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瑶青回府之后,将丛林中遇劫经过详细地禀告了父亲。段祯听罢,仍觉得不甚详尽,又再三盘问了许久,方才罢休。
段王爷最关心的,是两点,其一,是这伙蒙面人的身份,因为没有捉住一个,自然无有凭证。但她凭据对方的武功路数,也已猜知一二;其二则是这个段长岛,据女儿所言,这个段长岛竟精通八卦阵法和《易经》。这大出他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如果段长岛只会“鸟兽搏击之技”,而不会内家功法和行兵布阵,还好说他全是在岛上和鸟兽较技中练成的,而后两者,决不会无师自通。如若他是经了高人指点,这高人又是自己的仇家,那他段王爷岂不是养虎为患?想到这一点,他觉得比那伙蒙面汉子打劫还令人可怕。于是他命人叫来了段长岛。
段长岛历经见习,收敛了不少野气,可见了王爷仍不下跪,王爷也并不见怪。
“长岛,本王知你保驾郡主有功,特升任你为王府副总管。”
“王——爷,长岛不、不要封赏。”
“长岛,你是不知道我这王府副总管是多大官职吧?它相当于朝廷四品大员,州官府管见你都得行礼。许多人在我府中伺候一辈子,都难升到这位子呢!”
段长岛听毕,依然木然,“奴、奴才只要跟、在郡主、身、身边,保、保护郡、郡主平安,无、无意功名。”
王爷心里有气,暗暗骂道:“妈的,这个野小子,真是四六不懂还是故意装傻?难道世上人竟还有不爱功名不受封赏的吗?”但他心中如此想,表面上仍是和颜悦色。
“那就如此好了,我封你为副总管,你这个副总管不用管全府大事,只要看护好郡主就成了。”王爷心想,真若让你操纵全府大事,本王还真不放心呢。
“快谢王爷封赏呀!”段瑶青在一旁急了。
段长岛瞥了郡主一眼,然后说道:“谢王爷!”
“啊,段副总管,老夫还有一事问你。”段王爷立即改了称呼。
段长岛垂手倾听。
“听我女儿言道,你这次同蒙面人厮杀,精通八卦阵法,可是真的?”
“——真、真的。”
“你到底何时上火山岛?在岛上度过了几年时光?与你在岛上还有谁人?你的‘吸气大法’与阵图知识是何人所授?”
段长岛从踏上海船,再登王府,虽还没有完全弄清王爷的过去,却隐约知晓这个王爷就是当年捉拿他师父师母之人,所以他早已百转回肠;编好了一段假话,防备王爷追问。而这段假话,其中有一半还是东方必胜所教,因为东方必胜估计到“狗剩儿”终有一天踏上大陆,而此儿又天性憨厚,怕一旦露出师承,要为官府王爷之爪牙谋害。
“奴、奴才七、岁上岛,父、母都、都是渔人,带我、海上打鱼,都淹、淹死了,只、只有我抱、船、板飘到、岛——上。”
王爷仔细倾听,想发现他话音里有无漏洞。
“——被、被一个白、白发老者救、救起,后、后来拜他为、师。后来知他、他叫疯、魔、尊、者,他就在、在那个洞里住,洞里他、他有书,石壁墙、上还有、阵、图。他四、四年前就、就死了。弟、弟子葬他、他在后山上。”
而真实情况则是“狗剩儿”只不过是海边要饭的孤儿,一个月黑之夜,有一对全身血污的中年男女,逃到海边,闯进了“狗剩儿”睡的玛祖神庙中。“狗剩儿”从小失去父母,见这对中年人相貌俊秀、态度和蔼,倒象见了亲爹亲娘一般。他于是指点他们偷出一条船去,还跟着他们出了海,来到了火山岛上。那岛中之洞,确曾有一个疯魔尊者居住,只不过在他们上岛之前,已经死去,但从山洞的遗迹来看,还能得知此老独居洞内有几年之久。
王爷自然知道二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个疯魔尊者,只是此人行为怪僻,不仅与江湖武林为敌,也同官家有仇,到处惹是生非,后来被武林纠集七派高手,激斗于泰山之巅。三天三夜,终于重创了尊者,自此再也听不到此老下落。要推算起来,段长岛说的若是真话,他见他之时,也当九十多岁了。
王爷沉吟片刻,继而问道:“你讲的那疯魔尊者,他使的是什么兵器?”
“叫——疯魔杖。是用海底锰铁、打、打就,一头象树、杈,另一——头有刺。”
“可本王听说那疯魔杖当时被七派高手缴获,沉于泰山的黑龙潭底——”
“哎呀,爹,那他不会重新再做一根呀!”段瑶青抢着回答。王爷白了女儿一眼,不过也觉得自己问话并不严密。
“那么,疯魔尊者的‘疯魔杖法’你一定会使罗?”
“奴、奴才既是他,他弟子,自然会、会的,只是——尊者并不,不让我使‘疯魔杖法’。”
“为的何事?”
“他当年败、败于泰、山,觉得这杖、法也、也不——尽善、美,晚年想、想出‘鸟兽搏击之技’教徒儿、练、来着。”
“唔,那你是不会?”
“会的,王爷要、考较我、我的武功,奴才练一回——看。”
“那好,来人,拿铁杖。”
下人们扛出一根铁杖来,这铁杖一头分岔,另一头却是光光的,和那条疯魔杖略有不同。
段长岛在岛上洞中百无心虑,凡东方必胜与花想容的武功,他全部专心致学。东方必胜是见过疯魔尊者的“疯魔杖法”的,为了使徒儿冒充是尊者弟子,也指点他练过杖法。所以,他并不怕王爷考试。
那铁杖足有百十来斤,和疯魔尊者当年的“疯魔杖”重量相当,段长岛接在手中,掂了一掂,走到厅外。王爷、瑶青及其他人等,也都随着走了出来。
“王爷,‘疯魔杖’分、分三段、段一百八招,要、全练——不?”
