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喊一声“姐姐”,就像在喝一杯清醇的茶,见到姐姐,就像蝴蝶在身边盘旋。尤其在我身处窘境的时候,姐姐的突然出现,好比天上的救星一般,让我平添无穷的安全感。因为,我上无哥嫂下无弟妹,姐姐就是我当年最好的伴侣和保护神。
娘,当年使尽洪荒之力把我这个所谓的“传家宝”生下以后,由于身体或家庭条件的影响,就没有再生育了,虽然当时并不受计划生育的限制,但李家有后,父亲和娘都很知足。
常言道:一个闺女能挑花,二个闺女会守家,三个闺女顶呱呱。
回想三个姐姐的往事,酸酸甜甜,她们的苦乐华年,一直在我心头缠绵。
一
大姐比我大一轮,我一呱呱落地,大姐小学没读完就被娘喊停,襁褓中的我,哪知道有个姐,哭丧着脸,她的小手正用洗衣槌一锤一锤地捶开那刺骨的寒冰,为我一把一把地洗尿布呢?
大姐失学后,乖乖地跟在娘的背后学做家务,说白就是主要为我贴心服务,娘身体不好,大姐自然成了家里小梁柱,除了照看我以外,还有兼顾祖母和两个妹妹。一张本来白皙的脸,常常被油烟灰尘熏得乌黑,从细薄的耳朵到白嫩的小手,再到一双灯芯细的小腿,被那些野蛮的冻疮像爆米花似的覆盖着,要不是那双像娘一样还算机灵的眼睛,骨碌碌闪烁可爱光芒的话,别人早把姐当成童养媳了。
在那生不逢时的年代里,大姐很挣扎,也很争气,完全继承了娘的血统,为娘也是为自己,更是为那个家,整天埋头苦干,总想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大姐十五六岁的时候,除了做比较繁重的家务外,还要跟着父亲去割草、栽禾、收割稻子以及挑塘泥等,倘若不是两个麻花辫子一甩一甩的话,别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崽子”哩。
最苦最累的日子从她十八岁花季那年开始,为响应国家“兴建葛洲坝水利工程”号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全国各地都在轰轰烈烈兴修水利,大姐作为第一批娘子军很快加入到“猴子岩”(今九江永修县境内)水利大会战的行列,那个苦与累可用当时她们编的顺口溜来形容:“千累万累,不如猴子岩搬石头累,千苦万苦不如猴子岩野菜苦”。
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孩,跻身到那么一种吃不好、睡不好,且劳动量大、任务十分艰巨的恶劣环境里,所吃的苦头常人难以想象。
大姐三年青春妙龄的大好时光都在那肩挑背扛中度过,可以想象那段如火如荼的艰难岁月给大姐留下的是一段何等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记得大姐中途回过一趟家,我们姐弟几个见了她就像见了稀客一样高兴。她第一件事就是教我和另外两个姐姐,玩两手合拢对齐游戏——“掰大拇指钻食指”,我们玩得远没有大姐那样娴熟,但那天我们四个一直玩到油尽灯灭。
后来,我忽然开窍,发现大姐的手跟我们仨就是不一样,原来她是靠天天搬运石头而练就的绝技啊。我当时觉得很好玩,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就问大姐:姐姐,你们劳动完了除了玩掰指头还会别的吗?大姐没做声,背着脸,我就不敢再追问了,怕问哭她。
三个春秋的筚路蓝缕,大姐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尘土终于回到家,同时也带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礼物——一床花被子和一个绿色军用水壶,那天晚上我揉着花被睡得很香,大姐却整夜未眠。我有事没事就挎着那个水壶去龙井打水玩。
殊不知那床花被沾着姐姐多少辛酸的泪,那个水壶装着姐姐多少涔涔的汗啊!
