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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泅渡

书名:我娘我心 作者:冰耕 更新时间:2019-07-24 09:34 字数:11603

    法之门,一旦侥幸触碰,必将为无知埋单。

    一

    丙戌岁末,江南一直被大雾弥漫着,一向嗅觉很灵敏的犬在狗年的这个时候,都有些辨不清方向,昏昏沉沉的我也一样,总觉得雾霾遮顶的外面世界,充斥着不测的变数。

    检察院找我的那天,我不在办公室,从他们打电话的语气中我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他们先行一步,把我三姐和三姐夫提前带走了,让我不免心慌。

    放在我姐那的特殊“借条”,被检察院搜走了。就是那张有些诡秘的“条”,被我的自作聪明和欲盖弥彰,彻底葬送给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犹豫了一阵,最终独自走进了反贪局。

    初审我的时候,怕走漏风声,检察官把我带到了市内一家检察院的密封审讯室,那个夜晚不仅寒气逼人,检察官也有些盛气凌人,侥幸也一直让我在自欺欺人。

    黯淡但有些刺眼的灯光下,我一直在为那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条子”纠结,轮番质询的检察官同样也在为那张没有结果的“条子”绞尽脑汁,明摆着,我与检察官的交锋都冲着那张“条”。

    那个条,其实就是一张看似简单而复杂的借据。是一个又矮又胖、巧舌如簧,精明得一塌糊涂的开发商,以给我好处费的名义直接打给我姐姐的。

    我当时都觉得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做法有些可笑。

    十年前,那位商人纯粹只是一个卖家具的店主。我经常帮他出些经营“点子”和写点新闻报道,让其小店添色不少。

    我那次见到这位窝罐里(南昌方言,生意人),是十年后的一次偶遇。我以为他还在搞老本行,哪知道他早已摇身一变成房地产开发商了,我看到他大腹便便且有些财大气粗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了房子买卖上,生意人不谈买卖那还是生意人吗?

    他把我领到了大兴土木的建筑工地,我被眼前又高又大的楼房怔住了,也被其许久没见的热情迷住了。我看着他,而想着自己单位仍租借于别人施舍的狭窄房子里,有种瞌睡碰到枕头的感觉。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俩经过一番“磋商”,我把其售价稍稍抬高了一点,但总体价格比市场偏低,那多余的“一点”他答应就算给咱俩的好处费了,没想到的是,他个人竟然也没忘从中捞取一点点,因为公司是合伙经营。

    我当时正处求金若渴之时,因为老家村里要做老年活动中心,那些早就打我“官帽”主意的村族老者们不止一次来找我“化缘”,用一大堆甜言蜜语哄得我善心大发。

    那天,我趁着酒性夸下海口。醒酒后,我才有些后悔:我个人哪拿得出几万块钱呢?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男人不易被对手打垮,却往往被面子萌发的“一言九鼎”重重压垮脊梁与心骨。

    矮墩子不偏不倚的出现,真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单位一口气连买他公司三套房,他对我感激涕零。

    我当时考虑到村里建活动中心八字还没一撇,怕他们拿去挪用,我只好把与其私商的不到五万的好处费暂时寄存在矮墩子那,等村里开工的时候再拿过去不迟。

    矮墩子的确很配合,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哪怕剁头、死人或天塌下来都不会把我“卖”了,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诚恳发毒誓的“兄弟”,不免有些感动。

    中间他数次要把现金催着塞给我,遭我婉拒。他诚恳的“骚扰”的确叫我心烦,他越热情我越受不了,越主动我越觉得没底,我担心日后会有三长两短。

    那日,我脑门一亮,灵光一现,终于想出两全其美的绝招,那就是请他打条。我唯恐惹火烧身,笔锋一转,那张欠我姐姐、姐夫的子虚乌有的“借据”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炉了。

    哪知道,矮墩子在检察官面前最终还是把我给“豁出去”了,我无还手之力,坦白得一清二楚。

    二

    隆冬的江南,还没下雪,我心里早已霜雪彻骨。

    我蜷缩于宜春但不宜人的一座荒山野岭的看守所一角,仿佛从天堂直坠地狱。我近距离地直视着一张张愚顽、怪诞甚至有些丑恶的脸孔,闻到了一股股发霉发臭也发酸的五陈杂味,如同噩梦一般。

