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小岗村拉开的大序幕
乡镇企业给农民带来过希望
捆了又解开的“绳索”
我妻子家住在烟台市牟平区宁海镇,现在来看那也是块风水宝地,可是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她家曾饿死两个最小的弟弟,据她说,那两个弟弟坐在炕上,开始是饿得直哭,到后来连哭都没有劲了,只翻白眼。再后来,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断了气。
她那时大约9岁,就担起了整个家庭的家务,烧水做饭,还掌管家中的钱粮。一次,她仅剩下的一个弟弟李七修跑进家来,向她要5分钱,那是因为小学里老师要他们去海边玩,他要钱买几斤西红柿带去吃,既解渴又填饥(那时的5分钱可以买两三斤西红柿)。“5分钱,没有!”她断然拒绝。她把家里的钱把得特别紧,那是“鸡屁股银行”里存的钱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到集市上去卖,一个才5分钱。而这5分钱,可以买两根针、一绞线,外加一两酱油或二两盐。弟弟再三讨要,使得在锅台前忙碌的她显得很不耐烦,于是,她一手刷锅,腾出另一只手将小弟一推,弟弟便摔倒在鸡窝里,弄了一身鸡屎,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大约是中国的I960年!
想起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当我采访的行程从广东走到湖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毛泽东他老人家写的那份《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那是在1926年到1927年,中国正处于反军阀、反列强的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湖南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革命运动。毛泽东用他那饱满的激情、酣畅淋漓的笔触对这次农民运动作了歌颂。“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他们将冲击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将被他们葬人坟墓。一切革命的党派、革命的同志,都将在他们面前受他们的检验而决定弃取。站在他们的前头领导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后头指手画脚地批评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的对面反对他们呢?每个中国人对于这三项都有选择的自由,不过时局将强迫你迅速选择罢了。”
四分之三个世纪过去了。
漫长的时日里中国农民经历了太多的兴奋与失望、太多的升腾与些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间进入20世纪的80年代后,一场新的农民运动悄悄地兴起来了。这场农民运动与毛泽东所说热遵动截然不同,它不再是追求政治上的翻身解放,而是想要从经济上彻底摆脱自己的贫穷。同时,它又是和平的、静悄悄的,没有了那些腥风血雨、刀光剑影。
据湖南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的统计,到2003年底止,全省农村流动就业人员已达到736万人。
安徽和河南是两个农民工外出打工的大省,安徽的民工已达1120万人,河南更多,为1300万。
四川也是一个民工输出的大省,早在1999年,转移民工就超过1000万人,其中输出到外省的劳动力为430万人,跨国输出的有11070人。到2000年,农村劳动力转移已达到1134.2万人,收入368亿元,出川民工人数达460万人,从外省邮局和银行汇到四川的劳务收人达到了210亿元。
起步最晚、人数最少的当数东北三省,因为那里的人口较稀少,有着开垦不完的黑黝黝的土地,就是再懒惰的农民,要想混个温饱不会有多大的困难。但据黑龙江省劳动厅的介绍,该省2002年流动民10万人,到了2003年就猛增到108万。而2004年呢?他们的经是原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张左己,他是最懂得“农民打工经济”作用的,所以省府提出的指标是450万。
就是细微到每一个家庭,都无不与农民工发生着千丝万缕的系。在南京,我的一位老同学陆佩媛的女儿张静说,她的父亲张国择在孟加拉国打工,他的丈夫刘和来在嘉兴打工,刘和来的妹妹与妹夫王方杰在北京打工,还有一个四妹在云南打工,有一位亲戚胡月在东莞打工,全家都被打工族“包围”了,整个家族也成了打工家族。
