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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杀生

书名:我娘我心 作者:冰耕 更新时间:2019-07-24 09:34 字数:5356

    一

    “畜生畜生,不杀不生……”,这是我娘原创的民间“梵语”。每次逢年过节家里宰杀鸡鸭鱼鹅的时候,娘都要念上好几遍才怯怯地举起菜刀,以示对生灵的敬畏或以求神灵的宽恕。

    小时候,我不太懂事,也觉得好奇,凑在娘的跟前,嘟囔几句:要杀要怕又要养,要不然,干脆不养呗。

    “你说得倒轻飘飘,不养啊?你吃什哩?穿什哩?用什哩?”娘指着我的鼻子,一连串的反诘令我猝不及防,随后,语气慢慢缓和下来:“畜生归畜生,杀归杀,吃归吃,人家也是一条命啊!”

    喜欢钻牛角尖的我总觉得娘在做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情。

    在娘那里吃闭门羹后,我开始到书里去寻找答案。当看到佛陀“众生平等,不可灭也,六道轮回,善恶有报!”的开示禅语之后,懵懵懂懂之中,我似乎觉得娘如此“谢罪”有其行亦必有其道。

    娘不信佛,也不懂佛,她在那原始而复杂的生活背景下夹杂的所谓慈悲之心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试探着从娘盘根错节的生活细节里找寻答案。

    二

    “男人出门干活,女人在家养猪”似乎是湖区人家那个时期典型的生活写照。从几岁开始,娘就跟着祖母学喂猪,如果碰到饥不择食且强横一点的蛮猪,抓勺子的手一旦不麻利,手指头随时都有被它们咬掉的危险。娘有时没注意还会被它有力的翘嘴拱倒在地,不服气的猪有时还会为争“一瓢之食”把猪盆掀个底朝天,打得稀巴烂,飞溅的猪潲往往把娘沾得脏不拉几。娘一般不骂人,但这时候骂猪完全有可能,遇到不配合、不识相的猪有时会用勺子和竹鞭打几下它的屁股,就像对待小时候不听话的我一样。

    养母猪,既令娘头疼,也让她欣喜,常言道:公猪好养,母猪难伺候。的确,娘养猪婆的时候,无论从挑选猪仔、选料配食、看病打针还是受孕配种、产崽喂奶直到出栏等,从放养圈养到捡拾猪粪、收拾猪栏等,娘有时还要帮助难产的母猪当接生员,一头母猪从小到大、从生至死要倾注娘多少的心血啊!娘有时会抱怨说:养一只母猪婆好比养一个人啊!

    当然,猪养得白白胖胖、憨憨壮壮会让娘悦动不已,但在宰杀的时候,娘又有点支支吾吾,于心不忍。看得出,娘与猪,日子久了自然生情啊。

    父亲把村里的屠夫请来后,娘不得不把一锅滚烫的开水提前烧好,屠夫慢悠悠地吸着父亲递上的香烟,喝着娘端来的热茶,看着几个大男人把二百斤左右重的猪从猪栏里拖出来,一口气将其摁倒再五花大绑起来,像绑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囚犯,迅速抬上早已预备的大案板,屋子内外早已鸡飞狗跳了。

    屠夫不紧不慢走过来,土色的面孔藏着一副杀气,手上提着那把又长又尖的杀猪刀,一道寒光闪过,猪颈下面那股鲜红的血液如一道红色的闪电迸溅而出,猪刚才还撕心裂肺的咆哮刹那间就被权作祭祀的鞭炮声取代了。

    接下来,猪被扔进沸腾的水槽里过烫,屠夫用一根磨得发亮的圆形空心钢管从猪的脚踝直接穿过猪的心脏到颈部,穿心灌顶,接着吹气、刨毛、破膛,肢解等,娘觉得血腥的场面有些残忍,独自站在远处怯怯地呆着。

    娘,拿勺子的那只手半捂着脸,或躲进房间,她说怕血,口里仍不停地念着她那段语速不快也不慢的“梵语”,眼睛有些浑浊。其实,娘不是不敢见血,而是不忍心看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宝贝”就这样被杀,但又无可奈何,因为那时候几毛钱一斤的肉,虽不算多,却能救济一家子啊!