    领带和所有带硬度的东西都被狱警抛在门外,我提着被抽掉了皮带的裤子,拖着没有鞋带的鞋子,外套被我裹得很紧,却难抵挡冷风的侵袭,一副狼狈不堪的苦瓜相顷刻间显露无遗。

    紧接着,狱头朝着我走过来,射出一道寒光。虽然看不出电影里那种凶神恶煞的画面,但其冷若冰霜而诡诞的蛮相还是让我有些发怵。

    我以前听说过,入监的时候都要行皮肉之苦的“见面礼”,如果不来个下马威,你还不知道里面谁是老大呢。

    我赶紧以餐费化作一份“礼包”,替换了雪上加霜的礼仪,我暗自庆幸。趁着狱警不在,我把倒立、拳术、鲤鱼打挺等功夫故意显摆一手,让他们不敢轻视,几个小时后,患难之交的猪朋狗友们居然混得头熟面亲。

    狱警是一个看上去岁数不小的男人,进来的时候手里总是捏着一根不短的皮鞭,说心里话,我有点看不惯他。

    他更不在乎我,找我笔录的时候总不让我多说,我觉得很憋屈,他最后给我下了通牒:在我们这里,你就是犯人,就不是什么狗屁局长了,懂吗?我狡辩着:我顶多就是一个嫌疑人,怎就一下子成犯人呢?

    “嫌疑犯就是犯人,进看守所就是蹲监,别去跟我咬文嚼字,你知道不?等下磨纸的时候,你别给我偷懒了,完不成任务,同样我会治你的!”我惊呆着,被其凶巴巴的气势镇住了。

    其实磨纸哪是简简单单磨一张黄草纸啊?那明明是做祭祀亡人的鬼钱。做鬼钱的时候,一天睡不到五六个小时,几乎不停轴地转,我想到了电影《农奴》与《根》。

    我看到年轻一点的还能坚挺,年长的却一下顶腰一下捶背几乎要累得趴下,我也不例外。

    “砰——”眼前一位老者,用手中磨纸的铁块冷不丁朝自己的头上猛敲了一下,顿时头破血出,鲜血把石床上的黄色鬼钱全染红了,差点溅到我身上,我吓得往后趔趄了几步。

    狱警闻讯赶来,二话没说,一把把老人拉出去了,没过一个小时,他又颤颤巍巍地进来了,但头上多了一块血染过的白色绷带。

    这种几近恐怖的场面,不止一次发生,让我不寒而栗。

    我每天都在腰酸背痛中重复着同一件事情,弓着的腰需要缓冲好几分钟才能支起来,累倦了,眼睛直冒金星,眼皮也难撑开,收工后头还没有靠着床沿就昏睡了,晚上死一样的寂静,阴暗的灯光下,荒野和看守所里总会发出一些断断续续诡异的声音,加之北风呜呜地颤鸣,就是狗听了都会胆颤。白天大家边干活,边谈一些看守所里曾经发生的诸如狼狗见了女吊死鬼莫名其妙一阵嚎叫而猝死的故事,大家听得毛骨悚然,但日子似乎过得要快很多。

    天天吃着那些发黄乏味的青白菜,全是鱼刺鱼骨头的鱼屑鱼冻,我自然而然想起迟志强唱的那首“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愁啊愁》,也会想起自己曾经吃香的喝辣的热闹劲和酒桌上推杯换盏时别人不绝于耳的恭维声,也想起娘经常做的那碟喷香的小葱拌豆腐,还会幻想如果有谁打包送来酒桌上哪怕些残羹冷炙该有多好……

    在号子里,不管怎么吃,至少天天有人送进来,比起小时候娘没有着落的四处乞讨,比起父亲经常挨饿还是强很多哇。

    星云在《舍得》里著称:忍耐,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忍耐的力量可以应付一切。

    于是,我想着娘的忍,也记起父亲的耐,慢慢适应着那恶劣之境。

    娘,那些日子一直没有合眼,急得直跺脚,不停地唉声叹气,焦灼地看着窗外发呆。每个夜晚,妻子照样认真地教女儿做作业,哄女儿睡后,她就四处寻觅,打探我的下落。

    可是,谁都不知道我关押何方,唯有苍天。

    三

    十天过后,警车又把我押往赣东北的一个县看守所,它靠近鄱阳湖畔,一路却看不见湖。

    那天,雾气笼罩着我视线,弥漫在心底,看不到一点点阳光,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的双手被铐得严严实实,两边的检察官故意挤得我很紧,生怕一不留神我会从车窗纵身跳下去。