这已经不限于中国的中部、南部和北部了,中国的西部也已经“运动”起来,陕西、甘肃、青海到东南沿海和北京来打工的人比比皆是,就是最边远的新疆,截止到2003年底,向外转移劳动力也达到了35.7万人,外省到新疆来打工的人数是49.36万人。农民增收中非农收入的比重由过去的13%提升到目前的25%。
这是有着1.2亿农民参加的新的“农民运动”,其人数已经相当于日本的总人口,其后,还有剩余劳动力1.5亿人可以从农村转移出来,因此我们可以说,这将是有着3亿农民参与的宏大运动,它能够顶得上世界上6个中等国家的人口。
这众多的流迁农民外出打工,所做出的成绩是显而易见的。就拿安徽省言之。1999年,安徽农民工打工收人为217亿元,该年全省地方财政收入则为174.3亿元;2001年,外出务工农民的收人为260多亿元,而全省全年财政收人为309.5亿元。以每一个农民工全年净收人4500元计算,安徽省2004年的民工收人将达到500亿元。这个数字早就超出了全省地方财政的收入。因此,这些民工大省的“民工经济”等于再造了一个安徽,再造了一个河南。
这不仅仅是民工输出省在叫好,民工输人省也真心实意地体会到使用农民工的优越性。上海警备区宣传处的方干事用一句话说透了这种好处:“让我告诉你吧,上海新起了3000多幢摩天大楼,没有一幢不是农民工盖的。”
差然在劳动力转移问题上,还会有小小的看法不同,但绝没有“好得很”与“糟得很”的论争,从中央到地方,都加人了“好得很”的“派别”。
让我们还是从毛泽东的家乡说开去吧。
湖南的平江县,是彭老总举行平江起义的老革命根据地,当年闹革命时这里是风起云涌。自平江起义到全中国解放,在这块土地上共牺牲了20余万人,进入湖南省革命烈士名录的有2.1万人。而从那血与火中滚出来的共和国将军则有59名,上将有苏振华、张震、傅秋涛、钟期光,中将有方强、方正平、甘渭汉、刘志坚、邱创成、吴信录、钟赤兵、张令彬、欧阳文、赖毅等,全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平江起义的这段历史,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纪念彭老总一百周年的电视专题片《彭德怀》,我就是撰稿人。但是当我去参观这个纪念馆时,那个看门人不认得我了(他当然不会认得我),于是我掏了12块钱买门票。而可以自我炫耀的是,那一天下着雨,整个纪念馆就我们两个参观者——这当然是饭后笑谈。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这里的农民外出打工,努力摆脱贫困的“斗争”也同样风起云涌。这个县外出打工的人数有17万,他们不仅包揽了上海港务局的搬运工,占据了沪东造船厂钳、焊、铣工,还外派了海员120多人。这部分外派海员,都是在外国公司的巨轮上服务,其中有10余人成了三副、二副,还有两个人竟成了大副。他们每年带回来的劳务收入就有800余万元。尤其是那些“副”字头的平江农民们,士别三日早当刮目相看:西装革履、一口流利的西文,你真会误认为他们是长年留学的洋博士。
最有特点的是这个县的三市镇,它紧靠湘、鄂、赣三省的边界,是个有名的贫困镇。这个小镇仅有5.1万人、4.7万亩土地,却走出去1.1万个打工仔,就2002年统计,他们的劳务收入过亿元,其中银行汇回6500万元,随身带回的钱有4000多万。
说那1.1万人是打工仔,这个称呼早就过时了。因为在这些人中,有许多已经成了经济界的“将官”。当“将官”的标志,是那些富起来的人都骑了“马”——轿车。他们一共买了102辆轿车,其中最多的是“宝马”和“奔驰”。
2003年的春节期间,具体的日子是2月17日,平江县委、平江县政府召开全县民营企业主代表新年茶话会,给全县的老板拜年鼓劲。会议的主持人看了看表,刚想要宣布大会开始时,忽然外面响起了锣鼓声和口号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原来是三市镇的代表用小车排着队来了,30多辆小车上都挂着大红花,一律的宝马和奔驰,那阵势,那威风,令路边的市民们都拥来观看。只见领头车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三市镇民营企业家代表团向全县人民拜年”。
这也许不单是一种对自己成功的夸耀,而是一种有形的广告:想要外出打工致富吗?我们就是见证!这个镜头被湖南卫视台“曝光”在电视上,很快成为全省民众乃至邻省民众茶余饭后的话题。三市镇老板们的宣传效应达到了——三市镇不再叫三市镇,现在叫“老板镇”或者是“轿车镇”。这的确不假,当我们来到平江县的时候,县劳动局的翁应生向我们介绍情况时就说道:“我们平江有一个老板镇,输出一万人,赚回一个亿。”只有当我问“这个镇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时,他的第二句话才说出了“三市镇”。
我们应当体谅农民的这种自豪与满足感。那个黄梅戏中的《女驸马》,不也是喜滋滋地唱着:“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夸马御街前”吗?其实在那个社会里,“一女婵娟”对于当官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巳!
