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邈远的二十世纪初年,依稀可见祖屋伫立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肃穆而宓静的影子。
那幢三间四列的古式祖屋,是祖父几个亲兄弟在波阳一带闯荡谋生的集体力作,透过它缜密、斑驳的木纹,似乎还能够闻到其血汗夹杂的浓浓气息。
祖屋没有斗拱式的匠心外表,没有雕龙画凤的华丽包装,更没有亭台楼阁式的建筑风格。它,只是一幢实实在在的民居而已,普通得就像祖父祖母们长茧的老手和满是疹疱的脚板。
祖父几个兄弟顺着鄱阳湖和赣江的水路,把做屋的一根根木头扎成排,漂了三天三夜才到家。
粗壮的樟木和杉木列架大胆地支起一根根圆形的木梁,足有五米多高,看上去很受力、结实,堂屋顶上还裸露出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天井,十分气派敞亮。大风刮来的时候,不同的角落常常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好像会裂开一样。
褐色的泥瓦盖在椽子上,日积月累的黑色瓦垢覆盖在泥瓦的表面和瓦缝里,零零落落从瓦缝里蹿出的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杂草和青苔借助瓦垢囤积的肥分,在屋背上自由自在地丛生着,有的还开着小骨朵花,任凭风霜雪雨的洗礼。
大门和每个房间的门槛是祖父们用耐干耐湿也耐磨耐蚀的榆木做成的,为了挡雨水,大门的门槛足足有三十公分高,房门的门槛也有十几公分高,每个门槛上镶嵌着三枚大小不等的铜钱,铜钱被脚板和小孩的屁股磨得锃光瓦亮的,据说这样可以辟邪,每家的门上还贴着气势汹汹的关公持刀像或其它门神,以示镇宅。
老鼠却是祖屋的常客。老鼠像跨栏运动员一样,轻松跃过每个门槛,来去自由地穿梭于每个房间与角落找寻食物。晚上,更是肆无忌惮地在人的脚底下或床头或屋梁上窸窸窣窣地玩着其诡秘的生存游戏,厨房被它拱得锅盆碗响,连大人有时都会产生 “鬼拿东西”的错觉,令人毛骨悚然。小孩吓哭是常有的事,甚至被饿疯的老鼠咬破衣物和脚趾手指的事时有发生,任凭大人们想方设法地驱赶,也无济于事。
老鼠跟人一样,喜欢凑热闹,也喜欢群居,它们直往人堆里钻,总想发现点惊喜,因为小小的祖屋挤满了祖父兄弟们五六家二十几口人啊。
祖母和祖父,只分得了祖屋东北角的一个里间。那时,大祖父(我父亲的大伯)为讲兄弟情义,专门把整个西厢房借给了当时父亡母改嫁的两位堂兄弟(同族的堂公)住,因老大要结婚, 但没想到他们及他们的后人一住就住到了猴年马月。
祖屋本来就不算很宽绰,堂公一家的介入,使得同辈乃至下辈婆媳、妯娌间的矛盾和各种诡异的事情轮番上演……
二
祖屋,难得安宁。不仅因为老鼠。
人越多,住得越久,矛盾自然越多。
娘,自从抱到这座祖屋里后,居住在东北头那间较暗的里屋,男人们沿着鄱阳湖这条生命线,外出务工的务工、逃荒的逃荒、打长工的打长工,演绎着一幕幕生命的维艰。
娘,或许童养媳的特殊身份,不会骂人不敢骂人是她的本性,但一旦逼急了她发起脾气来,虽不算泼辣,也会像蜜蜂一样,嗤得你一阵阵疼痛难受。
西屋的堂伯是过继给一个堂公做儿子的,也许是从小过继失去父爱的缘故,性格一直孤僻甚至暴躁,后来他娶的媳妇也没念过书,脾气有些古怪,喜欢骂人,所以夫妻俩经常为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无米下锅的事吵架甚至打斗。
其夫妻不和自然而然影响到祖屋里娘和其她妯娌的情绪,东厢房的女人们本来对他们鹊巢鸠占的做法心存不满,但迫于男人们的劝让都不敢轻易作声,往往开只眼闭只眼。而娘,却有些看不惯,坐不住,也听不下去,实在忍不住就上前劝其几句,以还祖屋的宁静,哪知道其“战火”不但没有扑灭,反而蔓延到娘身上。
日子一久,娘跟堂伯、堂妈的关系就慢慢紧张起来,相互间的积怨也愈来愈深,吵架的时候,双方的咒骂声,就像子弹一样似乎要把对方和这座祖屋击得千疮百孔。
后来,两家吵破了嘴,就连檐下走水,鸡狗啄食等琐事难免叫上几句,但吵归吵,好在“同屋操戈”的事没有发生。从此,扫地各扫一边,吃饭各蹲一间,两家人同在屋檐下,却各自过着水米不交的日子。
娘不得不先行搬开,与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随着岁月流逝,人老了也渐渐怀旧起来,毕竟都是一个祖屋里出来的人,似乎都意识到过去各自不足,也不再计前嫌,碰面时都会主动打招呼,后来家里有什么大事都相互参与,也显亲热,毕竟一根藤上的茎,即使冤家也宜解不宜结啊。
娘常说:人家给我一寸,我何必不还人家一尺呢?