    我想,至少外面还有娘、妻子、女儿这三个可爱的女人在等着我啊!当然,我也想起了曾经受迫害时变得异常冷静、坚强的父亲。

    入监后,我第一次尝到了剃光头的难堪,这种显著的标记,横扫了我仅存的一点锐气与尊严,窝囊、颓废的熊样令我寒心透骨。

    “这个人你们不准动他哦,谁动了我就叫他关禁闭去。”我抬起头,悬空的走廊上一张看上去严肃而和蔼的脸突然朝我正对着,“天气太冷,被子不够的话,你们拿一床出来给他盖盖吧。”他对着下面那伙正在打牌的狱友交代了几句,就消失在我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那一夜,我捂住别人给我有些破旧而发臭的被子流了很多的眼泪,但那股意外的暖流却一直在我心底回旋!

    第二天,那张笑脸又与我不期而遇,他单独找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一脸善意的微笑与那拿鞭的凶相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想:同是狱警,怎会有如此天壤之别呢?

    “你是我到这工作以来文凭最高的人,你一看上去跟那些人不一样,你在我管的号子里就放心呆吧,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的。”我像个乖孩子痴痴地望着他说话,眼睛都没眨,心里陡然踏实了不少。“我们这里不像别的看守所,不需要干活的,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我尽量满足啊。”

    患难之中遇贵人!我以为白日做梦,使劲掐了掐手背,有点疼感。

    身陷囹圄,良言一句三冬暖啊。

    其实,我很想告诉家人尤其是娘:我遇到贵人了,请不要为我担心。

    我最担心的就是娘:娘的孤愁、娘的失眠和娘火燎火烤的身心啊!她这么大年纪,还在撕心裂肺地为儿子承受苦痛与煎熬,我犯下何等罪孽啊!?

    那天,心如刀绞的老娘再也坐不住了,她喊来了老叔,合计着去了检察院。一来打探儿子到底犯下什么罪?二来想倚老卖老,去求求情。两位老人拄着拐棍的到来令办案检察官意外,话到激情处老叔突然要从三楼的栏杆边跳下去,把检察官们吓蒙了,大家立马围过来七嘴八舌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才把二老哄出了大楼。

    大楼的正东就是城中湖了,娘彳亍在湖边,绝望的神情被老叔发觉了,娘想一头往湖里栽下去,被叔拽拉得紧紧地不敢松手,娘说活得没意思,叔不停地劝慰着满脸泪水的娘,两个怅惘的影子相互搀扶着,一颤一颤地走回家。

    爱人除了正常上班外,一刻也没停歇,到处求爹爹拜奶奶。那段日子,隔岸观火的,趁火打劫的,落井下石的,当然也有不少问长问短的一涌而来,就连平时走得很近的亲友都打着“捞人”的幌子找上门来“狮子”大开口,让爱人难以招架。她偷偷地擦过无数次眼泪,尤其不敢在女儿面前露出半点悲伤的表情,担心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击。

    面对灾难,她逆来顺受;面对悲伤,她掩面而泣;面对难过亦难捱的日子,她慢慢变得坚强而习惯起来。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短时间内不会消遁。

    在男人突遇风浪的时候,女人不慌不忙,不惊不乍,做好家的坚强后盾,筑牢后方的防线,把住自己前行的方向盘,竭力帮男人游过迷茫的隘口,才称得上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出奇地做到了!