    帮忙的男人们忙着挂秤、分肉等,有条不紊,女人们却把放的猪血赶忙趁热煮成“血旺”,汤里漂浮着几根葱叶和韭菜,香脆脆的血汤喝起来很过瘾,娘就吩咐我和姐姐们一碗碗端给这些帮忙的人和左邻右舍吃,大家分享着杀猪带来的愉悦,娘却不嗅不闻缄口不尝。

    猪,就这样可怜地终结了一生。猪活得不难,却死得很惨也很悲壮!

    我忽然想起乡下一些借猪骂人的话,譬如说人笨称“猪”,人的头长得大且难看叫“猪头肥耳”,不会吃东西喊“吃猪潲”,嫉恨、诅咒人骂“千刀万剐”、“遭猪殃”等。

    人,肆无忌惮地尽拿“天蓬元帅”开国际玩笑,远没想到猪曾经对人类的巨大贡献,猪,到底养活了多少张嘴,救活了多少人家,恐怕无人知晓。

    有时我们姐弟几个斗嘴的时候也会拿猪开涮,娘听到了,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调教着说:万物都有灵性,谁说猪贱性命微?一半骨肉也一半皮啊!

    有时候,人还真的不如一头猪,不如它安分守己、安贫守道,不如它无忧无虑、亦足亦乐,更不如它默默无闻、无私奉献。

    三

    其实,娘并不想成为任何禽畜“杀手”,她担心下辈子下地狱会变猪变狗变鸡。

    娘最怕我小时候把田埂洞里的黄鳝,用自行车的钢丝条扭成弯钩再穿上蚯蚓,把它们一条条引诱着钩出来,变成碗里的美味佳肴;也讨厌我晚上用楼梯爬到屋垛上,把躲在毛竹筒里和茅草窝里的小麻雀一把抓出来,然后用绳子绑着一条腿,就像绑着青蛙一样,牵着它们一蹦一拐到处玩。娘最反感的是我用竹篙去顶房梁上的燕子窝,即便燕子每天都会把屎撒在饭桌上,娘一点也不嫌脏,娘说:燕子筑巢到龙屋,燕子衔泥走凤家哦。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的箴言不由得让我心颤。

    每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家满屋子叽叽喳喳、飞进飞出的燕子,还有那些咿咿呀呀、嗷嗷待哺的雏燕,它们伸出黄黄的小嘴,等待着母亲的喂哺。母燕每次衔食归来时的呼唤,都会引来它们激动人心般啼鸣,小燕子仿佛成了春天的歌者,大地的精灵,自由自在,煞是可爱,也酷似小时候的我,渴许的眼神里总期待着娘的出现!

    娘常自谦地说: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生生死死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像我这样没文化。

    孵鸡崽,算得上娘很开心的一件事。每年开春过后,娘每次都要挑选二十来个又大又圆的新鲜鸡蛋和一只较本分的大母鸡做窝,鸡窝用稻草做得既柔软也干净,母鸡刚开始孵时因为不知道“何许蛋也”,很不卖账,两只脚老踩在蛋上咯咯直响,恨不得一脚踩碎,后来经过娘反反复复耐心训养,三五天后母鸡慢慢乖顺起来,身不离窝,把所有的蛋都用它富有弹性的羽翼严严实实遮盖住,不漏一丝风,有时蛋不小心掉下窝,它就会咯咯叫个不停,娘不在身边时还会负责任地用嘴将其不停拱着挪进窝,确保一个都不掉队。尤其到快孵出小鸡那段日子,母鸡不吃不喝,除了我娘之外,任何生人靠近它都会收缩着那发怒的颈脖子,朝不速之客摆出一副誓死捍卫家园的架势,让人无不动容。

    用蜡烛照蛋,检查孵蛋好坏,是孵化过程中关键的一环,娘瞧得非常仔细,灯光一照,好蛋与坏蛋娘一眼就能分辨,将壳里面光亮通透均匀的放回窝,一旦发现孬种就得赶紧把它清出门户,以免影响其它鸡仔的出壳。个别拣出的“坏蛋”娘并不抛掉,而是放到柴灶里煨给我吃,娘说:这种蛋很带补的哟!的确,这种蛋吃起来有时候会吃出雏形的甚至带鸡毛的鸡仔来,但特别香特别爽口!