本想大姐总算脱离了苦海,一家人欢天喜地,哪知她睡在我身边,偷偷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哭了很久,把我盖的花被子再一次染湿了。
二
大姐要嫁人。这一爆炸性消息震坏了另外两个姐姐,也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何况姐姐都过二十了,比起同龄人的话,大姐那时候还算落后的,但在大姐看来,就不那么正常了。
大姐很单纯,也很清丽,纯得就像屋后的那口水井,清澈见底,两个麻花辫别在胸前,辫子中间往往会用皮箍子(方言,小皮筋)压个手帕或缠根红头绳,没活干的时候,两只手总搓着自己的辫尾,搓久了就往后一摔,一晃一晃地就像空中飘舞的彩带,笑起来洁牙皓齿一字排开,煞是好看。她的长相和性格,几乎是娘的翻版,羞涩中蕴含机灵,文静中透着光鲜,柔弱中暗藏倔强,哪怕破旧的衣服往她身上一罩,也一点看不出她是贫苦农民的女儿。
情窦初开的姐姐,芳菲的春梦呼之欲出,但谁也难以窥探出她那幕暗香疏影的隐忧心事。唯独娘的焦虑方能触碰或轻叩她那扇柔顺而封闭的心窗。
等大姐情绪稳定后,娘赶紧托媒,把她介绍给了一个当时根红苗正的“解放军叔叔”,哪知道他是一头非常有个性的“犟驴”,姐一瞅就避之唯恐不远。娘也觉察出小伙子一根杆子撑到底的牛脾气,礼道(方言,称呼人)也不够,一副傲睨万物的样子。
但娘碍于面子,或许提前收了人家的礼金不好意思退还,娘只有苦口婆心地做大姐工作,轻言细语对姐说:龙配龙,凤配凤,虱子配臭虫,性格不合慢慢习惯就好了,人家又是解放军,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啊,再说……大姐明知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随娘,硬是把自己嫁给了这位性格与之完全睽异的解放军,殊不知为大姐日后劳碌命和感情不协调等埋下了隐患。
在那个年代,年轻人几乎没有“恋”也没有“爱”的过程,往往父母一手包办。大姐也一样,与大姐夫牵手的机会都不敢有,更不要谈被当时普遍认为冒天下之大不韪零距离的亲昵了。
因此,没有知根知底般的了解,没有你情我愿般的磨合,没有儿女情长的交融,既成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也成了农村婚姻通向死胡同抑或婚姻坟墓的沉疴。
记得大姐出嫁那天,就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囧事。也许伯母家兄弟多、家境寒碜,伯母的精打细算或吝啬,本来新人新婚睡新床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未想到伯母想用新被子盖住旧床的敷衍做法,被大姐火眼金睛发现了。姐姐嫁给姐夫本来就不太满意,想到公公婆婆小气到这步田地,大姐气不打一处来,操起一把剪刀,无视众人的阻拦,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蚊帐和被子剪个稀巴烂,围观的亲友全吓坏了,吓得姐夫家赶紧吩咐去城里买新床,姐姐看似无理粗暴却逼迫无奈的做法,也把我这个原本高高兴兴来送嫁的弟弟吓傻了。
我第一次看到姐姐怒发冲冠,也见证了姐夫在一旁既不劝也不帮、含怒未发的痛苦神情。然而,姐姐一时的冲动虽然在婆家赢得了尊严,争得了面子,却一扫她在娘家温柔贤惠的好名声。不明就里的熊家村人反说姐夫娶了只母老虎,可谁知姐姐心中难言的憋屈和苦衷呢?
“回门”(当地风俗,结婚第三天女方回娘家)的那天,娘和父亲都知道这件事了,娘也不高兴,但娘是“死要面子也很要里子”的人,她赶忙把大姐拉到里屋,细声细气地“娘教女”起来: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三姆四婶一样的心,后头黄土都变成金。吃得苦中苦,就做得人上人啊……大姐听得一边点头一边直擦眼泪。
日后,娘果真领教过姐夫没有礼道的“功夫”和异于常人的丑脾气。名如其人,怪不得姐夫的小名就叫“丑”,姐姐只要一听到姐夫的怪名字就会哆嗦。
姐夫一贯很少称呼人也包括娘,这众所周知,娘对他这种蔑视长辈的做法耿耿于怀。
一次,大姐夫进我家门的时候,碰上娘正在喂猪食,他没有先招呼娘而跟猪先打起招呼来了:嘿,猪好肥啊!娘一听姐夫的声音,头也没抬,二话没说,拿起手中的勺子朝猪的屁股就是啪的一下:“呿呿呿---”,赶猪的声音比平时至少高八度,一下就把猪打跑了,同时,姐夫自认为丈母娘把他也比作猪而显不满,一瞬间也被“赶得”不见踪影。
《三国志?魏书》记载:慢人亲者,不敬其亲者也。孟子也曾教诲后人: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娘,虽然不懂这些,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希望得到别人尊重的人,尤其是小辈对长辈,必须毕恭毕敬,她认为这天经地义。
大姐还是大姐,姐夫还是那个姐夫。性格既决定命运,也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姐姐后来一直抱怨自己,其实也在抱怨娘:嫁给他,还不如当时嫁到猴子岩去好了,足见大姐后来的生活状态并不称心如意呀!