    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的号子里突然进来了一位身穿佛衣、双手合十、口念佛语的和尚,监室顿时热闹起来。

    “打坐,打坐!”“念经,念经!”那些好奇的“小萝卜头”纷纷勒令着和尚摆着各式各样的参佛姿势,念着晦涩的经语,折腾了和尚半宿,他累得够呛,但从他神情自若的脸上丝毫没有看出他的怨懑之色。

    和尚长得很秀气,矮得也很精神,细声细气、半男半女的脸相差点让我认为关进了个尼姑,我洞察到了他的不寻常,不仅因为他慈眉善目,而是他对我的第一句富有哲理的开场白打动了我:施主,我们身边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人,只有那百分之一是不好的,那百分之一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自然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不仅因为我信佛。我们俩睡在他弟子送来的红色棉被里,每个晚上我都静静地听他传经送宝: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却日有所增;作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却日有所亏……听得我如痴如醉,心潮澎湃,也泪梦连连。

    法师也不停地给我打气:鸡就是鸡,鹰就是鹰,鸡有飞蹿之时鹰也有飞低的时候,但最终飞上蓝天的还是鹰,而不是鸡,你想鸡飞蛋打还是想鹰击长空呢?

    天地无私,神明监察;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面对上苍与神灵,面对法师与牢笼,我深知犯下的罪业,也感知自己勇气犹存的分量,他欲抛给我的“绣球”,被我紧紧地拽在手心里,我独自盘算着做鸡或做鹰的选择。

    法师告诉我,他的入监,只因推了那酒后上山纠缠闹事、敲诈建庙化缘钱财的村干部一巴掌,把他推得撞在山石上后脑勺缝了好几针。派出所很快来人了,很多村民都来为之求情,“我的罪过,我的业障,我祸我来消啊!”他不慌不忙地跟在民警的后面就进来了。

    不要带着怨恨过日子。这是他在里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没几天,他很快就被放出去了,走的时候,除留下那床红被子送我外,不忘再送我一句经典的佛语:心不染尘埃,万物皆虚空,人不知罪业,何善诚奉行?

    师傅走后,我很失落也很矛盾,我既愿继续听他的人生禅道,又不希望其在此久留。我从那窄小的窗缝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觉得他就像我父亲和娘一样,轻柔的步子、微驼的样子渐行渐远。

    不要带着无聊去煎熬,也不要带着奢望去等候。同是一片天地,同样可开出不同的花朵。我寻思着,再也坐立不安了。

    我向狱警非常诚恳地要到了一支笔,向抽烟的狱友讨来几张烟盒纸,开始我狱中创作的漫漫历程——

    我--

    怨天怨地已没用

    我--

    怨人怨命终成空

    精彩的世界远去如风

    迷离天空的我日夜悲恸

    我--

    吼一千遍也没用

    我--

    喊一万次仍成空

    既然来了

    我就该荡涤灵魂跳出樊笼

    既然错了

    我就该刷新面容重新追逐好梦

    这是我写下的第一首《荡涤灵魂》的歌词,那晚我哼了好几遍,哼着哼着眼泪就止不住滚落了下来,打湿了师傅送给我的红棉被。

    我写着写着就难以停笔,灵感就像匡庐的飞瀑,倾流而泻。

    后来,那狱警检查了我写的那些歌词不但没有“副作用”,反而充满忏悔、励志的正能量后,居然帮我拿到外面去打印。

    “我怕你转监室的时候丢了,帮你打印了一份,存了底,等你出去后可来找我取哦。”他虽然年纪还没有我大,我真的想跪下去喊他一声“我的好大哥!”啊。

    早上一爬起来,我就情不自禁地拿起笔为我高山仰止般的他写下了这么几行由衷的文字:

    你的笑,你的安慰 ,

    破解了尘封已久的冰;

    你的真,你的教诲,

    点亮了黑夜里的眼睛;

    你的爱, 你的正气 ,

    撼动着浪子黯淡的灵魂……

    我非常珍惜他赐给我的、监室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两件宝贝——纸和笔,也感受着其分量与责任,更让我破天荒地在特殊环境下找到了心的回归,也寻觅到一条崭新的“狱中啼鸣”之路。

    五

    临近元旦,万物更迭,铁窗外已飘起雪花。我本来最喜欢白雪皑皑的日子、银装素裹的样子和万物宁静的时刻,但从铁窗外看雪,既看不到它的无垠,也看不出它的浪漫,仿佛如漫天紊乱的飞絮一般,影影绰绰、跌跌撞撞地飘落于我心底。