    等到鸡仔纷纷出壳的那一天,娘脸上的笑容比母鸡咯咯不停叫唤的心情还要灿烂。娘,半蹲在鸡窝边,非常小心地抱起一只只摇头晃脑的雏鸡,如同捧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其清掉残壳,为其净身,然后轻柔地放回母鸡那温存的腋窝下取暖。娘那时候每天都拥有惊喜,每天都在享受生命诞生的快乐!满屋子的小鸡,宛若她的生命一样,每天喂呀喂呀,就像是喂小时候的我!

    鸡仔在娘的呵护下慢慢长大,娘舍不得吃,也不轻易宰杀它们,娘喜欢把母鸡下的蛋提到集市上去卖,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娘才不得不动起杀念来。

    娘有时也不失风趣,装着蛮有文化的样子跟我卖卖萌:你猜猜,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我吐着舌头,愣愣地,许久答不上来。娘在一旁扑哧地笑了,看着娘笑了,我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生命,从启程到谢幕,从微笑到痛哭,从卑微到丰腴,从摇篮到坟墓……想必都经历着一场悱恻千转的轮回。

    四

    娘并不知道佛经里的护生和涅槃是什么意思,但娘一定知晓,延续生命时“花开心自知,深水静自流”的意义和代价。

    印象深刻的那幕,是娘为我亲自手刃癞蛤蟆。

    那年我在田里干活,突然被毒蛇咬了,娘获悉后一口气从家里跑过来,赶紧把我扶到水沟边,用打碎带来的碗片,轻刮、挤压和清洗我左脚背的伤口,并用嘴使劲地对着伤口一口一口吸吐着,就像当年父亲吸祖母喉咙里的痰一样卖力。娘看到我越来越红肿的小腿,急了,用磨尖的瓦片咔嚓几下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紧紧地绑在我膝盖下面,说是可以控制蛇毒随着血液流窜到全身。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看娘的时候还有些“叠影”,我惊恐地望着娘,娘问清楚了我被蛇咬的稻田位置后,说:别怕,我去找那条咬你的蛇,它要是打死了,你的病就会好得快哦。

    娘说完,转身拿起一根棍子,向那片稻田跑去——

    娘回来的时候,我朦胧中发现她身上沾满了黄褐相间的泥浆斑点,娘告诉我那条咬我的毒蛇被她打死了。

    犯我者必歼之。这或许是娘心中的一个夙愿,但却给了我战胜疼痛与邪恶的勇气和信心,尽管我当时对娘的话将信将疑,但希望娘这个善意的谎言永远真实的存在。

    后来,娘发现我打针吃药都不见效,赶紧跑到村西头一位七十多岁的土郎中那求助,土郎中抓了一把专治蛇伤的草药给娘,然后叮嘱娘回去后捉些癞蛤蟆一起冷敷和煮汤,说这种清火、消炎、祛毒内外兼治的秘方会好得更快,娘一个劲地点头。

    癞蛤蟆,长得十分丑陋而可怕,一般雨后或晚上爬出洞穴。于是,娘常常一个人穿着雨衣,拿着火钳和手电筒,斗着胆子逡巡在石洞边、田埂上、菜地里或林子中以及坟山草丛间,为我四处寻找着这省钱又有效的土秘方,总希望我早点好起来以免耽搁读书。

    宰杀它,让娘有些犯难。父亲一般很少在家,姐姐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这个担子非娘莫属了。只见娘在水塘边犹豫片刻,然后闭起眼睛,胆颤地从蛇皮袋里抓起一只癞蛤蟆没在浅水里,毅然对准它的头部狠狠地举起了菜刀——

    蛙血溅娘一脸,略带腥味的黏浆差点射进娘的眼睛里,割头、剐皮、破肚还有切块等,娘转眼间几乎成了一个凶狠的屠夫。

    那次,有只不甘死亡的癞蛤蟆,在水里作最后一搏时,使尽浑身力气想脱逃,娘的那一刀下去,正好落在它滑动的一刹那,刀口对准了娘的左手大拇指,汩汩的鲜血染红了水塘,也刺痛着娘的心,娘咬着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着另一只的杀戮。

    娘一直瞒着我,怕我不敢吃,就哄我说是青蛙。后来几次被我发现是最恶心的癞蛤蟆了,娘左哄右劝,好说歹说我就是不吃,气得娘差点摔碗。

    娘最后伸出了那个大拇指,一把撕开包扎的布,气愤地说:你瞧瞧,为了你我遭什么罪啊?