大姐默默地承受着人情世故以及生活劳动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也百般忍受着姐夫“有理活压人,无理死争辩”的大男子主义作风,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逆来顺受心态,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惊涛拍岸,她别无选择,唯有凭借普通农妇特有的质朴与善良诠释着自己最原始也最本真的生活。
其实,我打心底希望自己有个城里的亲姐姐,所以二十年前最先把她弄到县城来。
那时大姐带着大姐夫一起来了,我建议他们在马路边先做点修鞋、补胎的活,打好基础后再琢磨做别的。可生意清淡,他们没干到一个月就耐不住性子了,傍晚去菜市场捡些扫尾的菜,晚上点起煤油灯,几天不买肉吃,仿佛回到旧社会,有时还要遭到城管的驱逐,东挪西搬心不着地,我看得心酸,娘见着也直擦泪。
其实她也不想增添我的负担,我当时工作也不算稳定,于是夫妻俩在城里“打了个卯”(方言,转身离去的意思)就悄无声息地搬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令我们很是惊诧与失望!后来,大姐才吞吞吐吐告诉我和娘:实在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娘回敬道:拳要打,字要写,码头也要打。
大姐,不懂得坚守,没有城里人的命,想必上天注定吗?
《大学》上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我不知道姐姐、姐夫能否懂得其中的寓意?
其实,大姐夫脾气不好但人倒不坏,道理比谁都懂,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的话至少在我们家族里面出类拔萃,毕竟受过军营铸造,还当过芝麻大的小班长,在生产队也管过点事。但他就是一副死不低头,不依也不饶的傲慢脸相,加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刚烈本性与生俱来,让人感觉不舒服。他对所有的亲友都一样,娘自然也不例外。
多少年过去,他居然固执到至今连自己父亲的一块墓碑一直都没有为其而立,为此我催劝过他很多次,他堆积了很多不为父亲立碑的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搪塞。我觉得:父无碑,子无心;子不孝,人无德;人勿良,财而尽。每次他都气得暴跳如雷,有一次差点掀翻桌子跟我打起来,他发誓到死也不立那块碑,不知是与我怄气,还是与他自己和其逝去的父亲斗气?
有一首歌叫《当兵的人》,不知姐夫听了有没有“就是不一样”的感慨?他就是这样一个自恃独我“对错论”,从不在别人面前低首下心,做错事情既不担当更不解释、弥补的硬梆梆“铁汉”。这让姐和身边的亲友无可奈何,更让娘心存芥蒂,心底的结始终难以解开。
娘,常常惋叹:低头的稻子,昂头的稗子。从礼道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德良心,我在上,他在下,他不低头谁低头?如果他有礼道的话,我割肉给他吃都行啊!足见娘是个把所谓的礼道和长辈的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大姐夫如此非凡表现,让姐隐忍一生也负累一辈子,后来他们所有子女一个个过得也不尽人意,虽然这看上去与其性格似乎毫不相干,但其中的因果奥妙关系却值得令人深思,俨如老子所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道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老夫子如此深奥之理,恐怕其难理之亦难信之,我只得为之干着急。
三
大姐夫的行为,从此也让我娘吃一堑也长一智。
娘在给二姐找对象的时候,首选条件是看对方是否懂礼道,然后才综合考量。父亲是个不问家政的人,一切放心交给娘办,二姐的婚事自然也由娘说了算。
二姐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初中还未读完一个学期,也被娘“嘎然一刀”斩停,娘出于与其说是家里缺少劳力而不如说是“催鸡早下蛋”的考虑,把二姐的书包缴了,当时校长和老师都劝说娘不该鼠目寸光,说二姐成绩好将来有出息,但娘有娘的想法和难处。
面对人家好心相劝,娘一脸的尴尬:我们家情况不一样啊,再说你们看全村有几个女的在读书的呀?后面那句“一个女孩子,我给她读到小学毕业就已经不错啦!”的话却在娘的喉咙里哽塞着没有说出来,怕人家听得不舒服。
二姐失学后,并没有送到最苦最累的猴子岩去锻炼,而是受父亲的照顾,被安排在大队的米粉厂赚工分,后来由于二姐心灵手巧,又被安排在大队草包厂编织防洪用的草袋,虽然收入微薄,但给家里和娘带来了不少还债减负的愉悦,二姐那时也会偷偷夹带点米粉回家,塞给我吃,让我尽享米粉那滑溜溜、香脆脆的丝丝美味!