    我顶着飞雪把一桶冷水从头到脚直浇下去,虽然刺骨,但全身上下洗个透也觉得痛快淋漓,宛若一场生命与灵魂的洗礼。

    我虽达不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那种忘我境界,但坚信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曙光再现的那一刻。

    我每天都在用笔、用歌词、用心来反思自己的人生过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平时坐着桑塔纳,鸣着警笛,威风八面地下乡执法,有时对着监管对象翻箱倒柜、不依不饶的样子,这种强烈的反差刺激着我的神经。

    想起自己过去被人抬捧、被人邀约、被人视为“座上宾”,也被人当作利用工具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纯粹是为面子而活、为别人而活、为失去灵魂的躯壳而活。

    我还想起自己曾经乐不思蜀的时候,堆积万千借口哄骗家人时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冥顽样子,一脸麻木,穿心透顶。男人的借口,就像湖里淘不尽的砂砾,塞住了岸上的人,却始终塞不住那颗虚妄、伪装的心啊!

    当然,我也想起了自己关押在里面曲终人散,外面却一片哗然、众人交谪的噪音,而心乱如麻、锥心痛骨……

    六

    不知为何?没过多久,检察院又把我押往靠近省城的一个“县看”。

    我坐在警车里,顺便把一大摞写好的歌词稿交给检察官过目审查,并请他们帮我带回家,他们没有拒绝,我有些受宠若惊。

    又换陌生之地,我再没有从前的惊慌。我平静地像一滩死水一样,麻木地钻进了第四个潮湿、冰冷而阴暗的笼子,心里暗想:你们就是再把我转押到关塔那摩、别尔马尔什去,我还是原来的我。

    一进去,我斗着气打了一架。我把那不识相的小子重重地擂了一顿,我知道他是狱头想给我来个“下马威”而派出的“先遣队员”,他竟然在我的被子里不知是洒了水还是拉了尿,搞得我第一个晚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我在前面笼子水泥墙上练就的“铁砂掌”终于派上了用场,也差点把自己打进了禁闭室。

    我捍卫了外埠人不受本地人欺凌的地位后,我感恩又遇到了一批新的贵人!

    世上,好人还是多啊!我几乎惊呼起来。

    狱警们同样给了我创作的空间与机会,我越写越来劲,有时他们都熟睡了,我借着微弱的灯光,静静地一个人沉浸在苦思冥想、跌宕起伏的创作思潮中,难以自拔。

    《诉衷肠》虽说翻版,却是我由衷的倾泻:

    当初贪嗔痴慢,何惧天地纠?如今一无所有,骂声一片,吾家靠谁守?业未尽,心亦碎,帽已丢。我等愚辈,祸福因果,面壁反省,惟愿时光倒流!

    我乘兴搜肠刮肚,一口气把五百字《药监三字经》写出雏形,也算是对自己五年药监生涯的总结、反思和彻底的交代。

    白天,透过望风室的露天屋顶,可以直接看到围墙外的一棵几乎裸体的树,树枝上除了几片还悬空飘摆不定的叶片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问狱警,狱警说那是一棵梧桐,于是,我每天都会朝着那棵梧桐凝望、沉思一会儿,一直望到春暖花开时。

    《诗经》早就记载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千百年来,凤凰有无的公案谁也没破解,但梧桐犹在。我渐渐喜欢上了这棵离我很近也很远的树,因为,我既赶上了李煜笔下“风吹落叶,雨滴梧桐,凄清一片”的那种孤愁,也见证了从它光秃秃到长出嫩芽再到它枝繁叶茂的全过程,更让我体会到了其碧叶清幽、高擎参天、华净挺拔的高贵品质。

    尤其是叽喳小鸟栖息它枝头的时候,我想起了老娘,想起了爱妻、爱女,想起了一双双拴在窗台上的眼睛,也想起了前秦王苻坚“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的那种坚贞和元白先生“秋雨梧桐叶落时”的那种离情别绪,更平添了自己身陷囹圄的那份苍凉和颦蹙。

    我不能奢望变为凤凰,但很想变成一只小鸟,从屋顶飞出去,自由自在地栖息在它的枝头或家的摇篮。

    晚上,睡着冰冷的地板床,监室内人满为患很是热闹,大家挤睡在一起就像企鹅一样抱团取暖,我还是觉得很凄清,一种彻骨的寒流不时掠袭心头。睡觉前,我总会独自把头靠着墙,迷上眼睛静思一会儿。

