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周城西,斜月楼,一处小院落里,了凡了施两位大和尚,瞅准晌午的暖暖时光,寻块干净地,放张小方桌,摆上各色茶具,席地对首坐了下来,旁里一壶天露甘泉煮着,水汽翻涌。了凡诵道:“斜月挂三星,方寸自饮茶。”了施微微颔首,笑道:“围炉煮茗是良话,两个和尚囚饮茶。”小壶里鱼目泡泡缓缓升腾,壶盖微微响动,忽地被揭开,了凡挑了勺浅浅的细盐倾倒进去。院落口两扇木门老栓转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有人拂开了小道上的花草,稳步走进院内,了凡了施也不抬眼观看,犹自对坐。来者身材高大,黑袍罩体,胸前怪鸟描金绣红,展翅欲飞,面颊上也有块金边黑纱遮得严实,临近二僧身旁,伫步不动,沉声道:“智远大师可曾来否?”余音震颤,院里良久无人应答。那黑衣汉子一拂长衣长袖,打横首坐在了凡了施二僧身旁,小小的方桌略显紧凑。
了凡叹息一声,道:“施主修为既高,为何来此处寻烦恼呢?”黑衣汉子眼神冷峻,漆冷的眸子看着那壶沸水,了施慈目转动,抬头看向清澈的天空,缓道:“阁下所求之事,有悖天理,何必逆天改命多行不义?”
炉火上的茶水滚沸声愈渐急促,越来越多的气泡连珠般往上涌动,壶盖却是不知何时被揭开,在了凡右手边放着。黑衣汉子拢在袖里的双臂倏然伸出,了凡了施四手齐出,一个交错间,陡然又各自收回。了凡了施各自双手空空,那汉子左右手各持一个圆木瓢和竹夹,苍白的手指关节突出,肌肤纹理甚是细嫩,初夏的日光映衬之下更显清冷离奇。了凡双掌合实,唱声佛号,道:“施主连胜我二人一筹,了凡了施自叹弗如。”话里饱含苍凉,有说不尽的失落和无奈。了施道:“胜败是兵家常事,今日大开眼界,方知天外有天,不足为奇。”指间念珠转动,寂然不语。
黑衣人对二僧话语恍若不闻,轻拢长袖,左手持着木瓢,从小壶里舀出一瓢水,右手竹夹在沸水里浅浅搅动 ,见壶里水波转起,漩涡微微显露,冷声道:“还请二位大师加茶.”了凡面容严肃不做声,了施眉眼含笑,赞道:“施主好定力。”随即从茶包里捻些茶末,往沸水的小漩涡里投了进去。黑衣汉子仍是左手持瓢,右手搅动,眼睛始终不离煮沸的茶水,一举一动虽然平淡,却是进退有序,任凭了凡了施四十余年苦修参禅,也看不出丝毫破绽。不消多时,壶里沸水大开,波涛翻滚茶沫四溅,黑衣汉子方才停止搅动,又将那瓢水倒了进去。
方桌之上茶具齐全,黑衣汉子 取来三个土陶杯,一人面前放上一个,取来那壶茶汤,凤凰三点头,依次给了凡了施倒上七分,最后给自己胸前的杯子里酌满茶汤,诚声道:“请二位大师品茶。”端起桌上陶杯,吹开茶末,独自尝了起来。了凡只是端坐不语,了施甚是恭谨,小心端起茶杯,一看二闻三品,轻畷一口又放回去,看那黑衣汉子却是在喝第二杯了,奇道:“先生喝茶,怎么这般快速,岂不是失落了茶的美意?”
黑衣汉子放下茶杯,道:“喝茶便是喝茶,学不来风雅,直率一些倒合心意。”了施会意,叹道:“先生奇人奇事,当真佩服得紧。”待了施两杯过后,了凡却是一口未品尝。黑衣汉子也不过问,自顾自的喝茶。待了施喝完三杯,黑衣汉子蓦然起身,拱手朗声道:“承蒙二位大师好茶,在下谢过了,今日特来此地有请二位和我走一趟,不知可否。”了凡冷哼一声,不作回应。了施道:“先生固然胜过我们二位,想带我们走却还是不容易,院外十余名弟子可是先生放倒的?”
