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在这种日益急切紧张的情绪中安然如流水般缓缓的无声无息的逝去,早上天还未亮,泪无痕就醒来了,或者说他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休息更合适,因为今天就是宛儿伤势痊愈的日子。他打开客栈的窗户,看着天空,他的心情就如同浩瀚的天际一样,朦胧中夹杂着混沌的心绪如潮水般此起彼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期待?焦急?兴奋仰或是紧张?
“哥哥。”这样的心绪一直到他看到宛儿甜美的笑容,听到这一声呼唤的时候才渐渐的平复下来。今天宛儿就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般美丽脱俗,在一身天蓝色的衣裙的映衬下,又仿佛是一只翱翔于天地间的蝴蝶。
看着宛儿澄澈干净的眼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开心的笑容,可是泪无痕的笑容中却夹着着些许孤独的伤感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
——他伤感,是因为他要杀一个人。
——他激动,是因为杀了这个人他就会和宛儿永远的在一起。
两天前,当他的师傅告诉他只要他杀掉那个人后就会允许他永远的和宛儿在一起。他没有选择拒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或者是错。他只知道杀了这个人是注定的,所以杀了这个人后和宛儿在一起也是注定的,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切吗?
——也许他的孤独就是他的无助。
“相信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这是他临走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个骤雨连连的夜晚,十三岁的他带着一坛百年花雕,拿着生平第一次用的武器。一把三尺四寸长的剑站在扬州城里空无一人的街心,仿佛等待着什么。
等到他将一坛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大雨中,一顶八人所抬的豪华大轿缓缓向他驶来。
但他还是不动,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那顶轿子,只是自顾自大口大口的喝酒。
那顶轿子的周围除了八个轿夫外,另外还有十六个手持钢刀的人围在四周,如同野兽般的目光十分警惕的四处观望。
因为他们的主人,也就是坐在轿子里的人是整个扬州一带最有钱最有名最厉害的剑客。孤情剑客——落尘。
待轿子离他三丈远时,他已喝完了那一坛花雕。他轻轻的将酒坛放在地上,然后大踏步走向轿子。
在别人看来他走的是那么的安详、镇定、稳重,就如同一个平凡的无知少年。但就这样一个少年却使那些手持钢刀的人提高了警惕,不自觉都停下了脚步。
首当其冲的四人中的一个人喝道:“什么人,站住!”
他站住了,只不过手中的剑握的更紧了。
那人继续道:“你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平静的声音完全不符合他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凌厉。
而那人仿佛听到了最荒缪的话,他先是怔了一怔,似乎没有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但随即他便大笑了起来,他轻蔑地笑着然后手一挥,他旁边三人便快如箭一般的冲了过去。
突然一阵劲风掠过,别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三尺四寸长的剑已刺入了那说话人的心脏,那人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可置信,在那人眼中最后一刹那看到的是扑去的三人笔直倒下的身影。然后恐惧便取代了他空洞死灰的眼睛。
“人已倒,剑却未停。”
在那个人还未倒下时他已携着他的剑冲入轿子。他做事的原则从来都是这样,不给别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在他看来别人喘息的也许就是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铛铛铛”铿锵有力的三声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谁也不知道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其余人反应过来冲过去时,孤情剑客落尘的鲜血已顺着自己的心脏流满了整个胸膛,他不屑的目光中尽是恐惧,他的剑已断为两截横在他的身旁。他死的一点都不冤,因为他是死在自己对他的自信中以及对泪无痕的轻蔑和不屑中。
而他——泪无痕,却不知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轿子里出去的。
三招!三招便杀死了扬州城最厉害的人物,所有看到落尘尸身的人都不自禁打着寒噤。
他们的身子在颤抖,他们的钢刀已掉在了地上,他们现在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令他们恐惧的噩梦。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站着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混着雨水的眼泪滑过冰凉的脸颊。
而他握着还在滴血的剑出了扬州城。大雨依旧在下着,淋湿了他的全身,也淋湿了他的心。
他走的依旧是那么的安详、沉重、稳定,就像一个不会杀人的孩子,他也未想到自己计划十招内杀死的人会在三招内杀死。
这就是他生平第一个要杀的人。这当然不是偶然,也不是侥幸,只是事实,一种无法解释的事实,就仿佛这是他与生俱来要完成的使命一样。
漆黑的夜空下,他回过头,望着安静的扬州城,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杀死的那个人——落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了这个人,只知道这个人该杀,却不知道哪里该杀。或许这又是一种事实,一种无法解释的事实。
突然,他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烂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或者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心在流泪。