    我有时会忽然想起达摩,想起他东渡传扬佛法的离奇故事,想起他一苇过江的美丽传说,也想起他闭目面壁的那种执着和超然。

    当然,我也想起了自己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九十年代初,我带了一批团干部去青岛考察旅游。在那传说中的崂山脚下,日子因我一次不经意的“伸手”差点发生逆转。

    那时,我自恃才过三斗,在下榻的酒店主动帮酒店经理写好了一篇其急需完成政治任务的诗歌,正当他不知如何感激我的时候,我帮其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馊主意”。

    因当时票源紧张,团队很久都没有搞定回程票,我称买不到那么多船票,能否帮买几张票给我们。他答应了,最终两张回程船票送到了我的手上。

    这时,我们团队的票也恰好买到,于是我想把这来之不易的票去退。正当我步行到港口边的时候,很多人立马围了过来,争抢着要我的票。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只听旁边的人不停地加价,激动之余我爽快地以每张高出十元的价格闪亮出手了。

    正当我把钱得意地塞进我那套白西装口袋嘚瑟离去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被四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后边擒住了,便衣大汉一直扭住我往港口派出所方向推拉,一扫我踔厉风发的气势,我低垂着头,就这样被他们乖乖地关进了临时拘留室……

    我猥琐着,像条丧家犬,二个小时的囚禁,简直度秒如日。

    幸运的是,我带队的团干部获悉后很快向当地团市委求助。在派出所确认我不是票贩子的前提下,在轮船启程前把我放了。

    我捂住发红发烫的脸,一头栽进了船舱,钻进被窝,不愿见来安慰的队友,也不敢回首刚才那“伸手被捉”的一幕,任海浪拍打着船舷船窗,拍打着我愚钝的脑袋,也任我虚妄的心在海上颠簸着、泅渡着——

    好在这囧事一直瞒着娘。娘看着我回家有些奇怪的脸色,一个劲地说我外面很累很辛苦,嘱咐我好好休息和静养,我更觉不安!

    一分之利,既会难倒英雄汉,也会绊倒痴梦客。

    打那以后,那场羞于启齿的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绞得我隐隐地痛!

    七

    “为人子者,事富贵之父母易。事贫贱之父母难;事康健之父母易,事衰老之父母难;事具庆之父母易,事寡独之父母难……”这首《文昌帝君元旦劝孝文》,不仅道出了对父母尽孝不能等待的心语,也揭开着我不仅不能为娘尽孝,反让娘为我担惊受怕的伤疤,我觉得今生做儿子太失败、太无能。痛悔之余,我只有用创作来填平我良心的沟壑,来慰藉我内心的空白。

    不是吃就是睡,俨然猪样的生活,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昏昏沉沉、哼哼唧唧地等着自以为“宰割”的那一天。

    那次,一个狱警给我专门送了半碗蛋炒饭,我一粒都没剩,比狗舔得还光不溜秋,吃得我浮想联翩,也泪水涟涟,满脑子娘在厨房的身影,满嘴巴打翻五味瓶的味道。

    每个夜晚,等狱友们都上床的时候,我就会按照老和尚的旨意,用三支香烟当成佛香为自己为家人更为娘点燃,悄悄地立在监室门口,祭拜所谓的牢神,为全家平安祈福,出狱的幻想也随袅袅烟雾一起升腾。

    监室里的空气异常沉闷,老鼠肆无忌惮地穿梭在裸露的茅坑周边,唯有在押人员的进进出出才会使几近凝固的空气流动或新鲜起来。

    我对走廊里的脚步声和开铁门锁的声音特别敏感,只要一听到悉悉索索、哐哐当当的声音就自然紧张而兴奋起来,就像狗听到了主人准备喂食给它的搅拌声一样。这种心情持续不长,因为我只是里面人数的二十分之一左右,要轮到狱警给我放风或传讯的几率很小,但我每次都心存渴望,即使叫我沐浴一场狂风暴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心满意足。因为,里面太枯燥泛味。