黑衣人道:“在下绝无恶意,因而那些弟子性命无忧,望大师原谅在下冒昧,若是有意伤人,众弟子必然难以幸免。”了凡肃然道:“先生前辈高人,竟然以小辈要挟,岂不羞愧?”
黑衣人冷冷道:“天地本无情,弱肉强食,方寸方丈山虽延续千年也难以逃脱天理命数,何不顺应五行,承继鸿蒙古道,同我等共开一片新天地?”
了施笑道:“此番大愿宏伟之至,贫僧师兄弟二人是看不到了,可天下万万子民却是命不足惜的蝼蚁吗?”黑衣人道:“古有传言,七神王尚且愚弄虚无大帝,盗窃古卷,我辈虽不及大禹,去周之祖,却也愿穷尽毕生之力,改天换地,重回初生,再铸一个远离杀伐的新世界。”了凡了施听他此言,顿时面色大变,黑衣汉子却是不以为意。二僧见他如此,情知今日此事难以善了,相互眼色交换,猝然跃起,各从左右突袭正中的黑衣汉子。
黑衣汉子嘿嘿一笑,冷冷道:“二位既要与天意为敌,不妨一试。”了凡从左路劈掌直击其正面,了施从右路出拳佯攻其侧面,实则是攻其小腹。二僧一个功力深厚,掌法沉稳,一个经验丰富,虚实变化,此刻已知敌人强绝,伺机待发多时,不动则已,动则山崩地裂,势必要用大而化简的招式片刻分高低,丝毫不敢和他缠斗。不想黑衣汉子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两僧更是惊奇,愈发急运毕生功力,周身三百六十小周天内息翻涌流转,势要一击制敌。黑衣汉子凝眉紧视二人,双目动也不动,漆黑的瞳孔里星光闪烁,浩瀚无垠,竟如夜空般深邃,这样的奇异景象在花草茶桌间若隐若现,越发幽暗可怖。二僧拳掌还未及身,忽觉手脚冰冷,如坠入万年冰窟,又忽觉肌肤灼热,如置于烈焰炙烤,浑身内息顿泄,不由自主地委顿倒地,蜷缩成一团,连站都站不起来。
了施栽倒在地,面目扭曲,哆嗦道:“你,你,你暗中下毒?”黑衣人拂衣袖站起,鄙夷道:“我怎会用那种手段。”了凡也是口齿不清,含糊道:“这,这,难道是,是……”黑衣人一字一顿道:“是术道。”话音虽低,却如惊雷般在了凡耳畔炸响。
方寸方丈山顶明光寺是天下闻名的佛学武学圣地,早在数千年前,鸿蒙之北的大禹国境内外有数十个大门大派,常年明争暗斗,图谋不轨。有几个和尚不堪纷扰,渡火云海,跨千山岭,走大商国,远涉他乡,来到去周东南方寸方丈山定居。时过境迁,昔日的小庙发展至今日,成了闻名天下的明光寺,这座无名的山峰也因广施佛法,改名方寸方丈山。智远神僧德高年劭,虽是方丈,已多年不管寺中大小事,他本是凡施醉通四位的师叔。多年以前,上一任方丈智启神僧出寺云游之时,把方丈之位传给师弟智远,智远神僧佛法造诣愈发胜过智启,广会缘法,开坛讲经,引得千里之外的信徒也来朝拜。近些年智远方丈年迈,渐渐不再管寺中诸多琐事,一心闭关修禅,凡事多由凡施醉通四位商量,再由最大的师侄了凡决策。此次下山,了凡了施本不想出面,只派数十名空字辈弟子前往会贤居协助落霞子,不曾想敌人料敌先机,直袭斜月楼制住了凡了施两位。
了凡在四位师兄弟中年纪最大,六十有余,见识也是最为广博,听黑衣人讲出术道二字,满脸惊奇显然不信,扭曲的五官掺杂着痛苦,更显诡异。了施全然不懂什么是术道,只想暗运真气,调稳内息,希望再与敌人正面一搏。黑衣人双眸转动,内里异芒逐渐散去,二僧痛苦渐渐缓解。了施强打精神,想要站起来抗敌,了凡坐在地上,颓然道:“师弟不可妄动,既是术道,便是天意注定,你我是有心无力啊。”了施见师哥全然放弃抵抗,微一迟疑,便即默然不动。
