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清涧是定周附近一处常年不竭的甘甜水脉,相传鸿蒙之初,有神母金刚四方游历,走到此处看见这里水灾频频,数百里之内皆是汪洋一片,用大法力戳下三个神桩,把四处漂流的阿巴雪山定在定周一方,以此来消除水患,又引雪山之水作为百姓们的水源,日积月累,形成了这条十里清涧。说是十里,上下游算上却是远远不止,沿岸有三座较大的村庄,据说便是神母金刚的那三个神桩变化的。
河里急湍甚箭,褚栾二人顶着炎炎灼日,顺势一路漂将下来,不知度过几个时辰,水流渐趋平缓,褚袖负着栾珮鸣,继续往前游不多时,远远望到前方平坦,水波潋滟,波光粼粼,竟然是处广袤的湖泊。眼见要被冲入湖中,褚袖忙往河岸靠去,攀住丛生的杂草,背着栾珮鸣爬上了岸。四下打量一下,湖这边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湖那边山峦起伏,满目苍翠。整片湖泊一如仙子妙目,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湖面风起,绿叶纷飞,晴空碧波,白云出岫,在半下午的阳光点映下,又似一面翡翠玛瑙镶边的宝镜,珠黄玉绿,熠熠生辉。
褚袖在湖岸边寻处干净地,把栾珮鸣放在地上,仔细查探她的伤势。这十七八岁的少女面色青紫,呼吸微弱,浑身湿透,娇躯裹着贴身的衣物,羞处隐约若现,躺在青草地上人事不知。褚袖只听得师父讲过一些自行疗伤的运功法门,如今要亲自替她疗伤,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看她的样子受伤不轻,现下不能及时救治,拖延下去怕有性命之忧,倘若让她在这里香消玉殒,自己肯定是要承担大罪过了?那位成姑姑拼死抵住黑衣,无非也是为她,必须尽全力保她无碍,故去的人才能安息。想起师父所言,被内家隔空掌力内劲所伤,内脏必有淤血,难以自调内息,需外人帮助逼出淤血方能痊愈,望这少女脸色如此,症状和治法应该不会错,可是眼下该怎么帮助她吐出淤血呢?
褚袖在旁凝眉沉思,踱来踱去,不知怎么办才好,那河水淙淙,更惹人厌烦,忽地心头一亮,以前看过这样的记载,把溺水之人面目朝下,横放在马背上,纵马狂奔,可以靠马背上的颠簸让溺水之人呕出腹中积水,这人就得救了,或许可用这个办法帮她去淤血。条件简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伸手抱起草地上那袭柔弱的身子,只觉得手心里温软舒适,鼻中幽香不断,俩人衣衫被水浸湿,贴身触碰处如若无衣,褚袖年少,气血旺盛,顿觉浑身燥热,目眩神迷,心中猛地惊喝道,好厉害的小女子,忙聚敛心智,又把栾珮鸣背在背上。之前他只顾逃跑,担心敌人来袭,胆战心惊不敢大意,现在脱离了险境,和这可爱娇美的少女两两相对,一时间心猿意马,难以自制,负在背上更觉得她身躯柔弱无骨,惹人怜爱,又是几番意乱神迷,想起自己的窘迫,不免低声感叹:“难怪忌礼有那般的痴呆样子。”若是自己趁人之危,却是枉害她性命,即使她能够伤愈,也必然恨我一生,绝非美事。使劲摇了摇脑袋,甩除杂念,发足狂奔,沿着湖岸跑了起来。
这片湖泊虽处在荒野僻静之处,风景却极是秀丽,褚袖跑到对面的山脚下也不觉得乏力,可是在一路颠簸下,栾珮鸣始终闭目不动,这方法会不会无效?正边跑边胡思乱想着,远处湖岸边有人在持杆垂钓。褚袖看他孤身一人,颇觉好奇,这荒凉处怎会有人居住?看那人身穿青长衫,不像是坏人,不妨上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能在附近寻个大夫。发力往那跑去,待靠得近了,看这人白发盘起,脸上皱纹重叠,竟然是个垂垂老者。手握一根青玉竹竿,不及两丈长短,怡然伫立在岸边,眼梢挑也不挑一下,稍有暖风吹来,白发青衫随风摇曳。褚袖尊他长者风范,只因背上有病人,只好拱起手小问候一句:“老人家,这里有礼了。”