小岗村拉开的大序幕
农民致富的第一个浪潮,掀起于安徽省凤阳县的小岗村。
年岁大一些的人,都听过凤阳的花鼓调。“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那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我家没有儿郎卖,身背那花鼓走四方。”由此可见,这凤阳县是灾荒不断的穷地方。
哼这几句歌时,我总以为是自己唱错了词。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乡,他因贫穷而揭竿造反,登上皇帝宝座后应当对家乡人民好一些才是,怎么反使那儿的老百姓生活更加艰难了呢?
说穷,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对于食物、衣料太过丰富的今天的年轻人而言,即使相信,也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我,却是结结实实地亲眼目睹过。那还是1962年,济南军区的一支部队为了减轻民众的负担,想生产出一些粮食来,于是我们开赴安徽的霍丘县去种水稻。那已经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期,照样看到农村中啼饥号寒、饿死人而无力收尸的场面;照样看到十几岁的男孩没有裤子穿,大姑娘不得不套着她母亲破衣烂衫的景象。据说,在最困难的那些日子里,安徽与河南两省饿死的人不下百万。
在“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里,公共食堂再也办不下去了,每天敲钟上工,敲钟下工的农民一天下来只挣到七八角钱,到了年底#不到钱,还得亏欠生产队里的。农民们在田头地边那懒洋洋地抽着單?烟的样子和地里荒芜的杂草总比庄稼高的“特写镜头”,给我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那时,城市里出现了许多“盲流”,那是逃荒要饭的人流,他们身上没有背着花鼓,口里也没有唱词,因为生活的艰辛和重负令他们连凤阳花鼓的悲调都唱不出来了。
逃荒的人流,一般都是扒车、徒步进城的,他们饥肠辘辘,满脸菜色,或者是全身浮肿。在城区里要饭,得随时躲避公安人员,一旦被抓到,就又被当作犯人一样押送回乡。对于他们而言,离开那一片土地就是“犯罪”,尽管那一片土地已经生产不出粮食来了。
或许,正是这种无奈又无望的积累,令凤阳县小岗村的农民们完成了那样一次壮举,他们宁可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也要在大包干的责任书上留下他们的手印。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村庄,和全国农村数百万村庄一样,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土地改革和互助合作,它曾经有过“送公粮一路唱,卖余粮排着队”的美好岁月。可惜这令人留恋的甜蜜时光是太短太短了;而接踵而至的穷过渡岁月,又是太长太长了。经过“共产风”的折腾,到了“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期间,小岗村生产队的人均产量由1955年的1000斤以上,下降到200斤左右,人均年收入只有20元左右,每年吃半年以上的国家供应粮。原来全队34户175人,最少时只剩下10户39人。1100亩地荒了1000亩。从1960年以后直到推行大包干前的每个冬春,全队不论大户、小户,家都曾携儿带女流落他乡,乞讨度曰。
1979年初春,穷够了穷急了的小岗队秘密召开会议,决定将土地分开,实行包干到户。他们都明白,这可是犯法的,队长可能由此坐牢。会议从傍晚开到黎明。最后决定:联名签订合同,队长如蹲“班房”,其余17户共同养活其家小。全队耕地平分到户,耕牛和大型农具作价到户;国家农副产品交售任务、还贷任务、公共积累和各类人员的补助款等,合理分摊包干到户。18户户主在作出这一庄严决定后,含着激动的泪花在一张旧纸头拟订的“合同”上,一一按上手印。(见《凤阳古今》第214~215页)
采访陆子修,他说他看到的景象比我说的更加严重。他亲眼看到人吃人的现象,那是饥民们把死去的人放到坛子里腌了吃。他说道:“我自己家里就饿死了五口人,父亲、母亲、弟弟、姐姐、姐夫,我那时大小还是一个县里的科级干部。我们那村子里许多家门前都长着蒿草,庄子里人死了一半。”
陆子修,在农村包产到户期间,他先是在滌县地委当政策研究室主任,后任地委秘书长,再当书记,凤阳县就属于滁县管辖,所以他亲自见证了小岗村那一幕活剧。
