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沐王府约莫半个月光景,阿玛见我病势一直不见好转,便叫额娘陪着我往‘雅罄’小筑住上一段时间。
我想着雅罄小筑是阿玛早年在香山脚下修建的别居,依山傍水,偏僻幽静,甚是适合养病,便欣然前往。
这一日,下起了冬日里来的第一场雪。雪势颇大,不一会儿便将世间染上了一层洁白。
我正和额娘包在被窝里说着贴心话。多萝从外头用暖炉煨着手笑嘻嘻地跑了进来:“福晋,格格,外头雪下得可大了呢!奴婢方才和松风堆了一个雪人,可是才刚一堆好,就被雪给淹没了。于是我们又堆,然后又被雪给淹没了。后来我叫松风别堆了,可松风偏不听,坚持再堆,结果还是被雪给淹没了!”
额娘摇头笑道:“多萝说的是什么?我竟听得迷迷糊糊的。”
我道:“这丫头一遇到跟松风有关的事,说话就是这般让人不明所以。”
多萝面色一红,不依道:“福晋您看。格格她就爱取笑奴婢!奴婢正说着好玩的事儿呢,她就偏偏想到那些不正经的。”
“多萝,你过来。”额娘笑着将多萝唤上前来,道:“这么多年来,你和松风的情意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都是我们耽误了你们。”
多萝眼眶一红,道:“福晋,您别这么说。能伺候你们,是奴婢求之不得的。”
额娘微笑着拉过多萝的手,道:“你能和松风结成一对,我们是最开心不过了。只是快到年下了,办喜事太过匆忙了些,等过完年,便叫语儿做主,让你和松风完婚罢。就是不知道语儿舍得还是不舍得?”额娘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笑道:“额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女儿有什么舍不得的?多萝这丫头最唠叨,女儿也实在不耐烦,巴不得早早把她嫁出去呢!只是为什么是女儿做主呢?应该由阿玛和额娘做主才对。”
额娘道:“多萝是从小伺候你的贴心人,她的婚事,自该由你做主。况且额娘和阿玛老了,可经不起折腾了。”
“额娘说得有理。”我点点头,道,“那等过完年,女儿便择个好日子,将多萝嫁了。”
我们母女俩人正在那欢欢喜喜地商量着,多萝的面色却已红得好似一个熟透的苹果。
她又羞又恼,跺脚道:“奴婢还没说想嫁呢!福晋和格格怎么就这么急着把奴婢嫁出去!”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额娘见状,忙安慰道:“多萝莫哭了。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舍不得总是人之常情的。只是你别难过,你嫁给松风之后还是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样就不愁见不到格格了,是不是?”
多萝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道:“可是,可是话虽如此,奴婢还是很舍不得你们。”
我抬眼看着她,笑道:“那你是更舍不得松风呢,还是更舍不得我们?”
“这...这...”多萝的脸色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这会儿不禁又涨红了脸,“哎呀!格格怎可如此为难奴婢!”
“你舍不得松风也是人之常情。”我笑道,“好了,哪有人会舍得自己心爱之人的?你选择松风,我们非但不会怪你,反倒是会深深地祝福你们的。”
多萝抬手抹了抹泪,撇嘴道:“谁说没有?格格那么爱贝勒爷,可不也舍了贝勒爷么?”
闻言,我心中一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多萝自知失言,忙跪下道:“奴婢着实多嘴!请格格责罚奴婢吧!”
我摇摇头,道:“我怎么舍得责罚你呢?而况你说的确是实话。”
“奴婢...奴婢...”多萝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方鼓足勇气道,“奴婢想说,格格,既然你还是忘不了贝勒爷,那能不能原谅了贝勒爷,与他重修旧好呢?”
“已经不可能了。”我强忍住落泪的冲动,道,“既已绝情,又何必藕断丝连?况且我也已经回不去了。”
听我如此说,多萝便止了言语,不再多言。
额娘握着我的手,面带不舍,道:“语儿,多萝说得不错,既然忘不掉,就继续走下去罢!人生短暂,若不好好珍惜眼前人,等哪天真正失去了,便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你们互相折磨了对方这么些日子,已经够了。”
我木然地盯着棉被上绣着的一对鸳鸯,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额娘心疼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语儿,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了。这些日子以来,你的病一直不见好,若不是心中有放不下的伤心事,又怎会如此?”
“可是额娘,女儿不仅忘不掉他,更忘不掉他所做之事。”我道,“每每想起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女儿的心,便是如刀割般疼痛啊!”
额娘也不禁落了泪:“孩子没了,也是天意。瑞瑄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他的痛苦定不会比你少。”
我道:“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怀疑我,更不该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语儿,你已经失去孩子了,还想再失去瑞瑄吗?”额娘认真地看着我。
我迎向额娘认真的目光,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额娘的话语。
失去瑞瑄,我不是已经失去瑞瑄了么?可是为什么额娘的话却让我觉得心慌?