第二日,天晴了。温暖的光照着每一个人,仿佛遍地都开满了鲜艳的花,完全没有了昨夜伴随着暴雨的黑暗。
屋檐上的积水滴答滴答的落下来,如同最美妙的歌声为世俗杂吵的市集伴奏着最美的自然韵律。
今天,整个扬州城沸腾了。有的人高兴,有的人悲伤。他们都围绕着一个死去的人——落尘。
这也是人类的本性。一个人若死去,都会牵连着许多人的情感,但那也这有两种,高兴与悲伤。道理很简单也很直接,他的仇人高兴,他的亲人悲伤。
而另外一个值得沸腾的就是那个杀人的人。所有事不关己的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惊异、崇敬、仰慕以及嫉妒。
他们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年纪不大,武功很高,在一个雨夜喝完一坛酒之后三招便杀死了他们以前崇敬的人。
落尘,慢慢地被遗忘,孤情剑客慢慢地成为埋没的曾经。他的地位已被那个杀他的人所取代,他的权势、金钱,也将会被他人慢慢吞噬。
弱肉强食,这本就是一个公平的江湖道理。你比我强,你就可以杀我,取代我的一切,你比我弱,也只有等着我来杀。无论它如何逆转,也是一样的道理。
孤情剑客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剑客——醉雨剑客。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痛楚,当他回到宛儿所居住的地方时却不见了她的踪迹。
几日后,茫茫的草原依旧吹着风,可是风中却卷着一层层的飞灰,那是这片草原上唯一的几间茅草屋的残骸。泪无痕怔怔的望着漫天的灰烬,忽然他的世界一片空白,空白中又仿佛产生一大片一大片迷茫的雾气,让他整个人迷失方向,直到最后将他的整棵心脏缠绕成一片冰凉,就在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就连寂寞的夜色也仿佛被他划上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酒自那以后,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获缺的东西,雨也不例外。他总喜欢一个人手捧着一坛酒,坐在他自己那简陋的高崖乘着沥下的雨水,唱着激亢的歌,喝着酒烂醉如泥。
无论什么酒,他都可以使自己醉的一塌糊涂,他认为一个人只有喝醉了,才会忘却一切,同时也才会拥有一切,因为沉醉下去的梦会制造一切,湮灭一切。
无论多大的雨,他都不在乎,他认为一个人只有被雨水淋湿才会酣畅的流泪,才会保持心灵的干净,因为只有雨才会掩饰他不会流出的泪,只有雨才会洗刷他那因血腥而污浊的心。
仇敌,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无所谓。他自那以后也不知道杀了许多人,结下的仇敌甚至比他认识的人还要多。
但他从不担心自己的仇敌找上门来,或者可以说是不稀罕,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到他。每一个被他杀的人的尸身,除了一个酒坛和一些浅色被雨水冲淡的血液顺着胸口心脏处的一个三寸长的剑口晕开外,什么都没有,就如同一个流了一夜眼泪的人却看不到一丝流泪的痕迹。就算找到了他也不怕,——因为他的原则是来一个杀一个。
道理!对于交互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的道理可言。
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人的方式,知道他是近十年来最厉害的剑客,知道他叫醉雨剑客,但从来无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是胖?是瘦?是高?是低?是英俊?还是丑陋?没有人知道。也许只有他自己和他的三个朋友以及他杀过的人知道。
作为别人来看,他是一个被别人看的既可怕、又厉害、即高大、又神秘的人。而作为他自己,只是一个平凡人,比一般乞丐高一点的平凡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上面甚至还有几处补丁,一双旧得不像是人穿的靴子已磨破了好几个洞。
就这样一个人,也许在你瞧不起他的时候他就会取走你的性命,也许这样一个人与你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喝酒,你可能还会对他说,“醉雨剑客是我的仇人,我将来一定要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而他也只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淡一笑道:“祝你成功。”他仿佛已经对人世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干净的情感,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在他白雾般的眼孔里你看到的仿佛永远是冷血。
他认识的人不多,可是他从不感到孤独。因为他有三个朋友,两个男的——断魂和墨尊,一个女的——灵泉。
虽然只有三个可是他知足了。他本不是一个满足的人,就如同他对酒的渴望,但现在三个朋友却可以满足他,而且是非常的满足,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因素可以决定。
他住的地方是在一群乱石岗的一座峭壁上,他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安静,符合他的需要。他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孤寂,符合他的性格。
正如他自己一样安静、孤寂。他把这里叫做高崖,他在这里搭建了一个木屋,虽然简陋但却经得起风雨,也同样如同他的人一样。
断魂是他在十五岁时的一个雨夜认识的,也就是他杀人的时候。断魂也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比他小两岁就如同他的弟弟。他永远记得那一夜,永远记得那个冷漠的少年。
一样磅礴的雨,一样漆黑的夜,一样酣畅的酒,还有一样杀人的剑。只不过拥有这些的这个人却比以前更加的沉着、镇定、成熟、英俊。
就如同一尊被别人供奉的神像,散发着与神完全相反的气质——杀气。他的眼睛就如同金佛的眼睛,明亮而无暇,高贵而冷漠。他的目光笔直地射向他前方的黑暗,一动也不动。
他依旧是那个动作,轻轻的放下酒坛,大阔步向前走去,只不过越走越快,到最后如一道闪电般窜了出去,甚至都未有一丝残影。
黑夜中,剑光一闪,风枪王倒下了。名震江湖“以重一百三十六斤的的金枪,使一手无影枪威震天下的风枪王李枫”就此倒下了,也就意味着风枪王从此消失在了人间。
——风枪王在死之前甚至还未伸展开自己的金枪!