这位已经早就退了休的省人大副主任与我特别投缘,因此谈风甚健,他说道:“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安徽省军区政委宋佩章当书记。全国都在揭批‘四人帮’,惟独安徽没有动。
“农业学大寨,学了许多年,为什么农民还没有饭吃。‘四人帮’倒台后,农村工作抓什么?地委让我牵头,组织了600多名干部,进行了为时三个月的调査研究。调查后我们写了一份报告。
“当时我记得这个报告讲到的核心问题是:农村经济政策不落实;调整利益关系的政策不落实。我们提出了抓农村经济政策落实的问题。这主要有:农村要以农业生产为中心,不能天天搞批判、搞学习;要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要分组作业,认真记工分,不搞大呼隆,政策要兑现,分配要兑现;鼓励家庭搞副业等。另外还包括民主作风与民主理财等问题。
“这个报告送上去后,遭到了当时省委的批评,说我们是以落实经济政策为名,抵制大批判,抵制农业学大寨运动。幸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中央改组了安徽省委,把万里同志派来当了省委第一书记,顾卓新和赵守一同志为书记。这份报告被万里看到了。那是1977年8月1日,他在报告上批示道:这是一个良好开端,滁县地委所提的政策建议很好,可以再组织力量深一步调査,写出报告。在省委支持下,我们写了几百篇调查报告,选原汁原味的29篇编成一个小册子,送给省委。省委又在这个基础上派人到农村搞了调査,这才搞出来《关于落实农村经济政策的若干规定》,俗称‘省委六条’。”
《省委六条》的核心是土地问题,是土地的负责制在哪一级手里的问题。“六条”想通过土地问题来调动农民的积极性,从而度过灾荒、摆脱贫穷。省委的文件还是把生产队作为责任制的主要掌管者,但小农民却走得更远,他们干脆要求农田包产到户、包产到人。后从实际出发的省委和万里支持了农民意愿。
从新中国的诞生到民工潮兴起这30余年间,我们可以做一篇“农民和土地”的大文章。先是经过斗倒地主,土地归农民的“土地改革”,贫苦的农民分到了胜利果实。他们一旦拥有了土地所有权之后,也便产生了新型的生产关系,获得了劳动积极性。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合作化的进程,成立了人民公社,在“一大二公”的口号下,靠大呼隆生产、靠拿工分吃饭的农民们又觉得土地不属于自己的了,起码是被集体拿走了一半。土地上产量是高还是低,仿佛与他们无关。惟独到了小岗村农民签字画押、要求联产承包,并被省委和中央肯定之后,那土地才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的手上。农民说:“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联产承包制调动了农民生产的积极性,农村经济得到了大跨度的发展,就以这个小岗村所属的滁县地区为例,1988年全区粮食总产29.89亿公斤,比1978年增长1.6倍,比1949年增长6.2倍;平均亩产614公斤,分别比1978年和1949年增加384公斤、480公斤。
从此,小岗村作为先导与榜样,它的做法在全国不推自广了,中国农民,重新拿回了自己对土地的拥有权。
然而,仔细想一想,这不过才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要想让中国的农民都走向小康,把农民永远拴在那块土地上不是一条出路。
乡镇企业给农民带来过希望
农民致富的第二个浪潮,是兴办乡镇企业。
中国现在有人口13亿,而人均的耕地面积约只有1.2亩,据2003年末统计,约有18.51亿亩。由于人口分布的不均衡,有1/3的省市人均耕地不足1亩,有666个县低于联合国确定的0.8亩的警戒线,有463个县低于人均0.5亩的危险线,即使这些农民再有种粮的积极性,也没有更多的土地给他们施展抱负。这就是说,如果中国的农民或者全中国人,要过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活,也许还不是一个大的问题,但是要发展中国的经济,要赶上世界先进国家的经济水平,用9亿(恐怕是10亿)劳动力来经营这点土地,那是绝对不可能富裕起来的。
而这仅仅是眼前的现实,据预测,到2030年,中国的人口达到了高峰期,全国总人口将达到16亿,而耕地的面积却每年减少几千万亩,这是指人为的因素,再加上土地的沙漠化、盐碱化,耕地的减少会更加严重,到了那时,全国人均土地不到1亩。如此下去,中国人的贫困“帽子”将会永远摘不下来。
农村与农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小岗村为中国农民获得了种粮的积极性,这种积极性的高涨,明显带了一个结果——地不够种了,剩余的劳动力出路在何方?