凭借二姐的长相、人品、文静的性格以及当时还算有头有脸的工作,娘把她许配给肖家一个九岁丧娘、一字不识、爷老崽少且又黑又瘦甚至有些驼背的穷男人,这是谁都没有料想的。肖家崽里(娘当时对二姐夫的称呼)长得不是很难看,但一口乌黑、如虫蚀过的牙齿足以让人见了印象分大打折扣,但娘却认准了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娘在有分歧的人面前总摆出她的理:你们知道什么?海水不可斗量,看人不能貌相,这种人有礼道,老实又本分,靠得住啊!每每反驳得大家哑口无言。
娘的性子我们都心知肚明:娘喜欢听她话的人。
二姐在一旁嗫嚅着,只有嘟囔着嘴以示抗议!姐姐不同意归不同意,娘可不管这些,即便那时候大队里有个搞田园化管理的小伙很喜欢二姐,人虽然长得不算人高马大但也能说会道,自身和家庭条件都不错,堪称“里外兼收”的那种,二姐对他也有点意思,在大队人的眼里都说他俩龙凤绝配,可娘就是死活不同意,坚持她那套“太活性的人靠不住”的理论,不管男方后来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硬是被娘棒打鸳鸯了,娘说:人好人坏我心里自有一杆秤。
娘,看着肖家崽里满头大汗用箩筐挑了一担满满的红薯,憨憨地笑着进门,权作定亲“见面礼”的时候,娘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样,加之娘还没有正式拍板,他就“姆妈”前“姆妈”后喊个不停,喊得娘想挑他一点毛病出来的余地都没有,娘乐滋滋地揣着肖家趁火打铁送上的六百多块很皱巴的礼金,笑嘻嘻地对着一屋子提亲和看热闹的人,独自郑重地宣布:好,好,好,就这样定了,定了!
娘,看人并非草率,她对二姐夫早通过“线人”摸得一清二楚,先知先觉是娘从小养成的本性,她眼“毒”得很,当然也有走眼的时候,二姐夫有点偷懒的脾气隐藏得较深,让娘就没看出来。娘后来老拿二姐夫偷懒说事,说得他红着脸、勾着头,不敢直视丈母娘一眼,慢慢地变勤快了许多。
娘爱屋及乌的本性,也渐露端倪。
四
二姐的婚事被娘一锤定音后,接下来,娘要做的最紧要的头等大事,就是计划到村子最南端的小山坡上,平山填土,建一栋新房子。这是娘企盼已久的心病,而苦于囊中羞涩迟迟没有付之于行动,因为祖屋实在破漏得叫人不堪入目。
这下好了,有了肖家酷似雪中送炭的那笔彩礼,娘看到父亲点头后,凑足了整整一千块钱,立即请来村里的地仙、石匠、木匠师傅等,在当时比较荒凉、偏僻的村头,盖起了一幢崭新的但随农村大流的四列三房的瓦屋子。
父亲用从祖屋地上挖来的红石奠基,砌上红砖,盖上红色宽厚的机瓦,虽然做得不是很挺拔、高大却很新鲜的立在村头,远望犹如高原的“那抹红”,特别喜庆和耀眼,来屋里东瞧瞧西摸摸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忙得娘不亦乐乎,有时晚上她会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我这辈子总算金蝉脱壳了哇!