老者须发皆白,年岁至少也是七十开外,眼睛仍是看着湖面,嘴里悄声道:“这鱼儿就要上钩了,小娃娃懂规矩就不要惊吓它。”褚袖知道他在钓鱼,虽然不好打扰,可是栾珮鸣命在旦夕,怎能等待,又低声恭敬地问道:“老人家可知哪里有大夫吗,我背上的朋友性命危险,要找大夫救命。”老人听这话,很是奇怪的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一会儿,神色又是好奇,又是不可思议的样子,忽笑道:“你可是要找大夫?这真是荒谬。你背的是你什么人,普通朋友还是……?”沉吟良久。
褚袖看他举止言语,已经料定他不是一般的老人,不妨如实相告,说不定有一线生机。就把如何去十里清涧接人,如何受袭击,如何逃命来到这里,逐一告诉老者。老者听罢,点头道:“你这人言语诚恳,想必不敢欺瞒,你找普通大夫又怎么能治她的内伤呢,我虽然不是大夫,却能治她,你们来我这里必是天意如此,只是你有一事得答应我。”褚袖听他说自己能治栾珮鸣,心里感激,听他有事要吩咐自己,忙道:“愿听老人家吩咐。”有只花背的水鸟从水中噗漱漱地飞起,湖心泛起好大的涟漪,老人慨然道:“无妨,你和她既来此处见到我,我偏偏可以治好她,便已注定……我要你娶她为妻,你若不愿意,就此离去吧。”
褚袖听这话很是诧异,这老者为何要自己娶她为妻?和栾珮鸣相遇不过半天光景,怎么能娶她呢?既是惊讶又是好奇,问道:“老人家这是何意?我和她虽然有一面之缘,并无深交,如何能直接谈婚论嫁,何况她如今人事不省,老人家又怎么能替她决定终身大事呢?”
老者左手一直拿着长竿,右手捻须,道:“凡事有因果,你看那芙蓉面白,须知带肉骷髅,再看那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事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褚袖听得更觉茫然,心下算计,若是一直和他纠缠不清,岂不是要耽误栾姑娘的性命,只能先答应这老人,待栾姑娘醒后,将此事告诉她,她定然也会觉得滑稽可笑,栾姑娘都不愿意,我又何必娶她呢?口中便应允了此事:“愿听老人家所言,娶她为妻。”
老人听后凄然长笑:“好、好!”欣喜之下甩起鱼竿,一尾锦鲤跃然而起,晶莹的水珠飞溅,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奇异诱惑。又一甩竿,那鱼儿“噗通”一声脱钩而去,重新落入湖中,几圈涟漪荡漾开来,游向深水处。老者随即拎起鱼竿,带着褚袖往湖岸近处的那几座山里走去。
三人一路无话,褚袖负着栾珮鸣跟在老者身后,也不知这人怎么转悠,七拐八拐地走进到一处山坳里,一片粉红赫然映入眼眶。老人斜步三转两转进了桃林,褚袖自然也是紧紧跟着。忽然几间木屋平白出现,像是天外飞来一般,毫无征兆,褚袖也不知这小小的林子是怎么藏下这几间屋子的,心里越发惊奇。
三间木屋围起,老者寻处角落搁下玉竹竿,推门进了正中的屋子。屋里甚是干净,木桌床榻一应俱全,老人示意褚袖把病人放在床上,又去旁屋里取来个小木箱,自顾自替栾珮鸣号脉把息,褚袖在床边细细看着。
自从十里清涧救下栾珮鸣估摸有大半日了,这时恰好日薄西山,她昏迷了足有四五个时辰,褚袖不能决定她的生死,只能向这位自称不是大夫的大夫求救,实在是出于无奈之举,见老者眯缝着眼睛,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悄声问道;“老人家,她能治的好吗?”手心不由地捏紧了。
老者笑道:“你这娃娃,是不是不信我?”褚袖连道不敢。老者续道:
“这女娃身子骨娇弱,所受之伤乃是内家真气隔空劈打后心要害所致,按常理来说,她是必死无疑,可是她却活到现在,若非修习有特殊功法,就是有宝物护身,对了,你之前说她是奈兮奈何天首徒,对吗?”