就近办乡镇企业,让劳动力转移到乡镇兴办起来的企业中去,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农民半离开土地,又没有全离开土地,农忙时还可以回去种田,农闲时就搞各种企业,亦工亦农、互补互利,岂不是一条非常好的出路。
那大约是1984年左右,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了。山东烟台,这块盛产烟台苹果、莱阳梨,以及渤海湾大对虾的地方,几乎是村村有工厂企业,人人是工人农民,每一个村支书、村长,几乎都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牟平县的宁海镇,那时被称为全国第一大镇,1990年的总产值已突破10亿元大关。65个村庄,像65个诸侯国,相互都在为争霸经济“大国”而各呈风姿。领头的,自然是新牟里和西关村。常宗琳和李德海,开始成了全国的知名人士,成了那一片地头上的领头人。
我曾热情讴歌这个镇上的明星与明星企业,其中排在第三位的是文化里的祝伟思与排在中上游的杨洪娥,他们都曾做了我笔下的主人公。
真实而全面反映胶东企业家风貌的是我的战友李延国,他如今在深圳三九集团任总裁助理,与我夫人是同乡。他的《中国农民大趋势》长篇报告文学,用他自己凄苦的童年与当时美好的现实对比,激情地为那些冲破贫困之网的农民兄弟唱出了一支赞歌。
我住在这个招待所的一间斗室里,正没完没了地修改一个电影文学剧本。一天,值班室的服务员用扩音器通知我:有客人来找。
我走下楼去,几个身穿呢料制服的男子汉正等候在那里。
“弟弟!”我一下子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他那黝黑的、已经被岁月的犁铧犁出了沟痕的面孔,刚经修饰,显得容光焕发。他彬彬有礼地上前来同我握手,向我介绍同来的们。他们的神采和装束使我大为惊讶,要知道,他们是文概念中的“庄稼汉”呀!
“你们怎么来的?”
“自己带的车!”他指指外面的“吉普”。
两千多里路,他们竟然坐上了“专车”。
“你们要去哪里?”
“深圳”
“到深圳做什么?”
“考察!”
故乡,在我的情思里,那是黄昏的茅屋上一缕淡淡的炊烟;那是黎明的原野上一声悠长的牛叫;那是父亲头上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那是母亲褪色的衣襟上一块杂色的补丁;那是弟弟一双饥饿的眼睛;那是妹妹辫子上一根粗糙的头绳……眼前的景象,无法使我和过去联系起来。
“你们办好了去边境的手续了吗?”
“办好了广!“
“坐火车去吗?”
“不,坐飞机去!”
!!!
“你们怎么买到飞机票的?”
“作家协会的一位同志帮忙买的。”
!!!!
我从一个农民走上文坛,足足用了20多年的工夫,那是条漫长的路,我仿佛觉得,这条路已经离开家乡很远很远,不料想,兄弟们斜刺里从青纱帐杀出来,竟一下子冲进了这|个世界的核心部位。 .
他们这一行,是由年轻的镇委书记谢玉堂带领的,其中包括已经名声大震的农民企业家李德海等。他们去深圳不仅是为了开开眼界,原来家乡在那里是投了资的,一甩手拿出几十万,上百万元,现在他们将以“股东”身份走在深圳繁华的街市上,从那个窗口去瞭望世界。
我不知道怎样招待他们这些“天外来客”。
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优势:“去看看‘北影一条街’吧!”
“北影一条街”是一个半永久性的露天布景,坐落在厂院后区,巧夺天工的美工师在这里搭起了具有古典风格的店铺、楼阁、墙垒。走在这里,像走进了陈旧的岁月之中。《垂帘听政》、《海囚》、《双雄会》、《骆驼祥子》等等许多撼动人心的场面都是这里拍摄出来的,中国农民在这里扮演了屈辱和失败的角色!
农民兄弟巨大的步幅,很快把这一条小小的街道丈量完了,他们好奇地转到布景的后面,一个个不禁哑然失笑:“都是假的呀!”