新屋的落成,乐坏了娘,娘终于有了睡得安稳的地方,父亲和娘各睡东西厢房,我就睡拖铺或竹床,我也乐此不疲,至少我有了写作业的敞亮地方,读书也格外认真。殊不知,二姐却常常偷偷地躲在灶屋里独自黯然神伤呢!
二姐尤为乖顺,胆子一贯很小,从来不敢在娘面前说不,她小心翼翼嫁到肖家后,除了种田种地外,就是喜欢饲养鸡鸭鹅等。她门前有条小河,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夏日里潋滟的荷花绽放着氤氲的清香,叫人馋涎欲滴的莲子低首躬身地等待着人们的采摘,青蛙蛰伏在宽大翠绿的荷叶间翛然自得的样子煞是可爱。
二姐常常赶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家伙”到河边嬉戏觅食,她有时蹲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水中那自由翻滚的鹅鸭、岸边那自在追逐的小鸡,还有那黄昏下静谧的荷塘月色。二姐痴醉的样子,是否还在迷恋她心目中那匹日渐远去的“白马”呢?
我放假的时候也常常去二姐家玩,我最喜欢摘莲蓬和游泳。那次我与小伙伴水中嬉闹的时候,脚板被水下的玻璃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痛叫声惊动了二姐,二姐赶紧跑过来把我扶上岸,连忙拿出她几块崭新的陪嫁时的手帕,包扎着我的伤口,后来又把我搀上自行车,送到附近的村卫生所打破伤风针,我当时虽仍觉得伤口很痛很疼,但我更觉得我的姐姐可亲更可爱!
鸡鸭鹅下蛋,让二姐露出难得的笑容。她从难闻的屎窝里一个一个把蛋捡出来,用布擦干净,然后用花手帕包裹,装在篮子里,再放进一些防碎的谷糠垫紧,十分小心地骑着那辆陪嫁的永久牌自行车,拿到街市上去卖,剩下的就悄悄给娘家。
其实,二姐虽然对娘的独断专行有些不满,但还是很恋娘家的,尤其挂念娘和父亲的身体,三头两头就往娘家跑,回娘家时提的用红布遮掩的篮子或桶子里面,总会装着我无尽的惊喜。
娘常说:“女儿不恋家,泼水哗啦啦”,言下之意希望嫁出去的女儿,不要像泼出去的水,要常回家看看,要有良心,要懂得感恩。
二姐怀孕的时候,也舍不得多吃那些蛋,我指着又大又白的鹅蛋说:姐,别卖了,留得自己多吃,好生宝宝哦!姐笑了,说我懂事,为奖赏我,连忙从口袋里搜出几毛卖蛋的钱放在我的手心,我朝姐做了个鬼脸,高兴得拍着屁股,手紧捏着票子,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姐的视线里。
二姐虽然没有找到理想中的爱情,但她性格温和,心地善良,且与世无争,小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拮据,但安贫若素,也算安稳,就像自己菜地里种的芝麻,淡淡的花,淡淡的香,淡淡的日子,淡淡地往高处慢慢舒展。
五
有道是:同胎不同心,同屋不同人。
三姐的性格跟大姐、二姐比,却天壤之别。
三姐小学也没有读完,不是娘要断她读书的“奶水”,实在是她缺乏读书的天份,读到二年级都不会数数,经常“扛蛋”回家,气得老师说我娘怎么生一个这样笨的女儿?娘就老指着三姐的鼻子骂她:“你十木滔天哦”(方言,非常笨)。做作业或考试的时候,三姐往往急得呜呜地哭,回家的时候,不仅衣襟哭湿,连手帕都可以挤出水来。
其实,三姐的笨,情有可原。
小时候,她突然得了一场急性脑膜炎,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送到南昌传染病医院抢救才算捡回一条命。那一次,大姐牵着祖母,从傍晚走到天亮,一脚高一脚低地紧随其后,足足走了十来个小时才赶到医院,祖母的小脚趾全破皮出血了,大姐的腿也走得酸痛不止。这场重病,从此或多或少给三姐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的大脑比别人反应要慢半拍、性格比人要急躁些,想问题也简单粗陋等。
老天总是公平的,关上那扇门时总会打开另外一扇窗。
三姐长得不胖,但身体很结实受力,加上她说话噼里啪啦“大炮筒”个性,完全属于北方那种块头,干起活来浑身是劲,风生水起。大生产队里也好分田到户也罢,尤其是双抢时节,她挑起禾谷来,不管多重都似乎压不弯她的腰,村里很多身强力壮的男劳力都不是她的对手,三姐无愧于家里的中流砥柱,娘和祖母从小喊她“女蛮子”,父亲却常在娘面前感叹:如果她是个崽里子就了不得啰!