三
屋里女人多,有时决定家庭矛盾的升级程度。
由于难以容身,婶子嫁进来后,祖母并没有让她直接住进祖屋,而到其他的堂伯家借了一间土屋,暂时让叔婶安身。
叔倒是在祖母面前不敢面露不悦,婶子却仗着自己兄弟姐妹多,常借自己小囡就嫁给叔而满怀吃亏上当的委屈来刁难祖母,祖母开始让着婶子,后来祖母看出婶子有些得寸进尺,祖母毕竟也是“官家之女”出身,哪能容得婶子的无理取闹,况且又是长辈,所以,她们婆媳矛盾由此产生,且愈演愈烈。
后来,祖母实在被婶子吵得咽不下食,只好把祖屋做厨房的“拖铺”截出了一间巴掌大的地方给叔婶住,也算是抚平叔婶新婚在外“裸居”所带来的尴尬与憋屈。
婶子怀上第一个孩子后,脾气越来越大,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是唠叨叔没有本事就是说祖母有偏见,不是摔盆踢罐,就是指桑骂槐说我娘的不是。娘看着她小,不与其一般见识,但婶子在李家的张牙舞爪也着实让娘义愤填膺,但想想都是一条船上的女人,娘总是忍气吞声。
退让,往往会被人看成懦弱。
婶子妄自菲薄、色厉内荏的本性,从她定亲的那一天起就已被娘一眼看穿。这盏看似不省油的灯,在李家接下来的日子里所表现出的冥顽之势令娘始料未及,其在祖屋里,燃起不小的火,烧着祖母,烤着娘,也燋着她自己。
婶子在这些妯娌中年龄最小,个头却不小,生气时嘟噜着嘴,骂人时犬牙飘露在唇外,恨不得把人一口咬碎,右眼下面一颗硕大的肉痣,高悬在颧骨与鼻梁之间,加重了些许杀气,稀疏得有些发黄的头发或许因为家贫缺乏营养的缘故,散落在结了痂疤的头皮上,使她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否则祖母当时如果知道她十五六岁就急着嫁人的话,相信祖母生死不会答应这桩青涩的婚事。
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婶子平时跟人交谈,右手总会情不自禁地连戳自己的左手巴掌心,像在声讨什么。再激动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会立即合并起来,自然形成一种“敲桌子打板凳”的强烈之势,似乎要压倒所有听她说话的人,不明就里的人往往以为她又在跟人吵架,由此听得别人有点窒息且不悦而散的时候,她仍然沉浸在意犹未尽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平静。
婶子无意中吃了不少形象与手势带来的哑巴亏,恐怕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更不懂朱子早在八百多年前就一语道破天机的“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若今日不改,是坏了两日事,明日不改,是坏了四日事”之家训。
不过,婶子笑的时候也不很难看,平时绷紧的脸总算有松弛的时刻,跟人笑谈的时候,还会时不时用左手轻拍对方的肩膀或轻扯别人的衣襟,以示亲热,由此显露出她真实、诚恳的味道。
祖母绝对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婶子不会因为长相问题而受到祖母嫌弃,然而婶子刚过门的时候祖母却对其颇有微词:咯只女崽子,不会做事,好会偷懒,没有我邓香妹子勤快哦!