褚袖点头道是,老者一拍手,道:“那就是了,她穿着绫罗仙子的天嫣宝衣,才能活到现在。老夫也是听旁人说的,这天嫣宝衣水火不侵刀剑难伤,更能抵御内家高手的内劲,伤她之人想要一击毙命,却料不到她身穿天嫣宝衣,人算不如天算啊。”
褚袖听他把栾珮鸣身穿宝衣之事推测出来,虽不能辨明真假,分析却是入情入理,心念一动,恭敬问道:“老前辈,您可否能够猜到伤她之人是何门何派,又是何人所为?”
老者摇头道:“小娃娃不可妄动心思,我虽知那人来历,却不能告诉你,以你现在的微末本事,若是本本分分练上二十年,或许能有权利知道,至于现在么?”
老者抬眼从头到脚瞅了褚袖一遍,继而悠然道:“你还是先离开这屋子,明天早上再进来时,便有个行走无碍的娇妻了,岂不美哉?何苦管那些琐事。”褚袖满脸羞红,不敢接话,匆匆走出屋去。
他见桃林里每一处花草,每一株桃木都布置甚是蹊跷,料想这里可能暗藏机关,不能随意走动。过了片刻又觉得腹内饥火难耐,去另外两间屋里寻了一阵,连个冷馒头也找不到半个,屋前屋后转悠几圈,只好摘了几个半生不熟的小桃囫囵塞了下去,初时尚觉得果肉干涩,皮毛粗糙,吃过几个越发觉得回味甘甜,见那树上所结的桃子很多,便敞开肚皮吃了顿桃宴。撑饱后闲来无事,想起老者方才的话和下山后的遭遇,只觉得自己本领低微,索性寻了个干净处盘膝而坐,就地练起方寸方丈山内门心法,闭目敛神抱元守一,周身三百六十小周天里气息流转。头顶明月当空,周围蛙鸣声渐渐隐去,不知不觉进入了物我皆忘的圆通境界。
待他再次睁开眼时,阳光刺眼,这一夜竟然就此度过,想起遇到的人都是修为高深,出身不凡,心下暗暗较开了劲,今后定要加倍努力,才能不至于沦为他人鱼肉,四处逃跑。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便向老人所在的木屋走去。屋门紧闭,褚袖不敢惊扰,侍立门前,等候吩咐。待日上三竿时,木门霍然被推开,一人黄杉罩体,娉娉袅袅走出门外,真的是栾珮鸣。褚袖忙上前搀扶,柔声问道:“栾姑娘身子安好?”栾珮鸣面如皓月,莹白如玉,大伤初愈之后愈加没有血色,见褚袖搀扶着自己,更是羞怯,侧脸低声道:“谢公子关心,我好多了。”俩人互相道了姓名,褚袖详细讲述俩人如何来到此处的经过,只是没说逼婚一事,栾珮鸣听得越发感激,听他语意柔和,更觉心头温热。
褚袖向屋内看去,却不见那老者身影,奇道:“不知老前辈人在何处?”
栾珮鸣道:“天未亮时,我已苏醒,前辈正用百余根金针替我疏血去淤,当时不好言语,待施救完毕,又用内家真力为我通经脉除疼痛,等前辈功行完毕,我想问老人家姓名之时,却不告诉我,随即收拾好木箱出门了,不知公子能否告诉老前辈的姓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女必将终身不忘。”
褚袖惭愧道:“我却是忘了这茬,也不知老前辈是何人。”栾珮鸣一脸遗憾,只是摇头默然不语。褚袖又道:“老前辈临走前可曾讲过别的?”栾珮鸣略一思索,回道:”不曾有别的吩咐。”褚袖大感轻松,正要扶着她走动几步,忽见墙角里一根玉竹竿赫然在立,呢喃道;“这鱼竿还在,却不知……”只听桃林之外有人笑道:“是啊,竿子还在,我怎会走了?”