没有什么事情能唤起他们的兴趣。我决意尽主人之道,把他们领到北影小食堂狠狠来上一顿,花个三十二十的!
“不,跟我们去吧!”他们反客为主。
“去哪里?”
“小洞天,西餐!”
这一段描写,把乍富起来了的农民兄弟的气象与做派刻画得淋漓尽致。20年的时间,他们开始摆脱黄土地的束缚,摆脱贫穷的束缚,开始走向城市,走遍中国,准备意气昂扬地过比城里人还要富裕的生活了。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由于他们对市场经济的激烈竞争准备未又欠缺管理的经验,那第一批乡镇企业家风石一现后大部分坠落了去,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深思和遗憾。当然,也还有--小部分人苦苦支撑了下来,还建立起以后上规模的像样的企业。
但是,无论如何,这次乡镇企业的运动,让我们看到了农民要求过富裕生活的迫切意愿,盼求走出黄土地,告别辘辘、井和篱笆墙的渴望,以及他们在筹办乡镇企业时的显现的热情与力量。
可以这样说,这次规模巨大的乡镇企业的实践,是今天农民们奔向城市汇成“民工潮”的一次“热身赛”。怀着永不甘心于贫困落后现状的农民,怀着永远躁动于心的致富渴望的农民,他们必然还会做出惊人之举,去改变“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的老辈人的宿命。
捆了又解开的“绳索”
到《深圳特区报》采访时,碰到了一位老新闻工作者,他叫赵连勤,过去曾是部队颇有名气的摄影家。他见到我以后,像见了一个久违的朋友,站在楼门口不停地诉说起来。他不是诉说自己的经历,而是代农民诉苦。不过,由于两人都站着,他的讲话好像连珠炮似的没有逗号、句号,所以我只能记忆一半。
老赵说:“中国农民太苦了,我们是欠了农民债的。你想,城市里修路,任何人都能走,用不着再交钱吧?农村不行,农民修路还得自己集资,这家出100,那家出300。城市里是免费教育,农村呢,建个小学还得自个儿掏钱。这些还不算,你工人阶级是为国家作贡献,农民不是?他们永远没有下岗补贴,没有劳保,没有养老费。他们想到城市里来打工吧,你公安局派出所的人就硬是把他们抓起来,说是盲流,押送回原籍。要想办一个城市户口,当个城里人,谈何容易,只能靠当兵提干、上大学分配等有限的门路。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你农村人就永远只能是农村人,城里人天生就是城里人,这公平吗?……”
他说的无疑是对的。在那种“二元体制”下,即城市与农村个不能够互换的集群的体制之下,作为一个农民生来就会觉得低城里人一等。
中国的二元体制,是从解放之后的几十年里逐步形成并被固定来的。1951年,公安部颁布了《城市户口管理暂行条例》,实行了城市户口的登记和管束。但在三年经济恢复时期和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城市的工业得到了发展,这种发展呼唤着劳动力,因此农民进城市做工,最后变成城市户口的情况并不罕见。1952年,全国城市人口仅为7000万,到了1957年增至9949万,而到了1960年,更是达到了1.3亿人。
第一个五年计划过后,生产和生活资料的匮乏显现出来了。于是,到1958年,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对户口的申报与注销、户口的迁移及手续都作了明确而严格的规定。在1958年的大跃进之后,就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年份,城市再也承担不了那么多吃商品摄的民众,便开始动员地方干部和军队干部的家属下乡务农,而那时要想进城,便难上又难了。城市的封闭,造成了城乡间的通路的阻隔。反映这样一种情况的文件是发表于1962年12月的《关于加强户口管理工作的意见》,这个文件的精神就是严格限制农村人口迁往城市。
1964年8月,颁布《公安部关于处理户口的规定(草案)》,这个文件的主题词就是两个“限制”:对从农村迁往城市的要严加限制;对从集镇迁往城市的也要严加限制。从此,从农村跨进城市的道路上实行了全程“戒严”。
1977年,国务院批转的《公安部关于处理户口迁移的规定》颁布。这个条文提出,“严格控制市、镇人口,是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一项重要政策”。并且作出了由“农(民)转非(农民)”的内部控制指标。这个是每千个人中只能有1.5个人可以转为非农业户口。这个文给本来就不通行的道路上再增设了一段路障。中国的城市与乡底划分成了两个封闭区。
