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得很快,象一匹狂怒的野马,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转过山坳,何老师站在路边,她哭泣着,她等待着。她知道我会追上去的,她没有错。
我一把将她搂住,她的温热的身子在我怀中颤栗,她浑身的香气熏得我心醉神迷。我和她无言地拥抱在一起。我们长久无语,山风吹动着我们的头发和脸庞,但我感觉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无所畏惧。
走吧,帕帕,既然你决定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无论怎样,好吗?她仰头幸福地落泪,忧伤地微笑。
是的,我说,别无选择,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她牵着我的手,我们登上云彩,相拥而去。
在一片开满了桔梗花的山坡上,兀立着一间精致的白色小房子。
我们就住在那里,从今以后。她指着那房子对我说。
她按下云头,我们走进了那间白色的小木屋,屋子里非常的整洁,隐略飘溢着一种清凉的芳香。
那种味道很独特,也很好闻,我坐在那精致的小木床上,忽然倦意涌来。
她甜甜地笑着说,睡吧,你累了!
一梦觉时,只觉鼻中闻道一股臭味。初时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渐渐清醒些了一闻,却分辨出乃是脚臭。我睁眼一看,只见四壁萧然,茅草屋顶东塌一块,西破个洞,身下躺的却是一张破床,床单上污垢遍布,只隐略还能见出曾经是白色的。我心头吃惊,翻身下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哪里还有什么整洁的房间,哪里还有什么精致的小木床。
我吃惊不小,从那敞开的破柴扉冲出去,却是一个小院坝,四顾一看,山清水秀,流水声声,分明是在一个山谷之间。蓦然想起,这岂不是当年来过的如去的居处?
左右无人,鸟语阵阵。我望那山谷跳脚骂道,你个乌龟王八蛋,阴谋诡计,把我抓来这个鬼地方,老子饶不了你!
骂了半天,也无人回应。我骂得累了,去屋里掇条长凳出来坐了,跷个腿自愤愤不平。
不移时,听到一阵山歌从那谷中远远传来,我识得那是如去声音,只听他咿咿呀呀唱道:山上野花香不香啊!
闻闻你就知道了呀!
山中泉水甜不甜啊!
尝尝你就晓得了呀!
我心下大骂道,什么破歌,还好意思唱,不嫌丢人。倒不如改作:如去大脚臭不臭啊!
闻闻你就知道了呀!
如去心肠狠不狠啊!
剜来看看晓得了呀!
正自嘟囔着骂个不停时,渐渐那山歌就近了,我立起身来往山道上看,果然见那如去背着捆柴禾乐颠颠地一路走来。
那如去抬头也看见了我,哈哈大笑着道,徒儿你昨夜好肉麻哦!
呸,我怒道,你个老不正经的,年轻人谈恋爱,你来偷窥,还把我抓到你这破地方来,我告诉你!
我一时气得哽咽,跺脚怒目看他。
如去也不回嘴,自笑嘻嘻地把那捆柴禾弄到门前柴垛上堆了,又慢慢码好,方回身笑道,昨日可是你自己要跟我走,今天却又怪我。
无耻!我气得浑身发抖。
可不是么?如去自去那长凳上坐了,跷了腿开始抠脚丫,一面眯着眼睛享受,一面说道,昨日我在忘情山下,扯根竹子变了个假如去,自己摇身变了个假仙姑。我问你跟谁走,你自己要跟假仙姑走,假仙姑就是我,你说,是不是你自己要跟来的?若是你跟那根竹子走,我没有话说,咱师徒的缘分真的就尽了。由此可见,咱师徒缘分未尽,你将就着点,我也将就着点,咱们好歹把这段师徒缘分了了,将来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不管你!
什么?我听了他一席话,差点昏倒,我当然不信了,我靠了如去坐下,问道,你说昨天那何老师是假的?你变的?
嗯,如去很得意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可能?我说,你有证据吗?