白衣老者背着木箱转瞬间走到二人近前,他自林外走进,几十丈的距离一息之间就到,身形不散脚步迷离,褚袖虽然初出茅庐已料知前辈身怀绝艺,栾珮鸣出身高贵,随师父多年修习见识绝非一般武林中人可比,却对这老者的步法一无所知。
老者到得俩人身边,褚栾二人忙俯身下拜,齐声道:“谢老前辈救命之恩。”老人满脸慈祥,道:“娃娃们知恩是好事,不必拘束于俗礼,快快起身吧。”宽大的袍袖微微拂动,伏在地上的俩人只觉一股浮力托着自己站起,丝毫也抗拒不得,只得起身站起。
褚袖诚道:“请问老前辈尊姓大名,能否告知于我们二人,必然牢记在心,日日诚请夜夜礼拜,终身不敢忘。”老人莞尔:“你这娃娃何必啰嗦这些,无名无姓之人不值一提。”
栾珮鸣道:“小女子的师父常叮嘱,武林多有侠义仁爱之人,老前辈救我一命不求回报,必是大侠名士。”老者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个道理,那小娃娃没和你说吗?”栾珮鸣疑惑不解,褚袖垂手站立,脸颊挣得通红。
老者见俩人神色,猜到其中情由,哈哈一笑,道:“年轻人脸嫩,不好意思说,老夫就替你说吧。”转而看向栾珮鸣,续道:“此前小娃娃求我救你性命,老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要他许诺娶你为妻,他也答应了,现下你算是他的结发之妻,只差洞房花烛这一步,你看如何?”栾珮鸣初觉惊讶,待想到自己莫名就成了褚公子的娇妻,只觉脸上烧红,更觉无地自容。褚袖虽也有解救之恩,要自己当下做他妻子,却是万万没想过,这可如何是好?老者看她忽而娇羞,忽而忧愁,又看褚袖呆立不动,以为二人想要违约,顿生怒火,嗔道:“你们怎地不说话,是要反悔吗?”褚袖慌忙解释:“老前辈误解了,栾姑娘出身名门,大好未来,怎会嫁我为妻,在下也不能做这违心之事。”老者急问栾珮鸣:“你可愿意嫁给褚袖。”
她本涉世不深,仅仅出门几次,也是和师父绫罗,成姑姑一起出来的。绫罗仙子虽是师父更像慈母,对自己一向疼爱有加,这次师父临时另有要事,派了成姑姑和四个仆从跟随,哪曾想半路遇袭,成姑姑以命相搏,又得褚袖临危不惧,才侥幸逃脱。此时身在偏僻处,形单影只,往日里和成姑姑相处的美好光景幕幕在心头,转眼间生死两别。现在又受这前辈催逼,看褚公子相貌不像坏人,又有救命之恩,要嫁他却也是千难万难,这叫人如何开口?
老者怎知少女心思,见她仍旧默然不语,心头恼怒,道:“我能救你性命,也能取你性命,想清楚再回复老夫。”栾珮鸣越是急切,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褚袖辩解道:“老前辈救人乃是义举,既然是好意,何必苦苦相逼呢?”
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你是她丈夫,何不替她做决定?”褚袖一时语塞。三人默立当场,气氛甚是尴尬。又过片刻,褚袖不耐烦地拉起栾姑娘的手往树林外走去,老者喝道:“你们若能走出此地,我便折玉杆弃宝箱,你们不妨一试。”栾珮鸣知他所言非虚,不敢硬闯。褚袖心想,事到如今,既已撕破脸皮,和解已是无望,这老人性格乖戾,难以捉摸,不知俩人何时丢了性命,倒不如博上一番,生死由命。拉起栾珮鸣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老者怒极,一声长啸,身形如巨鸟般,苍然跃起,一纵即到两人身后,单掌立出。褚袖甫觉背后内劲袭来,早有防备,推开身旁的栾姑娘,转身相迎,左手划圈,右手紧蓄身后,以碧水清睛拳第十九式,拼全力蓄势待发以逸待劳。此式意在防敌护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未曾想那老者掌心尚未触及,排山倒海般的劲力已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自己便如波涛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的往后退去,老者一掌击实,正中褚袖心口,把他击飞数丈远去。栾珮鸣连声惊呼,扑上前去,想要扶起地上的褚袖,奈何大伤初愈,手脚无力,却是扶不动他,只觉怀中之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心中大是悔痛,若他丧命于此,自己无疑是最大的凶手,救命之恩不及回报,却枉害了他性命。想到伤心处,不觉心里酸楚,坐倒在地。
老者知褚袖受自己一掌,必然难救,奈何是他违约在先,也怪不得自己绝情。拾起玉竹竿,负宝箱疾行而出,不知往何处去了。
栾珮鸣见老者断然离去,伤心已极,梨花落雨般掩面痛哭,哪还管什么端庄持重,姿态礼仪。
古歌有唱: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古往今来,世间女子伤心处,大多为情而泣。
葬花人有歌唱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有道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