黑衣人长笑一声,道;“了凡大师果真识时务,此等微末之技,怎么可比鸿蒙大道,待他日……”刚想说下去,立时警觉,闭口不再多言。屋外数十名身穿黑衣之人跃进墙来,架起无力抵抗的二僧,紧随着那黑衣汉子疾行而出。
会贤居里,天色刚刚微亮,无衍真人落霞子暗中命令洞别离天诸女准备一番,玉相思受命携南天竹,非凌霄等使女前往城外,迎接尚未入城的陆行转,拂风转门人。炎忌礼心中烦恼,睡不安稳,一大早便醒了,看褚袖在卧铺上睡得喷香,走出房间四下里转悠开,会贤居里外多布有岗哨,见是昨夜面熟的翩翩公子,也不阻拦。他溜达一会儿,无意间瞥见玉相思携十二使女悄然出了会贤居,心下揣测,定然是无衍老头儿有密事安排玉姑娘去做,念头一动,瞬即回到房间,附在褚袖耳旁低语:“无衍真人现下有要事遣我去做,别和无意等人说,拜托拜托。”褚袖睡得沉,隐约听了个大概,没当回事。炎忌礼却是偷偷跟着众女子溜出会贤居,一路上蹑足潜行,生怕玉相思有所察觉。玉相思携众使女出了定周城,骑马直奔西面而去,虽奉落霞子之命,甚是谨慎小心,却不及炎忌礼油滑,并没有发现他暗中跟来,数十人行动迅捷,到得中午时分,在一处阴凉山谷之中落脚。附近荒凉偏僻,尽是穷山恶岭,怪木巨石,初夏时节已有些炎热,唯独这处山谷颇有凉风,陡壁如刀削斧砍般屹立两旁,几丛杂草高悬峭壁,偶有鹰隼在头顶盘旋回绕。玉相思诸女贪凉,寻处干净地歇息歇息,顺便吃些干粮。十二使女中以南天竹,非凌霄二人年长,地位最高,她们二人也是常年侍奉玉相思的丫鬟,因而始终相伴主人。二人找块光滑的大石头,铺上丝帕,让少主人稍坐片刻,其余使女或是喂马,或是休息,或是放哨。炎忌礼没有骑马,跟着众女好一阵跑路,既不敢靠的太近又怕隔得太远跟丢了,远远缀着甚是吃力,幸好修为不低,也能应付,到这处山谷时,见众人下马休息,忙俯身躲藏,寻处灌木缩身其中,荆棘倒刺划得他衣衫破烂,手臂小腿之上尽是斑斑血痕,暗暗叫苦不迭,心中连番抱怨:“玉姑娘,若你有心于我,这点皮肉之苦又算什么。”
玉相思和十二使女自山谷东南方向进入,歇息处恰好在山谷中间,炎忌礼担心谷中无处藏身,躲在谷口,只是远远向里望着。两边延伸数百丈的山壁间隔狭窄,不过数匹马同行的宽度,唯独正午时分,方有几缕阳光直射入谷,谷中气候潮湿,青苔遍地,即使小心翼翼,还是有两个使女滑跤跌倒,只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
山谷西北处人影晃动,有三人依次疾行而来,皆是黑衣黑帽,黑巾蒙面,步法极为迅速,却是落足稳健,毫不在意那些光滑异常的苔藓。众使女已发觉有人入谷,各自警立在玉相思身前,南天竹,非凌霄二人侍立身后。三人在几个呼吸之内就到了众人面前,停步不走。当先一人拱手道:“陆行转门主 ,行云漫步游汉陈,特派小人前来恭迎洞别离少主。”身后又有一名黑衣人并排站出,拱手道:“拂风转门主,弱柳扶风杜雅儿,特派小人前来恭迎洞别离少主。”
玉相思站起身来,紧紧盯着这三人,并不回复。这三人身材不同,却是一色装束,黑衣黑帽,黑巾裹面,想必是操纵死魂契的那拨人。一名使女越众而出,厉声道:“何方鼠辈装神弄鬼,为何不揭下面纱报上名来?”这女子名叫文珠兰,常在非凌霄手下做事,此刻见遇强敌,抢先上前问话。最先开口的黑衣人像是三人之首,回应道:“我等乃是无名之鬼,再也不能二世为人,前世身份不值重提,还请小姐,少主原谅。”