    当然,大家对女声的好奇远远盖过这种情绪。有时从几间外的监室传来女人故意带挑逗的嘻嘻哈哈或几声怪叫,这种发泄式的奢侈叫声会把我们男号子搅得发痒,几个监友睡觉的时候常常会聚在一起明目张胆地拨弄自己的下体玩,第二天一早就会当着大家的面抖裤裆,大声嚷嚷“嘿,又射了,又射出子弹了哦——”每每引得大家一阵哄笑,打破了清晨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一个小青年捂着肚子从别的监室撸了进来,一脸的苍白,一语不发,垂着头也不看着我们,一个小萝卜头想冲上前给他几下“见面礼”但被狱头拦了下来。

    就在我们放风入宿的时候,小青年突然一头撞向了水泥做的洗刷池,血流了一地,他瘫倒着不省人事,狱头慌了,赶紧叫大家上前掐他的人中穴,等他苏醒过来后,没想到他想使劲咬舌头,几个大胆的狱友拼命扳开他的嘴,他也不吭声,就是一副非死不可的样子。

    狱警来了,把他强行架了出去。

    包扎后他又被扔了进来,狱警首先派我看护他,说我干过意识形态工作,好好发挥特长。我没有推诿。

    我搜肠刮肚,把最驿动心弦的词汇一古脑堆积在他的耳旁,甚至把越王勾践、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等中外名人哗啦啦地也搬了出来。我一边帮他揩着脸上余下的血渍,一边和风细雨般现身说法: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如果我们选择自杀,虽然解脱了,但把痛苦留给了家人,再说你还年轻,路还很长,一点都不值得啊……

    嘿,这招还真灵,直到子夜时分,小伙子脸上那阴沉的天空终于渐渐绽出了丝丝云朵。

    最后小伙子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他的隐情。他根本没偷政府大院内的摩托车,他只窃了乡下水泵里的铜线圈,民警非要他承认偷了几辆不可,好向上级交代,他死活不承认而遭逼迫、毒打。

    我无法验证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我相信,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发泄。

    八

    快过年了,我仍然没有“出去”的迹象。

    从监室的电视里,看到一群群扛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民工们喜悦的样子,我心里刀绞般的酸痛,伤感之余,灵感一闪,一首《我想过年》歌词跃然纸上。

    我不由得回想每次过年,正月初一娘很早就会独自起床,按照乡俗,总要为我们炒上一碗青菜和烧上一碗豆腐。

    娘说:不仅新的一年要清清白白,人的一生都要清清白白啊。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去想青菜豆腐的寓意,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娘为什么要恪守老祖宗遗袭下来的千年习俗?但不知娘今年正月初一还会不会照样给我做上那盘青菜豆腐等着我啊?

    我的脸,像被火箸烫了一回——

    娘听说我回家过年没戏的消息后,默默跑了十几家药店,凑齐了一大包安眠药,悄悄放在枕头底下。

    儿子关进班房,做娘的觉得没脸过年了,她不安情绪被我爱人和姐姐们察觉了,她们把那些药翻了出来,扔进了下水道,在大家劝慰下,娘想寻短见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一贯坚强的娘怎么会这样啊?我想,她不到伤心欲绝是决不会做出如此极端行为的。我这次打击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大了!完全超越了她承受的底线。

    后来,娘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见到熟人就问,但一点也不知道我关押在何方?更不知道他们把我当条丧家犬一样南辕北辙。后来娘听说我在里面还能够写东西,悬挂的心才算着了地。

    爱人在家里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我没有收到。后来,她只告诉我最后一句:“我们永远等你回家……”我听后,泪眼涟涟。

    判决的日子临近,我一百多首歌词也已脱稿,我有些忐忑,但觉慰藉。律师约见我的时候,我当时对“非判不可”的结局基本有个底了,因为当时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正播出国家药监局“头头”的头被剁的消息后不寒而栗,我想我一个区区小头目肯定在劫难逃。

    审判的那天,娘在众多亲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庄严肃穆的审判大厅,娘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远远地望了娘一眼,强作轻松的样子把一个十分勉强的苦笑抛给了娘。

    娘一言不发,静静地就像一只发呆的木鸡,听着女审判长的慷慨陈词,其实她一句都听不懂,我不时回头,只见娘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那行浑浊的老泪。

    矮墩子同样站在被告席的右侧,昔日的风光和我一样荡然无存。他与我平行站着,假惺惺地递给我一张揩眼泪的手纸,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已陌生。

    随着审判长那声落槌,判我缓刑的结局,既结束了我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伤痛,也结束了我近二十个春秋宦海泅渡的人生传奇。同时,我也烙下了一分钱现金没贪污到手而被判为“贪官”的人生黑色记录。

    就这样,一个错误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里,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为自己错误的命运终于画上了一个令人懊丧而兴奋的惊叹号。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啊!