有啊,如去把脚丫里的一坨污垢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很惬意地说,你看。
言罢一道白光,我眼前豁然一亮,他居然真的变成了我那千娇百媚的何仙姑。
不会罢?我又羞又恼,又急又怒地说,你这是愚弄我的感情你知道吗?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呢?如去,我好歹也是你挂名徒弟,你咋能这么对我呢?
我一想道,昨天又哭又笑,还搂着何老师亲近的那些场景,真是心头百味杂陈,一团乱麻。
这有什么?如去摇身变回了自己,继续抠脚道,我骗你又不止一天了,你自己那么容易上当,能怪谁?
我一听他此言,差点窒息,我心底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我不敢想,也不敢说,我只是一个劲地瞪着如去看。
如去又把手指放到鼻子尖上闻,深呼吸了一口,不以为然地说,可不是么,这几年来,我变成何仙姑,天天晚上来给你补习,你以为我好受啊?
天啦,我心中的担忧终于证实了,居然连平常那个跟我说说笑笑,眉目传情的何仙姑也是假的,我只觉头脑晕眩,坐也坐不稳了。
不会,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如果你变成了何仙姑,那么,那个真的哪里去了?
上课,如去平平淡淡地说,你没有发现么,白天上课那个何仙姑对你挺冷淡的,是吧,没有晚上那个热情,你一直没有发现吗?
发现了啊,老大,我扑通一身摔在地上。我蜷缩在地都不愿意起来了,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我早就发现了,可谁会往这方面想啊?
天啦,原来我一直朦朦胧胧爱上的竟然是个男的,还是个喜欢抠脚丫的男的!
你以为我容易啊,如去嘟嘴道,每天都要跟你肉麻兮兮地说话,有时候还要配合你的性骚扰,你还难受呢?我早快被你给恶心死了。真是丢人。
完了,我觉得我的一切信念、理想、人格、尊严,所有一切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全被他打碎了,碎得一塌糊涂,碎得灰飞烟灭。
我再也不想多废话了,我敞开四肢躺在天空下面,我真的,真的,对这个世界很无语,对我自己更无语。这是怎样一种万念俱空的感受啊?是绝望,还是涅槃?
我不晓得,反正我是一动不愿意动了。
我就那么一直躺在地上,如去也不管我。到晚上该睡觉时候,他就一把将我从地上提起来,把我放到长凳上安顿好,然后他自己进了草屋,关了柴扉,鼾声动天地呼呼大睡起来。
那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合眼,白天看流云,夜晚看星辰。这是天堂,不是凡间,所以那云彩有时候会飘得很低,从我的身上掠过,那星辰有时候也会慢慢降落,降落到我的眼前,眨着眼睛,与我对视一番。我就那么躺着,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有一天,我终于想通了,这所有一切,不过是师父在点化于我,告诉我那情色虚妄。想透此一节,我就把那数年来与何老师诸般情义都看得淡了。
我翻身从长凳上坐起来,我看见如去正在整理他心爱的柴垛。我起身道,师父,徒弟想通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
我连忙走过去帮他整理柴垛。他也不理我,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那段时间,如去也怪,以前话多,如今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们两个就沉默着,该睡觉就睡觉,该吃饭就吃饭,该跟他上山砍柴就上山砍柴。我们就象两个哑巴,在无声的世界里静默地生活着。
就这样转眼过了数月,某日下午,我和如去在山间砍柴。我砍了一阵,累得心慌,终于忍不住叫他,师父!
如去看都不看我一眼,砍柴的节奏如常,一丝一毫的停顿犹豫都没有。
我放下手中斧头,匍伏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我说,师父,徒弟以前错了,请师父原谅徒弟。
如去听我这么一说,放慢了砍柴的节奏,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仍然没有理睬我。
我膝行而前,抱住如去裤脚,哭丧着脸道,师父,徒弟现在是真心诚意要跟你学本事,你为什么不但不教我,还连话都懒得跟我说?
