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大家的确都很忙。建平他们正是采薇菜的时候,据说薇菜营养价值很高,出口日本,每年这时大家都起早贪黑地拼着命采,好多赚点儿钱。
人家都是男人上山采菜,女人在家揉菜看孩子,而何平家恰恰相反。也是因为建平去了几趟山,采回的菜像老鹰叼的似的一丁点儿。每天撸完菜,吃完饭,再收拾完,何平还要把面发上,第二天还得起大早蒸馒头,为的是上山好带。每天都要带上两三个大馒头和几块咸菜,把这些往麻袋里一放,麻袋四个角是用绳子扎好的,然后把麻袋向身后一背,俨然小学生背着书包。早上四五点钟就要坐上车,如果到山上晚了,就被先到的人把菜采了。等晌午又回来了,鞋和裤子都呱呱湿其实,早晨一进山,露水就已把鞋和裤子浸湿了。这里山上小鹿、狍子、山鸡、蛇、虫子随处可见。何平不怕蛇,觉得蛇像泥鳅鱼,她非常怕虫子。要不是为了挣点儿钱,打死她也不进山。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山里常常看到一些大蛇小蛇到处穿梭,爬树或盘成一盘头在中间立着。其实,蛇只要你不伤害它它是不会攻击你的,但是这虫子太讨厌了,你不招它它也往你身上爬。像鬼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你的衣服里。
这天,何平没采到多少薇菜,因为去的地儿都被人采过了。她很快把菜用开水炸完、撸完,算是轻松了很多,便发上面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天,何平早早地蒸上馒头,然后进屋上炕叠被。她刚伸手去拽被头,就见一条大虫子趴在那儿,敢情她搂着虫子睡了一宿,她“啊”地一声翻到炕里,真像见到了鬼,建平听到这惊恐声,一下从外面蹿进屋里。
“怎么了?”
“妈呀,虫子!”她手指着,却不敢去看虫子。
“在哪儿?!”
“那儿”她失魂落魄地指着炕边的被子。
“哎呀,我以为见到鬼了呢!”建平拿过一张纸,用纸捏着那条虫子,丢到外面用脚碾死。
这时,孩子也被吓醒,睁着睡眼,何平赶紧说
“宝贝,睡吧。”然后她小心地叠着被子。
建平走进来,嘻皮笑脸地说“昨天没采多少菜,是不是也做了四品叶了?要不虫子怎么能钻进衣服里。”
何平看看孩子,怕影响孩子睡觉,就下炕穿上鞋来到外屋。本来就吓得一身冷汗,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骂道“你就是魔鬼在世,整天不是这个破鞋就那个破鞋,其实就自己干着破鞋事儿。”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让我抓住了!”他说的是梁校长与陈艳。
自从他告人家梁校长与陈艳偷情后,陈艳很少搭理他们。虽然一墙之隔,有时他们打得人仰马翻,陈艳也不让刘海波过来拉架,她说“出人命更好,何老师就贱,三条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得是。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天天打得鼻眼青。他自己不要脸,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哪天打出人命,把他枪崩了才好呢!”
“你就是个不要脸的人,像个丑八怪似的,那张脸比你爹还老,让人看了就恶心。”何平说。
“不恶心你能搞破鞋吗?”他说着,就抡起拳脚向何平打来。
何平也不示弱,去薅他头发,两人从厨房打到客厅,那真是战火纷飞,每次打架都是以何平失败而告终。不管他们怎么打,陈艳他们只是看笑话,也是,建平捉人家奸,就是不道德。虽然建平描述着梁校长如何轻手轻脚去偷情,但是刘海波从不和媳妇打仗。他家一女孩一男孩,都已上小学,过得挺幸福。刘海波听媳妇的,虽然听人说梁校长惦记他媳妇,他也顶多给媳妇几天脸子看,不会大吵大骂的。
他们都打累了,如战后的英雄,都趾高气扬。何平是遍体鳞伤,不管身体怎么剧痛,她决不在建平面前皱一下眉,只是背地里偷偷啜泣。
这时锅里的馒头早过了掀锅时间。何平坐在地上,建平坐在沙发上,他一起身,何平以为又来打她,吓得一抱脑袋,建平向外而去。何平扑啦扑啦身上的灰,拿起平时拎的小兜,也向外而去。显然,今天山也不上了。
离开中学大院,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来到检查站,她登上了去婆婆家的客车。其实,她也惦记公公的身体,希望有奇迹出现。
来到婆婆家,公公已卧床不起,听婆婆说,公公连翻身都需要人,并且身体已出现褥疮,很遭罪。看到公公那痛苦的面孔,她感到万般无奈。
当她来到菜园里,看到建国在备垄种菜。建国看到大嫂眼眶发青,就说“又打仗了?你看咱爹这身体,你们还有心打仗。”
何平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你请假了?”