    我终于低下了头。

    娘并不知道《法句经》里有“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那么一句,但娘知道,儿子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癞蛤蟆不像青蛙那么漂亮,满身黑皮疙瘩,一抖一动的下颚像在诉说着人类对其不公平的待遇,满是哀怨的眼神总想发泄对人的一种愤怒。大人总是劝小孩不要捉它玩,说它身上有毒,它遇到“敌手”的时候会从隐藏在眼角根部的毒腺里喷射一种毒黏液,如果射到人的眼睛里就会变瞎子。我们也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反正村子里小孩都有点怕它,走夜路的时候连大人都生怕踩到它。

    那年,祸不单行,我身上生毒疮的那段日子,娘再一次演绎了癞蛤蟆杀手的角色。

    我借着顽固疖毒难癒的理由想打不读书的退堂鼓,娘发现了苗头,几次叫父亲用自行车推着我,娘就在后面扶着我,一边劝我必须坚持读下去,一边把我往学校送。几个月过去,我经过土郎中对我猛药去疴的痛苦治疗,也领教了娘对我刮骨疗毒的心灵诊治,直到后来我病治好了,课也没有落下多少,娘心底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娘就是这样,生性柔弱。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尤其为了我,她杀生时表现得很果敢甚至有些惨不忍睹,娘凸显的这种胆魄,令我感动不已!

    人类,往往是矛盾的共同体:聪明夹杂愚蠢,文明掺杂愚昧,有声混杂着无语,自私也蕴藏着大爱。

    五

    那时候,老鼠是我们家的常客,娘伤透了脑筋。从祖屋到老屋,从谷子到豆子、从厨房到衣柜、从傍晚到天亮,没有老鼠不敢穿越的屏障。

    老鼠在我们家繁衍生息、跋扈蚕食,跟日本鬼子当年暴殄天物没什么两样,为消灭这些饕餮家伙,娘没少动脑筋。开始是面对面追打、擒拿,发展到用夹板和粘板设陷阱,再到饭里伴药和投毒等,娘无情歼灭了不少“敌人”。

    娘每次猎杀的老鼠剪下尾巴后都往粪窖里扔,沤作肥料,然后等鼠尾巴累积成一捆的时候,就卖给上门来收购老鼠尾巴的人,又能换回几瓶老鼠药。但老鼠的刁钻与圆滑还真的验证了那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老话,它竟然跟娘慢慢悠悠地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望着那些辛辛苦苦积攒的粮食和衣物被老鼠嚼烂和咬破的不堪样子,有时娘恨不得一把火把屋子都烧掉。

    其实,娘并不想杀那么多老鼠,她听人说,杀多了,下辈子会投老鼠的胎,吓得娘每次杀鼠都会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念叨她那句由衷而发的梵语,以寻求心灵的慰藉。

    “好好读书啊,等你考上了中专,我就跟你搬到城里去,城里没有这么多可怕的老鼠吧!”我懂娘的一语双关。

    我深深理解娘对所有生灵的“爱恨情仇”,但我更感恩于娘那时寄予我的厚爱和期盼!

    《涅槃经》里这句经典之言,与娘杀生无关,但与其丰富的内心世界有关,也深深地灼痛着我苍白的灵魂: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此生空过,后悔无追也!

    生 命

    杀戮不是人的本性

    杀戮与情感有关

    有时是命运安排

    有时乃生活逼迫

    生命如此美丽

    每条生命都为活着而骄傲

    因为一呼一吸都是快乐的悦动

    众生如此平等

    每条生命都为活着而活着

    因为活着都是神的赐予

    所以

    世界都因活着的精灵愈加精彩

    但有时活着是要付出代价的

    甚至沉重亦沉痛

    因为谁都在为自私而博弈

    谁都在为博弈而占据一席之地

    为一席尚存之地变得更加自私

    或许

    没有爱就没有自私

    没有自私也许就不存在爱

    所以

    活着又是痛苦的

    是累赘是麻烦是生生不息的叹息

    因此

    当爱与不爱 生与死发生矛盾的时候

    生命自然灿烂起来

    生命才会延续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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