如去这次看了我一眼,甚至连砍柴的动作都停止了。
我连忙爬在地上又给他磕了三个头。
我听到如去嘿然一笑,我心头大喜,抬起头颅道,师父,您大人大量,原谅徒弟了?我就晓得,师父对我好,不会跟我计较从前恩怨的!
但我话没说完就失望了,因为我看见如去充耳不闻,接着继续砍他的柴,没有半句话来说。漫山遍野,伐木声声,林籁如涛。
直到一个鸦雀乱噪的黄昏,我正在院坝安排碗筷准备吃饭,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并且麻木于这种生活了,我下定决心再等个三年五载,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铁杵磨成针的。
忽然我看见如去在门里对我招手,我以为他又要安排我做别的什么事情,一直以来,他都是用手势跟我说话。
我屁颠屁颠跑过去,那状态跟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前差不多。
我用目光询问他,要我干什么?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去,我一定去。
如去瞪着我,蠕动着满嘴又黑又脏,铁针似的黑胡子,一脸严肃,忽地开口道,你进来。
一年无语,乍闻人声,如同见鬼。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对我说话,我一惊之下,顿时眉开眼笑,我高兴极了,我大声回答道,遵命,师父!
我的声音把我自己也吓着了,多么陌生的人类语言啊。
但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克制着满心激动,我走进草屋。只见桌上点了油灯,如去返身进屋,开始在床上柜子一通乱找,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终于,他在一个破箱子底抽出本又黄又旧的书来。
我心惊胆颤地看如去仆仆地拍着那书,一团一团的尘土四处飞扬着。如去自己先翻了一翻,继而合上,一脸郑重严肃地看我一眼,双手举了那本书,沉声道,徒儿,我生平绝学都在上面,你且看看。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时畏缩,竟不敢去接。
如去道,你不想要?
好,如去作势就要把那旧书收进柜子。
我连忙道,师父,我要,我要!
我正要接时,忽然想道,我在学院时,这天书课程最差,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背不全,如何识得书上内容?
我把这担忧跟如去说了。
哦,如去道,原来是个没文化的,还自称大学生呢?但我这本不是天书,是年轻的时候在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你先看看,不懂时,我一个字一个字教你。
我满心欢喜接了,却见那封面上虽是水渍浸濡,斑斑污迹,隐略还能见个男人摆出个花花架势,似乎是在练功的模样。
我又翻开一页,那页上却清清楚楚四个宋体大黑字,樵夫手册。
这是什么?我奇道,竟有这样的书,再翻看时,是目录,往后一页一页看去,都是些如何磨砺刀斧,选择木材,砍劈方法,受伤急救,竟都是此类知识,也不是什么天书,根本就是汉字,而且还是简体字,中间错别字、缺字、漏字,满篇都是。
我看了半天,开始还很惊讶,后来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再后来我索性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师父,你还在跟我开玩笑?你道我心不诚,又来试探于我?
如去也不理我的话,自把脚上草鞋踢了,抠着脚丫就上床去躺了。
徒儿,如去一面抠脚丫,一面很享受地眯着眼睛说,明天一早开始,你就到山上去砍柴,现在你初学乍练,我也不多给你任务,你每天砍完两捆柴就可以回来,以后逐月增加,每月比上一月每天增加两捆。记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师父说出来的话,我瞪着如去道,师父,你这是在考验我对不对?
如去从脚丫里抠来一坨污垢,伸到鼻子下闻了闻,很陶醉地深呼吸了一下,淡然道,徒儿,为徒之道,少说话,多做事,知道么?
