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外甥尹浩男11岁,很聪明,每科成绩都是优。小妹见孩子有出息,恨不得儿子很快就上少年大学。听人说少儿常背诵《论语》,对提高智力大有好处。于是买了一本注音的《论语》让孩子伊哩哇拉地背诵,一周小节。
我大感好奇。孩子见到我,《论语》已熟大半,便童声朗朗地背开了。我听着他这么个背法,新鲜而又觉得有些怪异,禁不住哈哈大笑。告知孩子读圣贤书,可不许读快,也不许含糊不清;要咬文嚼字,要摇头晃脑,要领悟顿悟觉悟。于是,我们其乐也融融地读了几节。
我问小浩男,这些圣人说的话,你都懂吗?他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不懂。我问孔子是谁?他只好说是孔夫子,就是从前一个当老师的老头儿。他的学生为了应付他没完没了的考试,便把老师的话刻在竹板上,一字一字地背诵,他的话这样就流传了二千多年。弄得我到如今也要来背诵。
孩子见我重视他背诵《论语》,很好奇地问我,孔子大大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沉默了一下,就严肃地告诉他说,《论语》有四种读法,我心中有好几个孔子呢。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那样“茴香豆”的“回”字有四种写法一样。哪知话一出口,孩子便缠上了我。
我幼年所受的教育是一种叫“割裂式”教育。此话怎讲,可以说,整个中学时代,我几乎不知中国有历史,因为我们那时常见语多是些“开天劈地”之类,面对这些口号,便以为我们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初。现在想来无法理解,那时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本人初识孔子,是把他和林彪并列在一块。我们的儿歌唱道:“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喊‘万岁’,肚子里闹‘复辟’。”我在与小外甥差不多同龄时,第一次惊讶地知道,中国居然有二千多年了,我们并不是开天劈地第一波人。孔子这人,死了二千多年,还阴魂不散附在林老秃身上,搞修正主义搞资本主义搞阴谋主义搞政变。
于是,我们乡下许多土画家就大大地派上用场了,定期会搞一次连环画展。什么“评法批儒”,什么“法家和儒家两条道路的斗争”还在继续中,他们阴魂不散在当今找其代理人。还有“批林批孔批周公”,把孔子的老师也搬出了。我惊呼,历史又可以往前推上千余年。那时,尚读不到《论语》,可是批判孔子的言论,多出于《论语》。
就是说,孔子这人是个大坏蛋,我们要批倒批臭,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彻底干净地消灭之。
于是,全国上下一阵猛批,我才了解到这人却是厉害,他遗下的流毒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中还显而易见,只是我过去不知道是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
比如,我们这里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和人吵架,撒泼似地对人哭喊过:“我这是克己为人(仁)哪!”我祖父有时会掐几句半文半白的话,比如“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其源头也是从他身上来的。
我不得不敬佩起孔老夫子,连乡下不识字的人,都可以背他写的书说他的话。可以想像,要想继续革命,必须与孔老夫人划清界线。
如此人物,的确可怕,必须深刻批判。我们的武器就是新时代的儿歌。
1980年代,与其说是思想解放运动,对我而言,好像我这个封闭的生存环境里有一面墙壁突然坍塌了,一时间令人目不暇接。
如果说幼年从长辈人的语句里听到一些《论语》,批林批孔时再次接触《论语》。我第三次接触到了文本的《论语》,就应该是孔孟之道。我还记得,那时李泽厚的著作风行起来,我一口气读了他的多本著作。
可惜,本人文化底蕴不够,对中国传统思想尚待深入接触下去之时。因为改革开放,各种思潮接踵而至,我的大脑被冲刷得混乱一片。
有著名的例子,当时经济学家认为,亚洲四小龙的腾飞,其实与汉文化圈和儒家文化分不开的。我尚未分辩,柏杨先生断定中国传统文化是“酱缸文化”的理论又使我瞠目结舌。
那个时候,时代与我们一起浮躁,孔子毕竟离我们过于遥远,对孔孟之道,我似乎有了点肤浅的认识。
后来从书中得知,中国人年少时,多是激愤之徒,高呼打倒孔家店;人至中年,却会回归,行中庸之道去尊孔读经。
等我惊讶自己的许多行为意识其实就是从圣人那里来的,我已经人至中年了。当我再认识孔老夫子时,却发现他原本是个有真性情的老人。于是,才有了心得。
孔子和他的门人在树下谈志向,子路抢着说要带兵打仗;子贡说自己可以游说交战双方停战;颜回说有能力辅佐明王;冉求认为自己可以治理一个五六十里的小国。曾皙说,我只想在春天里唱歌游玩。轮到老师时,弟子们都想洗耳恭听孔子的鸿鹄之志,可他说自己的志愿与曾皙的一样。
老先生在匡地被围,子路大怒,想要和围者拼命,孔子劝道:“周公旦死后,是我继承了文化,天意要灭我,那这种文化又何需保存呢?”于是,子路弹剑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围而去。怎么样,这是典型的生存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