也许,今天的年轻人体会不到这种控制的的厉害,因为他们天经地义地觉得,身上只要有钱,便可旅行天下,他们不会理解他们的父辈(例如那些到农村去插队的知识青年),为了等到一个进城的指标,甚至等白了头发,甚至不惜与他的农村妻子长期分居或者离婚。
这样的政策,对农民兄弟公平吗?现在看来是绝对的不公平,因为他们实际上永远被固定在那一小块土地上,永远成了比城市居民低一个头的二等公民。
农民进城打工的自发要求,其实就是想要求与城市人平起平坐的权利。但是,如果中共中央国务院不能拆除城市与农村之间的藩篱,农民进城的运动就会被阻挡住。虽然我们知道,阻挡得愈久愈会造成对抗,引发激剧的矛盾,增加社会的不稳定性。不过,在农民工进城之初,能看到这一点的人还是太少太少。
中央的政策,在这些年大约可以区划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严禁”——严禁农民工进城;第二个阶段是从“松动”到“放开”,其间又略有限制,呈现一个小小的回潮;第三个阶段是“鼓励”与“引导”。
第一个阶段大致在1980年到1983年之间。中共中央发于进一步做好城镇劳动就业工作的意见》和《关于广开门路,搞活动经济,解决城镇就业问题的若十决定》。这些决定的精神是加强户口和油粮的管理,严格控制农民进城打工。
第二个阶段大约在1984年至1989年间。这期间前期发布的通知有《关于一九八四年农村工作的通知》、《关于农民进人集镇落户问题的通知》。这些通知的精神已允许农民工在自筹资金、自带口粮的情况下进城打丁,长达30年二元结构的限制出现了松动。中期的通知有《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关于国营企业招用工人的暂行决定》和《加强贫困地区劳动力转移的通知》。在这中期政策的鼓励下,农民进城打工的高潮到来了。
但是,好景不长,由于我们国家铁路运输的落后、城市治安力量的薄弱,民工返乡受阻,城市治安恶化的现象成为一时的严重问题。政策出现了回收的迹象。其证明就是1989年4月10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的《关于严格控制民工外出的紧急通知》。要求各地政府采取措施,从严或暂停办理民工外出务工的手续,同时要及时劝阻、防止民工盲目南下。不过,由于这只是一份紧急通知,其他大部分流动的政策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第三个阶段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的发表至今。
1993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提出鼓励和引导农村剩余劳动力逐步向非农产业转移,进行地区间有序流动。
2001年3月,全国人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明确地提出要打破城乡分割体制,改革城镇户籍制度,引导农村富余人口在城乡、地区间有序流动——中央的政策彻底放开了。
广大民众,尤其是广大民工是不会如数家珍地讲述这样一段历史的,也不会罗列这样一些中央、国务院的文件。但他们会把这样一个化到一个关键人物的身上,那就是在控制时期,在广州市,被抓所打死的研究生孙志刚。我到珠江三角洲采访期间,曾听到不少民工尤其是有着大专以上学历的打工仔说:“我们应该感谢孙志刚,IE是他的死,为我们换来了公道,把收容所改成了救助所,我们也开始被当作人看待了。”不错,孙志刚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名字被我们所记忆,而在他之前’还有不少个李志刚、张志刚被屈打致死、冤沉大海。
在东莞,我曾问过老打工仔,问他们有没有被抓、被打、被关押的经历,结果,问到的人几乎都有过不堪回忆的往事。东莞有位作家叫方舟,他告诉我:那时台湾一些商人猖狂得很,他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哼,两条腿的狗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们要是不老实,我叫人抓你们到樟木头去。”这“樟木头”,就是东莞市的一个收容所。他凭着在东莞的小小名气,就曾经到那里去营救过不少到东莞打工的同乡,当然,有时不靠关系也能放人,但你得交够400块钱。
方舟告诉我,他在樟木头拍下了几张实况照片,那种撕心裂肺、哭爹叫娘的分别景象让他至今难忘。不过,他不想拿出来让我发表。
不发表也好,但愿这一切不要惊扰我们下一代人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