我一直瞪眼看他,他也不理睬我,抠完脚丫,翻个身,不须臾,鼾声大起。
好好好,我满目含泪,我心道,你考验我是吧,我就接受考验。我就不信,砍个柴还把给难住了。
我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在那油灯光下把那书看了一阵,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知识,很快,我就把那书上内容都掌握了。最后我把那本书放进怀里揣了,心道,如今别无他法,且都依着他罢,砍柴就砍柴,只等他哪天高兴了,也许真的传我一两样绝学,将来行走江湖,便都不怕了。
半夜里,我自蜷在长凳上睡了。
从那以后,我果然每天都去砍柴,把那樵夫手册也是读得滚瓜烂熟。
我是冬练数九,夏练三伏。我左手板斧,右手柴刀,在那莽莽榛榛丛林中左腾右挪,上蹿下跳。腾挪时如虎生风,蹿跳时若龙在渊。左右也无旁人,我把那十八般砍柴绝技使得有心迷神狂,出神入化之妙。但见落叶纷纷,鸟惊兽骇。唯闻山风萧瑟,伐木丁丁。
这样砍了一年有余,我已经能每天砍它三十来捆柴了,师父很高兴,每天挑着柴禾去市场上卖,偶尔还给我带点天书普及读物回来。在他的教导下,我也能认得大约三千个天书文字,用天书写写日记,表达一般的思想感情是没有问题了。
但我心中也常悬念道,这如去深不可测,平日我百般试探他,他都不肯说何时教我真实本事,这样砍下去,到明年此时,怕这山上的柴都被我砍光了。
虽是如此日夜悬想,那如去不动声色,我也只得循规蹈矩,萧规曹随而已。
又是一年过去。一日晌午,腹中饥肠如鼓。我看看周围,那柴禾堆成了一座小山,再看看曾经莽莽榛榛的山林,如今果然已经被我砍得光秃秃的,站在山谷中的院坝上看,这山仿佛就成了一个秃头,只周边还裹着些毛发而已。我心道还好天堂没有林业部门,否则我师徒这样破坏环境,盗伐林木,非给枪毙了不可。
我一面想着,一面把那一刀一斧扔在一边,解开衣襟,凭那清风透骨。吹得片刻,仍不解热。又有那全身大汗淋漓,把衣裤都湿了个透。左右反正无人,我自脱衣解裤,剩得个清清白白裸体,在那莽野中自看时,竟发现自己全身不但汗落如注,且兼雾气蒸腾,我自想道,这茫茫千年来,我这魂魄之身,野鬼之躯,何曾有过这般景象?
把手指去掐捏自己肉体,真真实实掐得两指肉感,又前后上下看自己那肉身,只见许多新伤旧创,密布全身各处,我自想道,从前我这魂魄之身,虽然也有伤创之痛,但不过只是感觉,实在并无肉体可痛,也更不曾有什么伤疤可留,如今看我那刀伤虫咬一具斑斑驳驳躯体,莫非,我却真练出来个肉身不成?我翻看自己手脚,茧厚如板,真正似个胼手胝足的下力汉一般。
我如此想着,心头惊疑不安,自一屁股往地上坐了,随手取过柴刀来。
我狠心道,且割我自己一刀看看。
如此想着,我果然下手割自己大腿,刺啦一声,血流如注。
一时竟不觉疼,心头狂喜之情,滔滔滚滚。
自己看那血奔涌如泉,也忘记要去堵,只睁目瞬也不瞬,口中呵呵哈哈傻笑个不停。
一时高兴,竟忘记那山上野兽怪物甚多,又兼我砍伐光了森林,兔子野鸡都没有了,那些猛怪正终日没个吃的,闻到血腥,如何不蜂涌而来?
我正疯疯颠颠把自己左一刀,右一刀地割来耍时,身后一片擦啦之声。
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光秃秃山坡上密密麻麻来了群黑乎乎的东西,个个身似恶犬,头大如簸,獠牙参差,头上一只锋利独角,双目白亮亮如同探照灯泡。
此等怪物我是前所未遇,来的又是一群,前前后后,怕有百十来个。
我正要念师父法号,猛然想起,我如今已经练得肉身,从前诸般法术都可以使用了,我还何须借师父法力呢。
这样一想,我心头却不慌张了,提刀慢慢起身,心道,我把那学院所教授的东西都已经忘记了,只还记得呜呜呜教我的万念般若障眼法,如今使来看看。
然后我意念心法,要把这群怪物变作兔子。
我挥刀一指,喊声,变——
刺啦一声微响,眼前一片白茫茫兔子。我吃了一吓,那些兔子也吃了一吓,我见那兔子你看我,我看你,一幅傻头傻脑的样子,我不禁高兴得一跃起,在那半空中喊一声,也!