“嗯。”
然后何平来到婆婆身边,婆婆在割韭菜,她也蹲下帮着择菜。
“你爹这些日子总在念叨谁也不回来看他,建军回来陪他一段时间,可人家有班呀,也不能总在家陪他。这不,建国也请假回来了。他说他遭不起这罪了,都怕他寻短见。建军在家时,几次看到他到仓房找东西,都尾随后面看着他,他就生气,说‘看着我干什么?’唉,愁人啊!”
何平只是听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婆婆看看她那乌眼青的脸,只是唉声叹气。如果不是面部青一块紫一块,也许她今天又上山采菜去了。可这张损样的脸,坐上车又要被人当新闻讲。她陪婆婆抱柴做饭。
因为每年这个季节学校都串休,为的是让大家搞点儿福利。这一趟出来,她就像个没头的苍蝇,无处可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公公只是坐起来吃了几口。他看看这个大儿媳妇,脸上的愁容才稍稍舒展了些。
下午,何平临走时对公公说“爹,你好好养病,暑假我再来看您。”
“嗯。”公公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这一趟,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公公。
婆婆给她拿了些葱和韭菜,她下午坐车就回来了。真是茫茫人生路,没有一条她可行之路。走,往哪儿走?孩子怎么办?苦恼之至!
春色铺满人间,可愁思淹没俏脸花草欣然舒放,可苦海紧箍周身。太阳已下山,她慢慢腾腾地向家挪动着脚步。那个家有她牵肠挂肚的孩子,也有残害她的人。在这如醉的春光里,到处欣欣然,小河潺潺,鱼鸟争欢,而何平却没有一丝喜悦。从检查站到家的途中有个小桥,她伫立桥头,思绪万千。
良久,远处来人了,她才向家走去。不愿回也得回那个家啊!她把菜放在厨房,进了客厅,孩子就进来了。
“妈妈。”孩子唯唯诺诺的样子。
何平刚拉过孩子,建平就恶狠狠地进来了。
“怎么,找他诉苦去啦?”他阴阳怪气的。
“对,诉苦去了,我就喜欢他,看见你就恶心。”
这个他在哪儿呢?他俩谁也不知道。何平心想要是有个鬼和我相好也行啊!她心里那个气呀!
“不恶心你能搞破鞋吗!”
“搞破鞋也是跟你学的。”
“我那是爱情!”
“你那是奸情。”
“朴玉长得漂亮,比你有才,会写诗,你会吗?吹牛吧!还作家呢,家里坐着吧!”
“她长得再漂亮也是个武大郎个儿,一张大饼子脸。”何平寻思寻思,“她好你怎么不和她过?又不是没给你机会。”
“你不没看好我吗?我就不让你好过。”
孩子吓得偎在妈妈腿上,邻居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只是看热闹,拉不起架他们三天两头打。
“瞅你那死德行,缺德带冒烟儿。”她指的是他捉邻居媳妇奸,“不会得好病死的。”
“得好病也不能死。”他早已把大年三十对她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你就是个畜生。”
“对,我就是畜生。”说着,他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扇了何平一耳光。
早晨的怒火还没平息,何平早豁出命去了,挪开孩子,冲上去就和他拼,两人打作一团,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建平把她摁在地上,左右开弓,然后薅起她的头发,摁着脑袋向水泥地上猛磕,似乎像电影里的八路军在痛打日本鬼子,真是照死里打。何平的头被磕得嗡嗡直响,一时什么知觉都没了。孩子看着父亲拼命打妈妈,没好动静地哭,邻居实在听不下去了,跑了出来,他们进屋的时候,建平还在薅着何平的头向水泥地上磕,气得刘海波和王伟上去薅起他衣服,一下把他搡到沙发上。
“你是人吗?有这么打媳妇的吗?”王伟说。
“你也太不像话了,打伤人哪!”刘海波呵斥道。
“没见你们这么打仗的,吓死人!”陈艳一脸惊慌的样子。
“多大的事儿,至于这么往死里打?”小张大夫不解地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谴责着建平,也有过去哄孩子的,也有来扶何平的。何平被扶起来,昏昏沉沉地还没站稳,一侧身,看到高低柜的镜子,就猛然砸去,这一砸,还没等她醒过神,右手腕上的血“哧哧”地喷了出来。一时,吓得大家慌了手脚,多亏小张大夫在场,她说“谁有鞋带,赶紧解下来,扎到她胳膊上。”
大家七手八脚地找鞋带,有人解下自己鞋上的鞋带给何平扎上。王伟叫上刘海波,两人跑着上街里去找车。别说,人不该死终有救。王伟他们刚匆匆赶到老供销社门口,就见一个叫纪师傅的拉着上山采薇菜的人刚进院把车息了火,向门口没走几步就遇到了王伟他们。王伟说明情况,纪师傅二话没说,立刻去起车。他们上了车,就向中学开去。这时,中学院中又聚集了很多大人孩子在惊恐地观望。天这时有些擦黑了。
车开进院里,大家把何平弄上车厢,建平把孩子交给小张大夫,就沉着脸和几个男老师上了车。车走后,陈艳对大家说
“会不会出人命啊?流那么多血。”
“不知道,挺吓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二十多分钟后,车开进了县医院。建平给了司机四十块钱,说“谢谢你了。”
“快看人去吧!”纪师傅说。
建平转身匆匆跟上背何平的老师。
“真是造孽呀!这么好的媳妇给他白瞎了。”纪师傅边说边上车开车走了。
这天,县医院外科主任值班。他是这个县里的外科大拿,姓李,医术很高。此时,到处都已灯火通明,大家慌慌张张把何平送到二楼外科值班室,李大夫问明情况,就安排其他值班大夫、护士立刻把何平送进手术室。建平始终是一副死娘的脸。