婶子在祖母心底的印象分远远不如娘的高。娘,不仅长得比婶子好看,关键是她会帮祖母任劳任怨地、平平整整地操持家里家外的事情,不仅不闹心,反而省心,深得祖母的偏爱。
人,有时往往会善于放大一个人的优点,同时也会善于放大别人的缺点。娘和婶子在祖母眼里,都是这座祖屋同屋檐下的妯娌,却有着不一样的个性与命运。
女人,从反感到反抗,从嫉妒到忌恨,往往一念之间。
四
祖母作为长辈,对下辈这种不正常又似乎平常的对待,给祖屋里三个女人带来不同的痛苦与烦恼,一直蔓延到祖屋里的子孙们。
与我同岁的堂哥是婶子的长子,我还没满月的时候,婶子抱着堂哥坐在祖屋的门槛上几乎整日里咒天骂地,哭丧的脸直对着娘和祖母住的那间小房,娘抱着我气得瑟瑟发抖,祖母也气得差点吐血,有时就连襁褓中的我,婶子也不放过。婶子常常抱怨为李家生了儿子,也没吃好穿好住好,等于白生白活白干。其实婶子就是想借机骂祖母偏心,嫉妒娘受宠,也怨怒不公平的世道。
祖母为平息婶子之怒,干脆把家权交给了我娘,祖母为起传帮带作用,偶尔“垂帘听政”一回,外表弱小的娘以其内心的强大,开始接管这个苦家没什么权的家权,如千斤压顶,但举重若轻,同时努力磨合、调和着婆媳、妯娌以及祖屋里上辈与下辈、男人与女人之间等错综复杂的家庭伦理关系和矛盾,里里外外理得顺顺当当,有条不紊,也有时弄得娘精疲力竭,苦不堪言,还会冷不丁遭遇婶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刺”,让娘痛痒难耐。
娘常常喟叹:当家三年狗也嫌啊。
婶子的儿女们同样难逃她那张骂嘴,堂哥红反和堂妹红莲也相继成为祖母和婶子不太喜欢的对象。
最惨的恐怕要算我那不该死的堂哥。
堂哥作为头胎,本该受到婶子宠爱,婶子不但没有给予他特有的母爱,反而对他苛责有加。由于他天生偏耳聋,听人说话不是很清楚,老是将东道成西。婶子的大声呵斥,使他整日里一副惶恐不安的囧样子。
堂哥没有念几年书,婶子不悦时,连同缝制的红布书包也会被她哗啦一卷抛到茅坑里去,他哭也无济于事,于是不到十岁就开始跟着大人干农活,他的力气比当年他的父亲差不了多少,他从河边帮大人挑砖回村里中途从不歇脚,哪怕脚和肩磨起血泡他都不喊一声痛。祖屋和村里的大人们都喜欢叫他做这做那,“嘿嘿——”的憨笑和勤快换来的那副得意的吃相,总挂在他的嘴边难以抹去。
那年夏天,堂哥在村后水塘洗澡,差点溺水身亡,被大人一把从水中抓起,迅速把他隆起的水肚子朝锅底上一放,他肚子里的水通过挤压哗啦啦全部倒了出来才得以活命,村里人都说他命大有福。
而婶子对着堂哥发脾气的时候,总会诅咒他“你呀,淹死就好了。”听得别人都会打寒颤。
堂哥没有书读,他只有选择看电影了解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在农村看电影是一件非常兴奋的事。不管哪个村放电影,堂哥连饭都不吃就往那个村子赶,他钻在人缝堆里,探头探脑,看得很着迷,很认真,往往最后一个离场,扛着一条板凳,独自行走在夜深人静的田畴深巷。第二天,他哪怕激动得结巴,也会绘声绘色讲给我听,祖母却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老拿堂哥看电影说事,数落他,甚至骂他:看电影有什么用啊?看千看万,不如吃饭,它能当饭吃吗?咯只聋子短命鬼冇有用哦(方言,指没有出息)……
“聋子短命鬼”是堂哥的别号,祖母一直这么喊,就像喊我叔一样。祖母如此难听的喊名自然也会遭到我娘的反对,可她毕竟是长辈,娘劝解无效后,只有任凭祖母维持原状。
婶子也没落后,跟着胡喊乱叫,子女们被婶子喊得直打哆嗦,当然祖母也自然没有逃过婶子那张尖利的骂嘴,有时也喊得我娘直打颤,听起耳茧的时候娘就会上前劝婶子:你们哪有这样喊人的呢?活人都要被你们喊死哦。
婶子却不吃娘这一套,她狮吼般的嘴一旦张开,就没有闭拢的时候。
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被婶子一语成谶,堂哥在不满十三岁的时候,同样在其出生的阳春三月,被一场突发的急性脑膜炎夺走了青春华年,成了真正的短命鬼。
或许因为家里穷看不起病,或婶子的大意和漠视。
堂哥一命呜呼后,被一个名叫“撮米子”的堂叔,当晚扔进了村东头山上的土坑。蹊跷的是,他被埋的地方,正是祖母头一年死后由于迁坟而遗留下的深坑,据说这个土坑,堂哥在迁祖母坟的时候竟然在坑里拉了一泡屎,撮米子堂叔事先并不知道,要知道他肯定不会把堂哥埋在那,因为村子里常常用“盘死的起来,埋活的下去”的晦气话来辱骂人。这,不知是巧合?天意?还是婶子骂人犯下的因果报应?