我正得意,通体欢喜,看那兔子时,居然从中走出一个为头的兔子,先是左顾右盼一番,继而一呲牙,咆哮一声,忽地腾身往我扑来。
那声咆哮,把我吓得差点尿裤子。一个兔子,竟然发出洪亮怪异的咆哮之声,如何不令人震惊?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兔子早跳到我跟前,我只觉胸前一痛,刺啦一声,竟被那兔子活生生撕扯下好大块血肉。
我连忙挥刀去砍,那兔子闪身躲过,灵巧异常。
我正惊惶时,那其余的兔子都纷纷咆哮起来,一个个双目红光,哪里有个兔子的神态,尽是那妖魔鬼怪一样。
我回身撒腿就跑,心头方才想起,呜呜呜早就说过,此万念般若,不过是个障眼法术。我跑了好大一截,心头方想明白,原来我看那兔子都是兔子,那兔子互相看着也是兔子,但实在他们并非兔子,终究还是一群恶狠狠独角怪兽。
想通此截,我跑得真是快不可当。都说兔子跑得快,那群假兔子愣是没追得上我,被我甩在身后约有十米来远。
正跑得亡命时,前面远远见到我师父如去,在那山径间仗把斧子发愣,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咋被一群兔子追得够呛。
我是怕得喊也喊不出,只晓得抡圆了一双肉腿,跑得跟轮子似的快。经过师父身边,情急之下,还算够义气,胡乱喊他一声,快跑!
我一溜烟就跑到师父前面去了,听得师父在后面骂道,没出息!
师父骂声才落,紧接着一声惨叫。
我听得那惨叫碜人,又念他毕竟是我师父,连忙刹住脚,回身舞了一把柴刀就冲那群兔子冲过去,口中大喊,休得伤我师父!
却见我师父早被那群兔子扑倒在地,呲牙咧嘴,满地乱爬。
师父惨象,令我心头一震,慌忙中又想起乾元真人教过我的口诀并心法,连忙指那群兔子,大声背诵春望,喊一声变——
扑棱棱一声,从那兔子群中飞起一只野鸡来。兔子一愣,师父一愣,我也是一愣。
那群兔子突然舍下师父,猛地往那野鸡扑去。小小一个野鸡,霎时之见,已经踪影全无,唯余得一声鸡鸣,漫天羽毛而已。
我才晓得,虽然乾元真人这个法术是实在功夫,但一次只能变一个,如此效率,哪里应付得了大场面,我连忙叫师父道,师父,还不快用法术,那里不是兔子,是群独角怪!
师父一听,顿时回过神来,只把手一挥,一团黑烟弥散开来,无论兔子还是野鸡毛,都通通不见了。
我连忙过去扶起师父,见他全身衣服被那些兔子咬得稀烂,所幸皮肉无伤。我把那万念般若障眼术一节说给他听,他方才听完,二话不说,抡起一柄斧头就来追我。
我有什么办法?撒丫子又跑!
毕竟师徒情深,我师父终究原谅了我。晚上回家,熬了草药来给我敷伤。我一面哎哟呻唤不绝,一面问我师父道,师父,都说神仙有不坏肉身,我这肉身如何现在坏得这样厉害?
师父嘿然笑道,不坏肉身,那是说的神仙,你是神仙么?
我摇头道,师父,你还真没本事,我跟你这么久了,连个神仙的身体都没有修得。
师父瞋怒道,你这混小子,给你修得个凡胎肉身,已经是你天大的造化了,你还奢望不坏肉身呢?别忘了,你小子从前是个魂魄。
我笑嘻嘻道,自然不忘师父恩德,只是跟师父玩笑而已,不过,我记得当年师父第一次见我时候,非要烤我来吃,请问师父大人,当时我是个魂魄,你如何烤我?