这一日雪刚停,湖岸上的红梅盛放,在冬阳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媚妖娆。
多萝早早地便摘了两束红梅插放在桌上的青花瓷瓶里,高洁的红梅与淡雅的青花瓷图案相应和,越发衬托出高雅。
我抬手抚着那充满生命力的梅花,看着上头还缀着晶莹的雪水,不禁想起几年前在梅园的那日快乐时光,嘴角渐渐浮出笑意。
额娘见我盯着梅花微笑,便上前道:“好久没看见你笑得这般自然了。语儿,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可愿意跟额娘说说?”
闻言,我当即回过神来,略微一笑,摇头道:“没有。哪有什么开心事呢?”
额娘抬手抚上我的脸颊,眼露不舍:“语儿,是时候释怀了。你们都还年轻,孩子,总还会再有的。”
我沉默不语。
“语儿,听额娘一句罢!阿玛和额娘都已经老了,实在承受不了太多。”额娘红了眼眶,道,“如今看你这般模样,额娘实在是心疼啊!若阿玛和额娘哪一日去了,又怎能放心呢?”
我低头咬住下唇,含泪点点头。又道:“额娘不要如此说,你们都还年轻,语儿还要给你们尽孝道。”
额娘欣慰地点点头,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语儿,额娘要回府几日,准备过年的事宜。你且待在这雅罄小筑,好好养病,到时候把病养好了,额娘便接你回家过年,可好?”
我有些疑惑,道:“过年的一些琐事由下人们打理不就好了么?额娘为何还要亲自回去打理?”
额娘笑了笑,道:“下人们总有打理不周到的地方,额娘不放心。而且额娘也甚是想念你阿玛。”说到此,额娘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丝丝红晕。
见额娘如此,我心头的阴霾不由散去些许,笑道:“原是思念阿玛呢!既是如此,有何不敢说的?阿玛也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额娘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手,道:“语儿,你一定要原谅瑞瑄。切莫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啊!若瑞瑄来此,你不可将他赶走,明白没有?”
“女儿觉得额娘今日说话甚是奇怪,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额娘不过是回去几天,怎么交代地好像跟要分别很久似的?”我笑了笑,又不禁黯然道,“瑞瑄怎会来此呢?其实这件事并不只是女儿不愿原谅瑞瑄的问题,恐怕瑞瑄也是不在乎女儿的了。“
“你怎知他不在乎你?”额娘道。
我走向窗前,看着外头那簇盛开的红梅,幽幽道:“若他在乎,又怎会这么久不来找我呢?”他在恨我,所以一定不再记得当年梅园之行的欢乐了。
“你又怎知他没来找你?”额娘道,“爱一个人,有时候只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便好了。”
闻言,我心下不禁有些触动。
默默守护...会吗?瑞瑄,是否真得在默默守护着我呢?
“好了,额娘回去了。”额娘道,“你记得要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了,等过完年后,才好做主把多萝嫁出去。”
“我知道了。额娘路上小心。”
站在门前,我看着额娘所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心下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担忧。但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便也未作多想。
额娘回去已有十天的光景了,如今已是腊月二八。我的身体好转了许多,便日日待在雅罄小筑里和多萝一起做些针线活来打发时间。
这一日,刚绣完一朵星辰花,多萝见了,笑道:“格格还是深爱着星辰花,就像格格仍是深爱着贝勒爷一样!”
我道:“星辰花本就是我的最爱,你何苦联想到他?”
多萝道:“奴婢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格格当年绣给贝勒爷的那块星辰花丝帕呢!若非格格当日一气之下将其剪碎,贝勒爷到今日恐怕还珍藏着呢!”
我细细地看着绢上那多静静的星辰花。脑海出渐渐浮现出瑞瑄温柔地笑颜。爱一种花,便是这般难以忘怀,那爱一个人呢?更是难以舍弃了罢!
见我只是盯着星辰花发呆,多萝又道:“福晋临走前不是说如果贝勒爷来雅罄小筑什么的,那就是说贝勒爷有可能会来这里,怎么这么些天过去了,连贝勒爷的影子都没看见?”
我心下虽忧伤,嘴上却仍是强壮不在乎:“额娘也只是说说罢了,你又何必放在心上?而况我也不不想见着他。”
多萝狐疑地看着我:“当真?”
我转开脸去,看着远方的皑皑白雪,心内不禁百味交杂,难以分辨。
多萝见我如此,便转了话题:“今天都已是是二八了,福晋怎还未来接我们?”
我道:“许是太忙了罢!最晚后天也总会来的。”
多萝道:“若再不来,粮食都快吃光啦!”
我不由笑道:“原来是想念府里的食物了?”
多萝撅嘴道:“哪个人不喜欢美食的?”
“我便没什么兴趣。”
“格格是个特别的主儿,奴婢可无法猜透您的心思!”
我止了言语,看着多萝虽已年满双十,却依然天真明媚的脸蛋,心中真是无限感慨。又想着即将要把她嫁人了,心里便越发不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