他默默地站在风枪王的面前,看着他不相信的眼神,看着他胸口三寸长的剑口流出的炽热的血被雨水冲淡,最后冰冷、隐没,他的人仿佛也变得被冲淡,冰冷,然后隐没。
因为他杀风枪王总算有了一个理由——杀手。冰冷的理由,就如同扣在肩胛上冰冷沉重的枷锁。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杀手。为了名?可是都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为了利?可是他做杀手的这第一笔生意只收了一文钱。
他只记得这一文钱是一个刚懂事的小孩给他的。
当他看着那个小孩哭泣着带他去见他的父母时,他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因为他的父母都是被枪穿过咽喉,一击毙命。
不是剑,不是刀,是枪。他本不知道这一枪是谁使的,但他认的那一对夫妇,仁义山庄的仁义侠侣。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因为普天下使枪的可以杀他们的除了他外更无别人——风枪王。
他本来不准备理会这件事,因为江湖中的恩怨情仇,血债血偿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可以说普通的都不能算是一件事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那个小孩的决心让他把这不算事的事当了回事。那个小孩突然拦在他面前,张开双臂,用带着泪痕的目光坚定的望着他道:你不能走,你要帮我报仇。
于是他蹲了下来,眼中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冷漠,冷漠的让人发寒。但那小孩却没有半点惧色,反而挺起胸向前走了一步。
泪无痕问道:“我凭什么帮你报仇?”
那小孩道:“因为我要买你去杀我的仇人。”
泪无痕道:“那你又凭什么买我?”
那小孩道:“我给你钱。”那小孩说着便从他怀中掏出了他身上仅有的一文钱,然后递到泪无痕面前,然后静静地望着他。
泪无痕望了望那一文钱然后道:“你觉得一文钱可以买我替你去报仇吗?”
那孩子道:“可以。”
泪无痕道:“为什么?”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语气坚定道:“因为我相信你。”
泪无痕的心莫名的痛了一下,道:“你凭什么相信我?”
那孩子道:“相信你就相信你,不凭什么。”
泪无痕怔了,他真的怔住了。
“相信我,他相信我,世上还有人相信我。”他久久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他在内心问自己:“我值得相信吗?”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有勇气的人,即使他才是个孩子,即使他只为了仇恨。
他伸手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说道:“好,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他长身而起迈步走去,但他刚走出了两步,就听那孩子叫道:“你的钱。”
他回过头,便看到那孩子将一文钱又向他递了过来。
他淡淡笑了笑道:“那不是我的是你的。”
那孩子道:“不,是你的。”他的眼中充满了坚定。
泪无痕道:“为什么是我的?”
那孩子道:“因为你帮我报仇,所以他就是你的。”
泪无痕接下了那一文钱,他不想让那个孩子失望,因为这一文钱代表了他的承诺。他望了望那孩子问道:“那你以后怎么办?”
那孩子道:“不怎么办。”说完后他便转身走了。
泪无痕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在昏暗的霞光中埋没,消失。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一文钱揣入怀中,然后转过身,因为他要去兑现他的诺言。
此刻,他的诺言已兑现,他仿佛有了一种解脱,但又加了一层冰冷的枷锁。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的心在绞痛,就如同当年的那种绞痛。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他转过身,向那更加黑暗、潮湿的世界走去,他要去找到那个孩子,让他亲自看看他的仇人躺在血泊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