师父为我涂好草药,在那床边坐了,摇头道,还不是你小子无福,如果你当时便让我烤,也不辛苦你砍这两年的柴了,一烤之下,你的肉身就有了,这叫舍生而得生,忘死而得不死。
哎哟,我叫道,你不早说?
早说?师父笑道,你如果懂得我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何须点化你恁般麻烦。
我谄笑道,师父,如今我肉身也有了,你可教我法术了罢?
师父笑嘻嘻地站起身,自踱出门外去了。
我待要起床出去追问,那浑身疼痛,哪里起得来。
只得老老实实躺了,望着破茅草顶子,愣愣发起神来,不一会儿,眼睛一闭,沉沉入梦了。
在那梦中,我蓦觉自己站在一片宫廷废墟之上,到处残垣断壁,瓦砾遍地。四顾寒冷荒寂,无草无树无水,也无一丝活气。
我信步往那片废墟外走,到得一处土堆,登高一看,周围尽是孤山野岭,荒秃秃的,孤山野岭外也有些平地,都是皱褶纵横,满野砂石。
我自想道,这是何地?以前似乎不曾来过。
忽然听得伐木之声,铿然怆然,那节奏忽急忽慢,那刀斧之音忽高忽低,悉心去听,那伐木之声竟似音乐凄怨,又似人低述婉转,在这空旷寒冷之地听来,尤觉刀刀斧斧都凿在心上,一响一动都惊心动魄一样。我心念一动,莫不是我师父在月上伐桂?
循声望去,果见那废墟外一处枯木傲立,一个樵夫正砍伐不停。
我忙下得土堆,往那樵夫方向跑去。到得跟前,却是影声俱杳,没有半个人,也无一点声音还在了。
我在那月宫废墟之上蓦地心头一动,似乎感受到了当年吴刚与嫦娥两相守望时那无比寂寞,又无比忧伤的寒冷场景。思想得片刻,不知何故,目中一热,竟落下两行泪来。
忽地听得师父在身后说道,帕帕,你我相处这许多日子,你心底的东西,尽都被我看见。
我回身一看,我那师父正站在那里,腰间一柄柴刀,满面萧然。
我抹去眼泪道,你看见我心底什么?
师父道,你看这月宫,满野废墟,所有人间情分,到终了时,却都一样。
我还是问,师父,你看见我心底什么?
师父凄然笑道,帕帕,你心底的东西,有人帮你藏起来了,不过,那东西却是无论什么法力都藏不住的,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晓得你心底还有些什么。
我闻此言,心头茫然,思虑片刻,头绪全无,只得将此一节丢开,又问道,师父,你在梦中带我来此做什么?
师父嘿然笑道,帕帕,总有一天,你要面对你心底的东西,我知道,谁都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解决,所以,我提前让你看看,看看我的月宫,听听我伐木的声音,你可看出什么,听出什么了吗?
我黯然道,我看到你伐木的背影,听到你伐木的音声,我感到心间宁静的忧伤,亘古都不会改变的忧伤。
师父笑道,这便对了,你晓得我当时心意,真不愧是我徒弟,我师徒真正是有缘之人。若是换个人来,还道我吴刚只是个哗众矫情之徒。帕帕,你方才四个字说得好。
哪四个字?
师父叹息道,亘古不变!
我问道,师父,如此说来,你的情根原来并未了结?
师父笑道,结与不结,了与不了,都是一样。帕帕,将来你若是发现了你心底的东西,你只需记得师父今日之话,或可对你有所帮助。
我躬身道,师父教诲,徒弟铭刻在心了。
环顾四周,我又道,师父,看这月宫废墟,我总觉心底一股凄然之气,仿佛秋气萧瑟,又如隆冬万物寂灭,只如所曾有的都要没了,过去在的,都不在了!