堂哥之死,从此给祖屋或多或少蒙上了一层阴影。
堂哥撒手尘寰,让娘几餐饭没吃,红肿的眼睛泛着丝丝的哀愁。遗憾的是,当时婶子好像并没有认识到儿子的夭折与自己有关。
她捣腾堂哥床底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存了几块折得很平整的私房钱,婶子仍然喋喋不休地怨骂他不该瞒着她私下里存那么多钱。当然婶子对堂哥生前挣的一百多个工分却没有任何怨言。
堂哥走后,堂妹红莲紧接着成了婶子泄愤调味的“下饭菜”。那年秋天,婶子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气得直接拉着堂妹往屋后的水塘里拖,边拖边打边骂,水差点没过堂妹的头,那暴戾恣睢的场景让娘和左邻右舍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虎毒不食子,对婶子而言,居然是个空白。
就连祖屋的每一根木板每一片瓦,都没有逃过婶子的那张骂嘴,她不耐烦的时候左踢踢右指指,祖屋几乎成了婶子发飙的藉口。
祖屋,何罪之有啊?!
五
祖母,其实也是个口恶心善之人,晚年的遭遇,足以让其饱受折磨。
经历浩劫之痛后,祖母的日子也一直没有好过。病重的时候,婶子自然很少过来,哪怕一房之隔,更不谈服侍老人。祖母患的是急性妇科痼疾,下身常常流脓带血,给祖母端屎端尿,洗换衣裤,喂水喂药,扶她翻转身子等活几乎由娘包了。
父亲每次回家,总要先到祖母床前嘘寒问暖一番。祖母因咽喉有浓痰卡住常常引起呼吸急促困难,父亲就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去,用嘴对嘴的方式,一口一口地把痰从祖母的嘴里使劲吸出来,再把有颜色的浓痰吐到娘端着的脸盆里,娘在一旁看得发酸,眼眶都红了。我那时小,十来岁也不懂事,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冒汗的额头,吓得也不知道去拿毛巾帮父亲揩揩汗。
那时候去城里医院看不起病,公社医院又不肯收治祖母,可怜的祖母只有在家里拖着养着熬着,眼睁睁等着死神的到来。
祖母大半年的病痛折磨也让娘烦躁不安,祖母身上的异味臭得娘几次呕吐不止,娘只有暗暗地哽咽,不想让祖母发现,直到祖母驾鹤西去。
祖母临终前,把家里唯一最值钱的那只玉手镯瞒着婶子悄悄地给了娘,婶子后来知道后嘀咕了很久。那只白里透黑的玉镯,是祖母的陪嫁品。那年,听说日本鬼子要进村,祖母怕其抢走而慌乱中扔进了灶炉里,祖母看着曾经透着血筋的玉镯被熏得面目全非的样子肠子都悔断了。后来遇上文革,祖母担心抄家,吓得一直没敢戴在手上,而是用一块红布紧紧缠裹着藏在茅坑边的地底下,使其难见天日。后来这块几经风波的玉镯被娘一直珍藏着,当着家里唯一的传家宝。遗憾的是,娘和父亲最后却把它送给了从台湾回乡探亲的表叔(祖母的侄子),换回了一只沙金戒指,虽然都不值多少钱,但纪念意义不可小觑,足以说明父亲和娘把亲情看得很重。
我依稀记得祖母临终时,嘴巴始终没有闭紧,“死不闭嘴”的样子十分难看也可怕。后来家里挂着的那张祖母肖像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是不是她想要声讨谁就不得而知了。
祖母不情愿地走了,婶子也不情愿落下一滴眼泪,或许跟那只玉镯有关,或许跟祖母生前对她的看法也难脱干系。
父亲第一次流泪了!他的眼泪滚落在祖母的灵柩上,滴落在祖母的坟头,也滴进了母子那特殊的情愫里。
娘,也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天昏地暗,茕茕孑立的娘,不仅是在哭祖母,也是在哭自己、哭命运,更是在哭诉老天带来锥心的伤痛!
