,我暗自感动。娘低头锄一会儿就抬头朝我这边望一会儿,不时说几句鼓劲的话,有时走过来帮我锄上几锄,就像一只老母鸡带着出生不久的雏鸡在荒郊野外学步觅食一样。
娘锄着锄着,只见她后背的麻布衬衫一下子就被汗水粘住了,娘喘着粗气,可手没有停歇下来,任尘土从她眼前一阵阵翻卷。
一只青色的花纹蛇突然从我面前蹿出,吓得我脑袋发麻,我怕蛇咬着我和娘,正准备拿起锄头朝它打下去的时候,娘闻讯跑过来,一看是条水蛇,扑哧笑了:水蛇不咬人的,你是属蛇的,它更不会咬你啰,蛇是小龙,二龙相见,各走一边,发财由天啊!娘开着玩笑边用锄头轻轻地触碰着“小龙”,让它慢慢地游开。
“姆妈,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我故意不解地问。
“那当然,柴火就是财火,柴火越烧越旺,财就越发越旺啊!我为什么叫你来锄柴火哩?”
“慢慢劳动你就会都懂得啊,好好做事,长大了我们就什么都有了。你还小,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了,我要去解手哦。”娘说完,用毛巾揩了揩脸上直流的汗,松了松裤腰带,只见她顺手从地上扯了几把青草,搓揉了一会儿,就蹲在了我前方草坡不远处的草丛里……
娘满身尘土的身影,总以一棵树、或以一蔸草的站卧姿式,引领着我少儿时代焦渴而祗仰的目光。
四
自古道:穷苦的孩子早当家。我没有早当家,但成长的岁月里在娘的鞭策下,至少我学会了与俗气的“旧玩”作徐徐地告别,与雅致的“新玩”做切切地握手。
玩画画、玩写字、玩写作文和玩武术等后来几乎也成了我少年时期半玩半学的新鲜“副业”了。
每当看到娘扛起锄头的那一刻,我就悄悄拿起课本,哪怕一本小人书,我都会“啃得”津津有味,或学起画画来;每每听到娘头痛发作时在床上发出轻微的哎哟声,我就会架起家里的楼梯当单杠和木桩,练起“单钩挂月”、“金鸡独立”来,让自己强壮起来。
那时我最简单的想法,就是:学文,走天下;习武,保护我娘。
有一年,我照着小人书《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那页,花了几天的时间,葫芦画瓢地画了一只丛林老虎,自我感觉良好,又听人家说虎能镇宅辟邪,希望能驱除娘身上的病魔,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它张贴在对着大门的厅堂隔板墙上。
没想到的是,娘一看到凶巴巴的“老虎”不由一颤,第二天娘就给我打起商量来,问我能不能把它取下来?我态度异常坚决:不行!
娘一脸的惊悚,接着说:我昨晚做了个老虎吃鸡的恶梦,把我吓醒了。
我知道娘属鸡,但越想越觉得娘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或明显与我作对,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它揭了下来当着娘的面撕得粉碎,娘惊愕得与我面面相觑。
后来,才从姐姐的嘴里找到了答案,原来娘怕我画画分心,影响读书,才瞎编了那个梦话。
我画的画没了,但娘这桢永不褪色的画却一直在我心底牢牢地挂着。
孩提时代
青涩华年
挂着懵懵懂懂的金字招牌
把任性的心跳释放在门里门外
娘的牵绊
总在万千叮咛里不安地放下绳索
任膝下的犊驹
自由自在地采摘没有熟稔的果实
娘的一只手牵系着家的日子
另一只手拉扯着我长大的时光
没有疲惫可言
没有抱怨可语
只企盼稚嫩的手伸向秋的尽头
贪玩的手与足 性与情
却背离了心的距离
也背离娘的视线
以无忧无虑的姿态
独自恣睢在一片荒漠莽野
迷糊的眼睛
始终没有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枝头
仍然挂牵着娘遗下的
那滴 久久未干的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