文珠兰冷笑一声,抬掌便击,俩人相距丈余,掌风瞬息即至。答话的黑衣人也是抬掌应对,俩人双掌微碰,便即分开,使女转身向玉相思走去,行至中途,仰面跌倒,非凌霄忙上前搀扶,只见怀中之人嘴角溢出鲜血,咳嗽两声便断了气息。非凌霄和文珠兰年岁相仿,向来交好,此刻见她当场被杀,悲愤交加,满腔怒火无法抑制,凄声叫道:“珠兰妹妹走好,待我替你报仇。”起身就要以命相搏,黑衣人置若罔闻,仍向玉相思拱手道:“请玉少主和我等一同离去。”
玉相思柔声道:“凌霄,你先退下。”非凌霄正要扑身搏击,听到少主人命令,只好强压下去,站到主人身后。玉相思杏眼圆睁,直视那黑衣人的眼睛,问道:“陆行转,拂风转门主,可是阁下劫去的?”黑衣人甚是恭敬,并不回视玉相思,低头道:“陆行转门主,游汉陈,是由小人请去的.”身后那名黑衣人回道:“拂风转门主,杜雅儿,是小人请去的。”第三名黑衣人始终不发一语,垂手站在两人身后,如鬼似魅。玉相思心里吃惊,仍是有些不信,陆行拂风两转虽比不上云诡云量风苍山这样的大门派,但两位门主成名多年,论武学修为绝不在欧阳盛容,方行健之下,这两名黑衣人说请就请,真有这么容易吗?
玉相思薄纱覆面,也难掩脸上怀疑之色。黑衣人似是明白她的想法,嘴角微动,几声低语,第三个黑衣人疾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玉相思并不去接,细细看去,是个柳叶形状的金属薄片,色泽暗黄,非金非铜,表面刻满了诸多奇形文字,此物名为“拂风玉”,乃是拂风转世代相传的门主信物,持此物便如门主亲临,她自幼随母亲一起管带洞别离诸人,近年来多在江湖上走动,当然认识此玉。奉上“拂风玉”的黑衣人见她不取玉去查看,就揣回怀中,又取下背上包袱,打开看时,却是一双靴子。这靴子颜色黝黑,厚底高帮,样式奇怪,黑衣人伸出中指去弹时,锃锃之声不绝,像是弹在铁器之上。玉相思当然也认得此物,陆行转自古以身法轻功为第一流,现任门主是号称“行云漫步”的游汉陈,他于本门武学之中推陈出新,赶超前人,命巧匠以紫火精金铸造这双“星云靴”,江湖多有传言,游汉陈能穿此靴漫步星空,这虽然是夸言,陆行转门主之能可见一斑。黑衣人收起靴子,重新站到那两名黑衣身后。见到这两件事物,玉相思已然确信,游汉陈和杜雅儿确实被擒,看来定周死魂契一事危机,态势恐有变化,须得尽早告知会贤居里的落霞子众人。
为首的黑衣人冷然道:“少主切莫妄动心思,会贤居已有众幽鬼前往,现在即使赶过去,也是来不及搭救了,还请跟我们三人走吧。”玉相思心里急切,这一仗看样子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打了。薄纱轻启,皓齿微露,高声喝到:“众使女听命,结阵迎敌。”
三名黑衣纵身跃开,齐声道:“奉尊主之命,特邀玉少主相聚极渊之地。”玉相思不听他们啰嗦,厉声道:“杀人偿命,无需多言。”当先的黑衣人道:“既然如此,当以拳脚见高低了。”当即领着俩人往谷外奔去,玉相思等人不敢有丝毫大意,紧随其后。炎忌礼一直在后观望,隐约听到他们像要动手,见众人奔向山谷那头,悄悄紧随,心头念着,若是玉姑娘有难,自己必要舍命相救,虽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