从此,祖屋失去了一位痛苦不堪的女主人,同时也成就了一位敢于担当的新的女主人,那就是我娘。
娘,虽然没读过书,但起码的修养尚存,她从来不随便喊别人的外号,也不喊那些难听的骂人名字,更不轻易骂人咒人,非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娘才会以毒攻毒、反唇相讥。娘说:你骂人,人也会骂你,你咒天骂地,天地肯定会惩罚你。
记得我和姐姐几个那次给祖母灵屋点蜡烛时不小心把灵屋烧着了,把我们吓得半死,火很快被娘赶来扑灭后,娘都没有骂我们半句,只是劝我们尽孝要小心要多长心眼,那一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祖屋早就化为灰烬。
不管屋里的人发生什么,祖屋总以静穆的姿态,牢牢地扎根在那块方寸之地上,与风对语,与岁月同呼吸。
就连鄱阳湖几次决口,洪水漫过它高高的门槛,整个屋身浸泡在水中,也丝毫没有撼动它如山、如桅樯的脊梁,如和光同尘的日月。
我另一个堂哥凤翔,他也是在祖屋里呱呱落地的人,一次被派往去修缮被洪水冲毁的房屋时,不小心从屋顶滚落了下来,粉碎性的脊骨摔伤,让一个本来完全可以龙翔凤翥的年轻人,从此步入了半身瘫痪的病榻生涯,永远折断了飞翔的翅膀。后来,他的父亲在一次帮砖瓦厂运煤的途中,在萍乡路段不慎翻车,把腿也压断了,父子俩从此走上了“一拐一瘫”的余生历程。可怜的是,凤翔哥好不容易爬过了花甲,后来得了顽固性褥疮,活活烂死在床上。
更为奇怪的是,祖屋里住着堂兄弟五家人,每家都只生一个独丁(指儿子),叔婶本来生了两个,却早早地走了一个。这让屋里屋外的人都疑惑不解。
无福无禄,赖坟赖屋,这句老话虽带有一定迷信色彩,但其蕴含的深邃哲理,唯恐很多人难能悟之。
再后来,祖屋里大人的目光开始聚焦到祖屋的身上,纷纷议论起祖屋来,对它指指点点,说屋内一定有鬼。不知是真是假,有的大人竟然有鼻子有眼地描绘了晚上看到魑魅魍魉的模样,于是,祖屋闹鬼的事在村里不胫而走。
煤油灯忽明忽暗的晃动,老鼠叽叽咋咋的作祟,风吹动祖屋和屋顶杂草发出呜呜飕飕的响动,以及晚上闻到食物的烧焦味,甚至还有南厢房冬姺母家闹钟深夜发出的“噹-噹-”打闹声等,似乎都成了我们祖屋里这些孩子们备受惊吓的源头,我不得不听从娘的劝慰:别听瞎说啊,要是实在怕,晚上就别出去,蒙头睡啊。
而那时的我,早晨一觉醒来,只要发现身边没人,就翻身爬起来,一阵慌乱卷起衣裤,跳起脚尖就一个劲往屋外跑,黑咕隆咚之中生怕见“鬼”,只有听见娘在屋外干活或故意大声咳嗽的声音,我才长嘘一口气。
大人们也开始使劲地追索这座祖屋的历史印痕,甚至端出了发黄的家谱,希望能从中捕捉些祖屋“邪门”的蛛丝马迹,但大人们深藏隐忧,缄口不言,从没有告诉我们祖屋一些不愿启齿的盘根错节。
果不其然,祖屋真有些离奇的“说头”。
六
二十世纪初年,祖父兄弟几个,由于家乡连年水灾,难以维持生计,被迫逃到鄱阳一带靠打鱼和做小商贩为生。含辛茹苦积攒了些钱,闷烟闷酒的交替抽沽中,他们想到了人“落叶终归根”,不能一直在外漂泊,于是兄弟几个凑齐了钱,选择了百福并臻的吉(鸡)祥年开春的时节动工做祖屋。
按当地风俗,农村做房子,做到抬那根又大又粗的正樑到屋顶上去时,要进行热闹的“上樑”祭祀活动。可就在头天傍晚,大祖父欣然抱着刚出生八个月大的长子,来一睹那根最大最粗的屋樑时,脚边突然从空中掉下了一只大雁,大雁落地时的惨叫,把大祖父吓了一跳,儿子也呜呜地吓哭了,他抱着儿子赶紧离开。
临近子夜,儿子突发高烧,连土郎中都没请到家就一命呜呼了!翌日,祖父们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赶忙请来村里的“地仙”(专门在农村从事婚丧嫁娶法事的人)做法事来化解,上樑的日子因此往后推了好几天。