    现在回过头来,我真的很感激他们!也感恩生命中所有与我相遇相识的人!

    佛曰:前世不相欠,今生怎相见?

    谁给我苦痛,谁就给我顽强。谁给我刺激,谁就给我坚毅。痛苦归痛苦,但痛苦的背后或许蕴藏着一剂良药,时刻救治着我的灵魂。

    人,可以带着痛楚走一阵子,自己的影子、脚下的路子和明天的日子会看得更清晰些。但不能背得太沉太久,因为,一直背负昨日伤痛,很难支撑今天之躯,也止不住明天灵魂的血。

    我仿佛觉得自己很像饮尽鄱湖风雨、一路霜雪走来的娘——

    我与娘在庭外的走廊边短暂地相拥而泣!娘仅用那只颤抖的右手,轻轻地在我后背拍了三下,娘的缄默不语,似乎让我明白了一切,在六月焦灼的阳光下,流下了复杂而悔恨的泪水。

    面对一无所有,面对异样的目光,面对一片空白的未来,也面对“花儿都谢了”的自己,我冷静地思忖着、反刍着——

    当我带着娘的那份坚强,走出看守所铁门,呼吸着清新空气的那一刻,我想到了那群仍羁押在高墙内的猥琐身影;当我自由漫步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瘸子拐子们;当我放眼旖旎风景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些夜就是黑、黑就是夜的盲人们,回味着萧煌奇那首《你是我的眼》;当我吃着穿着用着分享着自己挣来的劳动果实时,我想到了那些破衣烂衫、低首下跪的乞丐们;当我还算健康的身躯依然直面风雨霜雪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些在病床上与死神博弈、垂死挣扎的病人患者;当我驻足于和平环境里悠然生活与工作的时候,我还想到了异国他乡那一群群饱经战火摧残的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流亡难民……

    所以,不幸中万幸的我,很满足也很知足!

    经历黑暗,才配拥有霞光;历经磨难,才觉世界美好。

    我奋力泅渡着,游过人生每一道关口,因为岸边始终有我那片自由的天空。

    佛曰:放下挂碍,静空一切。吾曰:感恩斯者,浪子回首。

    曾国藩《人生六戒》里提出“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 的劝世谏言,对我大有触动。

    我恍然顿悟:古今之平民,终以淡而长久;天下之官员,终以贪而泯灭。

    唐代那位少年就成“白头翁”的香山居士,拜见自远禅师时,题赠给他的这首小小的《心悟诗》,也无疑是我最真实的人生写照:

    宦途堪笑不胜悲,

    昨日荣华今日衰。

    转似秋蓬无定处,

    长于春梦几多时……

    煎熬的滋味

    虎关进笼子

    伤害没了

    但失去了野性

    鸟关进笼子

    天空没了

    但失去了被伤害

    人 如果关进笼子

    自由没了

    还会有悲有痛有恨有悔

    虽苦不堪言

    但余味很长

    甚至缭绕一辈子

    进过笼子的人

    味道闻腻了尝足了

    就削尖脑袋欲跳出笼子

    很想看看外面的天空

    哪怕灰暗阴沉的

    哪怕外面的空气还要难闻

    他都想死命搂进怀里

    没有进过笼子的人

    大都驻足门外抖着脚

    或偷窥或窃笑或指着笼子里的影子一顿叽喳

    或许 有的压根不敢想象或张望

    甚至在台上故意掩饰不可告人的惊悸

    也不敢触碰笼子里一丝羽屑

    俨然一副洁癖的模样

    其实 很多斗胆的人

    并不怕笼子

    怕的是从笼子里弥漫的窒息的腥味

    和笼子外刺眼的有色眼镜

    因为

    谁都不想花钱去买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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