上了手术台,护士就给她打上了麻醉药,没多长时间,大夫们就过来了。李大夫边看伤口边与其他大夫惊讶地说
“这动脉与静脉血管都折了!肌腱也折了。”他停了停,“这动静脉能接上,可肌腱没法接。哎,这伤得不轻啊!”医生、护士边说边精心缝接与处理伤口。
跟车护送何平的几个老师被安排在一个大病房里。何平走出手术室时,感到房屋都在旋转,眼前模模糊糊,似乎像在做梦,手术室外空无一人,没有一个人在为她担心。走廊里阴森森的,一个大夫、护士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们什么时候从手术室走的她全然不知。一时,她只感到头很大很沉,好像坠进了深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倚墙坐在地上。她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慢慢挪着脚步向跟前的病房张望,心想“上哪个屋去呀?”挪过几个办公室,看到一个开着门的病房,她才松了口气。
当她挪到那个病房门口,向里一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和衣躺在病床上,就轻轻地挪了进去。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刘海波听到点儿声音坐了起来,看看她,也没吭声,就又躺下了。何平向门口那张准备好的病床慢慢移了过去。他没看到建平在哪儿躺着,屋里似乎没有,也许精神恍惚没看清。她爬上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何平还在昏睡中,就听建平在吼。何平挣扎着坐起来,定睛一看,建平抱着孩子站在病房门口咆哮。他起早回去又回来的。
“明天咱俩就去离婚,这日子没法过,这家让你败祸完了。”
显然,这场仗花了家里不少钱。何平再看看其他床,这些人什么时候走的,她全然不知。
“药费我都交完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七天后来拆线。”
孩子挣脱开爸爸的怀抱,跑到妈妈身边。此时,何平才意识到自己右手与胳膊都打上了石膏,想抱孩子抱不了。她看着孩子,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第一个孩子就不知道是谁的呢!”萧建平又开始了,“找我当替罪羊,你以为我好欺负呗?”
“跟你那一天我是处女!”何平心如刀绞,肺欲炸裂。
“处女膜那玩意儿能缝。”
“你看到谁缝了?”她顿了顿,“都穷掉底了,谁能缝得起!再说,我看那么多书,没听说那东西还能缝。”
“别说没用的,我这个替罪羊已经为你做够贡献了,明天咱俩就把婚离了。”他说着,把十元钱撇到何平跟前,抱起孩子扬长而去。
这仗吵到了医院。何平泪水哗哗而下,呆呆地坐在那里。可能是农忙,病房里除了她一个病人都没有。想想昨天那一幕,建平薅着她的头发,像摔西瓜一样把她的头向水泥地上磕,是那么凶狠,那么猖狂,俨然要磕碎她的脑壳。离就离吧,她想。
她下了床,用左手把被子叠好,又拢拢头发,拿起那十元钱,像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脖子上吊着绷带,孤苦伶仃地离开了医院。走上大街,她才感到肚子空空的,于是在一家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时,她真想喝口水,可舍不得钱买水,心想忍忍,一会儿到家了。
到了客运站,也没见到那爷俩的影。其实,那爷俩已经坐上刚发出去的车走了,何平只能等下一趟开往幸福乡方向的车了。买好票,她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站在窗前等车,不知回到家里会是什么局面,她设想着一幕幕恐惧的场面,但也幻想建平能改头换面,对她体贴入微,心疼倍至。可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她否了。
当她坐车回到家里,刚走到门口,几个邻居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昨天你一上车,把我们吓坏了,怕有个好歹的。”陈艳说“我还问小张‘能不能有危险’?小张说‘不好说’。没事儿就好,以后别干傻事儿了。看你遭这个罪。”
这两年校园里又添了两家老师,这种场合,那个跟了王伟的老师只要小张出场,她就不敢露面。
大家关心了几句,就让何平进屋休息了。就在何平开门的瞬间,不知谁说了句“真可怜。”何平心里酸酸的。是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自己像个野鬼,没人疼没人爱。她进了屋,建平和孩子好像刚吃完饭,她首先奔水瓢而去,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瓢,感到痛快极了。
建平阴沉个脸,孩子扑向妈妈,让建平叫了过去。他一时似乎有了恻隐之心,对何平说“上炕上去吧!”
何平心里突突地跳着,真怕他大吼一声“咱离婚去!”这一声,吓了她一哆嗦,但她立刻缓过神来,向屋里而去,上了炕。建平没再提离婚的事儿。
虽然右手不能动,可左手是好的,中午何平就照样做饭收拾屋子。这两天她好像过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