“天上金鸡叫哦,地上凤凰鸣,八仙云里过哦,正是上樑时栋梁进凤家哦,户发人财旺,儿孙挤满堂哦,荣华富贵大吉祥……”这首余音绕梁的《上樑喝彩歌》仿佛在一遍遍擦拭祖屋略带忧悒的尘埃。
祖屋虽已落成,但就在大家沉浸于欢颜悦动之时,意外再次降临。
原来,祖屋西边李家宗祠尔后也在大兴土木,宗祠紧挨着祖屋,又高又大的造型远远超过了祖屋的屋脊,因为在农村做房子有“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之说,房子大都坐北朝南,龙在东为先,虎位西为后,虎不能压龙,否则不吉利,宗祠的做法令祖屋似乎有种压迫感,让祖父们既犹豫又无奈。
交涉无效的压抑感终于激怒了性格暴躁的二祖父。他仗着三十二个叔伯堂兄弟会为其撑腰壮胆,不顾大祖父和其他几个兄弟的劝阻,大祖父本想用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张英为老家安徽桐城的宅基地纠纷引发的“六尺巷”故事来感化他,哪知二祖父根本听不进去。
正当大祖父讲到“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有何妨”张英大度、容忍地以写诗书的方式,劝诫家人邻里间要相互隐忍、谦让的时候,没想到没有半点城府的二祖父越听越憋屈,只见他腰带一勒,气势汹汹从邻家操起一把锯子,倏地蹿上了宗祠的房梁,嗖嗖几下就把宗祠的房梁锯断了三尺。
二祖父这一自私、莽撞而孤妄的做法,不仅引起众怒,且犯下大忌,彻底得罪了老祖宗,为祖屋日后落下了种种似乎后人看不清也弄不明白的晦气与祸根,要知道,他锯的不是一般的屋呵,那可是供奉李家祖先的千年祖宗堂啊!
接着后面发生的二祖父被邻村人错杀死、大祖父抑郁而死、一堂祖父牢中坐死、另一堂祖父愤然气死的“四兄弟四死”的离奇惨剧,给这座无辜的祖屋平添了一种诡异、恐怖与悲怆的气氛!
大不孝,诛可灭。侍祖不敬,焉然孝父母? 唯恐二祖父到死也不会明白其中的深邃之道啊!
屋,终究是屋,人,终究是人。屋想让人和睦地生息,人也想让屋永恒地安存,两者赖以生存着,任凭岁月的磨砺与变迁。
祖屋,在祖孙面前,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容颜,其实,它已经坍塌了,坍塌于子孙的是是非非之中,坍塌于后人的恩恩怨怨之中,也坍塌于人们把名利得失与是非成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视线与心底。
我忽然想起《易经》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句千年古训的道理来。《回生宝训》里记载得明明白白:“凡人有势不可使尽,有福不可享尽,贫穷不可欺尽,此三者乃天运循环,周而复始”。想必强横之家,终归福远祸临兮?
娘,带着我和姐姐们,没有别的归宿,没有任何埋怨,也无法逃避,仍然依偎在人们笑谈中风剥雨蚀的祖屋一角,默默地啜泣……
祖 屋
祖先面对子孙
总渗着难为情的痛
胸口好像紧贴着一张欠条
用一生的血汗
赫然写着子孙永久性债主的名字
祖屋是一纸涂改不了的契约
歪歪斜斜
立在子孙的账簿一页页被翻卷
时间证明了一切
有情与无义勾着肩
有型与无形搭着背
争夺与分割盘踞着——
令祖屋艰难抉择
也难以耸起亲与情的脊梁
有朝一日老朽的木梁怆然倒下
拭问:我们的子孙
还有没有力量将其众擎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