一次过年的时候,父亲主持生产队分猪肉,村里一户人家觉得分给他家的肉不好,就忿忿不平冲到父亲面前谩骂起来。父亲说:十个指头都有长短,何况肉有精有肥,怎么叫我分得平呢?那男人和他女人就是不依不饶,纠缠着父亲不放,他们仗着自家兄弟多,大过年的竟然叫她媳妇吵到我家里,懦弱的父亲仍然苦口婆心地不停作解释。
意外终于发生了,那女人一副刁蛮凶煞相,边跺脚边叫嚣:如果不给我换几斤好肉的话,我死也不走,过年都要闹得你们家鸡犬不宁。说着她发疯似地要拿走我家准备过年的东西,娘气得从厨房跑了出来,死命拖住她,她反而一个劲要冲到房间里把我们被子卷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姐正巧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个样子,二话没说,冲上前“啪啪”对着那泼妇就是狠狠几耳光,一下把她打懵了。
女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娘见状,怕事情闹大,又是过年的节骨眼上,边劝边拉着那女人,随手从厨房取了块精肉塞给了她,才算平息了这场“战火”。女人走后,娘转身骂姐姐,说她不该动手打人,姐气得反驳娘:对这种欺善怕恶的人就要以毒攻毒,否则她下次还要欺负我们。
三姐就是这种麻辣脾气,后来村里的人都不敢惹她,也没有人再敢欺负父亲了。
或许,因为她的脾气,三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对象,娘“放线”不少,登门窥探的也多,远距离打听的也不少,不是别人相不中她,就是她瞧不起人家,至于目测了多少家,恐怕连她自己和娘都记不得了,急得娘像热锅上的蚂蚁,姐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无奈,娘与父亲一合计,把她送到百里之外表姐管的工厂去了,从农家少女到城市工人的嬗变,加之表姐的帮教,让她渐渐地消除了那场重病带来的不少负面影响。三姐每次都会带些蛋糕、煎饼之类的东西回家,吃得我嘴馋馋心痒痒的,每个礼拜天总是踮起脚盼望三姐的到来。
那时候,我为自己有个“当工人”的姐姐很是骄傲,学校填履历表时,我总会很认真也很自豪地填上姐姐在某某工厂上班的字样。
三姐的脱胎换骨让娘喜出望外,也为自己今后找婆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蒋巷街边徐家有个小伙子,是三姐也是娘一眼相中的,娘自慰地说:他俩头世有缘啊!小伙虽然兄弟姐妹九个,但算得上出类拔萃,憨厚老实,又勤快又会喊人,俨然综合了大姐夫与二姐夫的优点,他身板硬朗,当过中学长跑运动员,到山里采石场炸过石头,耕田种地更是不在话下。
小伙子的赫然出现,完全符合娘择婿的全部条件,娘对其简直无可挑剔。
我家农忙,双抢、种地以及家务活,只要娘一声令下,随叫随到,绝不含糊,三姐夫几乎成了我家重要的“一份子”,这些不仅让姐姐乐开了怀,给父亲也减轻了不少担子,每每谈起这个十分合意的“小郎崽”,娘也常常抿笑着合不拢嘴,且略带几分得意劲。
但,三姐夫的穷也有目共睹。娘一点也不嫌贫爱富,娘常说:人怕穷,龙也变成虫;人斗穷,虫也变成龙。
三姐夫那么多兄弟姊妹,连个屋角都没分到,他们结婚的新房,是借住在亲戚家一间黑咕隆咚的“拖铺里”,娘实在看不下去,就帮他们到处筹钱,好不容易做起了二间窄小的砖瓦房,他们从此可遮风挡雨,生儿育女,权且容身过日子了。
娘对其另眼看待,让小夫妻俩感激涕零!