师父笑道,徒弟真是聪明之人,万事万物,都是欲住欲去,若有还无,说到究竟,终如此一片冷凄凄废墟场景。另外,徒弟,你这一梦醒来,便再看不见我了。
我闻言大惊道,师父,你这是何意思?
师父道,我曾在佛祖面前发愿,度化三千世界有缘众生,于你之处,缘分尽了。再者,你在我处耽搁了两年,你那学院的同学都已经毕业去了,唯独你还不曾,如今我已经在玉帝处获准,准你依你那些同学之例毕业,也就是说,帕帕,你就要取得神仙的资格了!
我动容道,师父,我去做神仙,我很高兴,但你说咱们缘分尽了,我却心头悲伤,如何是好?
师父笑道,帕帕,若你能了结心事,将来或可有缘再聚,若是你不能!
师父言语即此,化了一片祥光,四散不见了。
一觉醒来,早是日头高照,回忆梦中之事,慌忙出门去看,才一出门,忽觉身后一道彩色光芒,回身看时,哪里还有茅屋,脚下也非院坝,向时幽谷流泉一并都没了。竟独自站在一片莽莽岭上。
回忆师父梦中言语,又细思与他前后缘分,不觉心底涌起许多悲伤,在那岭间靠了颗梧桐树木,低低抽泣了半天。
忽觉怀中一物,取出一看,竟是那本樵夫手册,睹物思人,不觉又是流泪双行,想师父一去,竟留此一样物品作念。
信手翻看,那书中内容却都大变。看那封皮,还是一样,翻开之后,却尽是天文。只见那一页一页,满载神仙之术,无非是些心法口诀之类,腾云变化诸端尽详。我一一看去,记性又好,不觉看到天已昏黄。
我收起书来,在那梧桐树下冥思片刻,将那书中法术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身边恰好许多石子,我指点其一,意念法术,口中道,今日我点石成金,那石子滚了几滚,果然变作一坨黄金。我又指点那黄金,意念法术,口中道,钱财原本粪土,那黄金作瘫软之态,果然变了一坨大粪,好不恶臭。我掩鼻皱眉,又意念法术,指点它道,变个鸽子。果然咕咕鸽鸣,那白色鸽子扑棱棱飞去了。
我心道这些法术说也简单,只是要意念法术,过于麻烦。若是我哪天脑壳被门压了,忘记心法咒语,那所有法术却都使用不得了。如此想来,我要将这天书妥善保管,以备不时之需。如此想着,我忽觉怀中一轻,心中怅然若失,连忙探手去摸,怀中天书竟然不翼而飞。
我起身四下寻看,哪里还找得到。我在那树下怔怔发愣,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我已经将那些法术记忆在头脑中,从此回去每日默诵三遍,勤加使用,将然不忘了。
正怅然惘然,忽然放眼看去,只见山峦层叠,云烟俱净,夕光万里,倦鸟归林。蓦悟大千世界,空空如也,苍翠乾坤,色相都住。又思念师父当年在忘情山所唱偈子:忘情山下失旧情,神仙洞内不神仙,相相生处都无相,色色灭时亦有色。
原来师父收去天书,住了一个空字,法术尽在我心,住了一个色字。
空色相对,原本是空,法术机关,随心所欲。不住法术,便得所有法术。
诸般想透,只觉通体清凉,仿佛两股气流自脚根升起,流遍全身,又自那所有细微处丝丝外溢,反复回转,源源不断。一时之间,把那天书上所有内容尽皆忘记,心怀无上信心,大喜悦之下,望无边林木清啸三声,顿觉万籁和应,清风拂面,意气自如,洋洋得意。
我感激师父恩德,朝西方跪下,咚咚磕了百十来个实在响头。起身看时,暮色愈浓,信手一挥,梧桐树上翩翩飞来七彩锦绣凤凰,我腾身跨上,一声凤鸣,身随意往,我自驾凤腾云,往那苍茫暮色中翩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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