娘对三姐的怜爱,使得她对小两口的“内政干预”没有止步,打破了他们小日子的宁静。
三姐当时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本来不算什么坏事,但在娘看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根据他们当时生活状况,添上两张嘴必定会让其债上加债,穷上更穷,很难打“翻身仗”,何况都是女孩。娘出于帮他们考虑,也不排除娘重男轻女思想的偏颇,决定把他们第二个女儿抱出去以减轻其负担,三姐虽勉强点头同意娘的意见,但娘担心三姐夫不会同意,于是趁着他外出的时机,把“老二”流星转月般地抱给了另一村人家做干女儿。
后来三姐夫回家知道此事后很不理解,哭诉着说丈母娘做得有些过分,抱掉他的女儿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呢?言外之意就是说娘有些强势霸道了。
姐夫难过了好些天,娘也在难以合眼的夜里潜伏着隐隐的自责,双方都在为彼此的无奈焦灼了一段日子。
后来,娘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主动照看他们的子女,很快换取了三姐夫的谅解。
心伤愈合后,三姐夫只要是赚钱的活,不管多重多累,都干得有声有色。几年后,我介绍他们来城里“打码头”,夫妻俩坚持好些年终于搏得一席之地,有自己的店面,有自己的房和车,也有自己的经营产业,但日子过得并不轻松、顺畅。尤其是他们平时教育无方,惯用溺爱、娇宠的方式,以至于后来造就了一个并不太听话也不算争气的儿子,把他们本该平静且富裕的生活一度搅得焦头烂额。三姐和三姐夫重财轻人以及他们不谙“口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道理等一些粗俗做法,也让其陷入了好日子却无孝子尊、无教养亦无好福享的深深痛楚。
六
生活,往往如此无奈和矛盾。得到的往往要舍去,摒弃的往往渴望获得;走远的希望其回心转意,归我所用,在身边的巴不得其早点离开,远我而去……人,都想别人跟着自己的节拍走,不乱方寸,不容染指,殊不知人心隔肚皮,心心谁能知?
可贵的是,娘对儿女尤其对是我的不吝管教,就像严师厉父,要求尽善尽美的心一刻也没放松。当然,她对姐姐们也喜欢用好心去多管那份“闲事”,为己更为人,有时夹杂些许偏见,有时为悯恤别人而往往忽略了对方的一些感受。
她常喟叹: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亲来也是亲,儿女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十个指头有长短啊,我做娘的哪不懂这些道理呢?
娘,虽无一点“墨水”,但她几十年集聚的智慧,一如鄱湖浩瀚之水,源源不绝,润泽心田,她阅人无数,即便我行我素,即使有些瑕疵,也像仙人指路一样,总会让我们看到迷雾中的阳光,风雨之后的彩虹,婵娟此豸的星空,茫茫湖上一叶前行的方舟……
姐 姐
姐姐的名字
是一串珠玑碰击发出的清脆
姐姐的辫子
是月儿映在水中时浮动的掠影
姐姐的心
是掏给男人的手掌捧出的温存
自从有了姐姐
雨中多了一把花折伞
有了姐姐
烈日下多了一树荫翳
有了姐姐
生命里多了人来人往的亲昵
姐姐 人虽嫁了
但姐姐的心没嫁
还留存着在娘家时的那份纯
那份简单
那份女人独持的善
姐姐的日子过得很一般
姐姐的心却熨熨贴贴
没有大起大落
姐姐没有一丝的张扬与浮躁
更没有荣华富贵的要挟
姐姐之所以成为姐姐
源自于女人普通的天性
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
源自于上天赋予她最平常的心扉
姐姐永远是我姐姐
因为哪怕相互间有点异样的刮痕
但谁都不能割舍
一根藤上紧紧缠绕的花与叶 皮肉和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