“随你吧,练几招给本王见识见识就可以了。”
段长岛再不说话,他铁杖一立,使出第一招——“风动树摇”,身体微晃之中,杖头一记乱摆,紧接着就是第二招——“铁拐李渡海”,铁杖疾点之际,配合着一个跃步,随即便是第三招——“横扫残云”……
铁杖虽沉,段长岛使起来却得心应手。开始一招一招之间尚能看个脉络分明,渐而加快,快到极点之时,只见一片杖影,杖影周围裹卷起一阵狂风,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是在风中站立,衣袖与下摆频频鼓起。
随着“嗨”的一声,铁杖砸下,打折了旁边碗口粗的一棵树。段长岛兀立不动,嘴里说道:“这是、是第七十二招,力——扫千、军。”
王爷捋须点头,“不错,你的杖法已得了‘疯魔杖’法的真髓。”
“奴才还有、稟。”
“请说。”王爷开口用了个“请”字,显见对他这样的下人十分客气。
“尊者对、对泰山之、役耿耿于——怀,他曾将七派武、功最精华处使、给、徒儿——看,要、我想、破、解之——法。奴才、因此对各、派、功夫都会 点点。但奴才不愿、与天一下武林为、敌,只——愿、和天下、武、林为——友,所——以都不、曾学精,王爷——若、要、考、考较,奴才可以、试、试、试看。”
段长岛见王爷比较满意,心想师父教的果然不假。既然你要看我武功,不如全亮出来给你瞧瞧,其实那根本不是尊者所教,是东方必胜为了让他熟知各派武功,指点于他的。
“不必了,不必了。这就很好。来,长岛,本王还有话亲自向你交待。”
段长岛放下铁杖,紧随王爷走上画廊。手下人众见王爷有私房话要说,全都纷纷退下。唯独段瑶青仍跟随其后。
王爷回头说道:“瑶儿,你也退下,为父要将府中一些规矩,向长岛一一交待。”
瑶青嘟哝着:“交待规矩有啥不能听的!”但她还是退了下去。
王爷将段长岛引入一间密室,关闭房门,然后说道:“长岛,本王原想到你来历不明,心存疑虑,想你也有所察觉,经方才一番考试,已经释然,如今,除玮青瑶青之外,你是本王最亲信之人了。这一点,不知你是否懂得?”
王爷已摸清段长岛的脾气,秉性耿直,外表愚鲁而内心聪慧,倘若哄骗于他,反会坏事,不如竹筒倒豆——直来直去,反倒能取信于他。
段长岛见王爷神情严肃,也便不打断他的话,默然点头。
“本王近期内要干一件大事,需要得力之人手。但你已经试过,那些各门派归附之人,都是酒囊饭袋,不能依靠。本王挑中了你,认为你是这样的干才。”
段祯见长岛瞪眼倾听,继续说下去: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本王仍不得不防,我这里有一颗药丸,你有胆量吃下去嘛?待你吃下去后,本王方能据实相告。”段王爷从桌上一精致小木盒内,取出蜡封丸子,将蜡封捏碎,里面是一粒碧绿色的丸子,晶莹可爱。
“这丸、药干什么、用?为、为什么要我吃、吃?”
“这是慢性‘酥骨丸’,人服下后,一月内安然无恙,一月后若不给解药,必然毒发,数天身亡。死亡时全身骨骼乌黑、骨酥肉烂。”
段长岛脸上微露惧色,虽只一闪,却逃不过王爷的眼睛。段王爷微露笑意:“你也不必害怕,事成之后,我定会将解药给你。当然,我不会无代价要你替我办事的。我已经看出,你钟情于瑶青,到那个时候,我就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你。”
长岛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王爷竟如此屈尊降贵,将女儿下嫁,该不是故作戏弄吧!确实,在第一天见到段瑶青时,他心中已埋下了爱的种子。这是他除了师母而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见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并且是少女,何况这个女人对他似乎也十分钟情。但他已经意识到,王爷支付如此贵重的代价,自然所需也巨,他需要什么?段长岛已经隐约感觉到了。
“来,把它服下!”王爷的声音低低的,目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威力。
段长岛接过药丸,憋息看了一回,“王爷,你、你不是戏、言吧!”
“本王若说戏言,叫我天诛地灭!”王爷突发重誓。
段长岛不再犹豫,一下将药丸投入口中,吐噜吞下。
“好,好,痛快!”王爷神色飞扬:“其实,我不是害你,是给你一个百年富贵,你不久要作的,不是郡马而是驸马!”
“什么是——郡马?驸马?”
“郡马是亲王的女婿!驸马则是皇帝的女婿!”
长岛似若不信:“你,你是说我要娶皇帝的、女、儿?”
“是,不过不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当今皇帝才不过是乳臭小儿,女儿方在襁褓。我是说瑶青将要成为公主。”
段长岛心里已然明白,却故瞪大眼,作茫然不解之状。
“我要你把皇帝杀了!”王爷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尽管心里明白,但骤然听到此话,仍不免吃了一惊。段长岛大张着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你知道今天在树林间打劫瑶青的是些什么人?那都是内卫高手。皇上的目的,无非是怕我有什么举动,因此捉拿瑶青作为人质。如此看来,山雨已来,劲风满楼了。”
段长岛微微点头,继而抬起头来大声说道:“请王爷、放、放心,我一定替——王爷分忧!”
“好啊,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但是,你回去之后,切莫把你栽的话,告诉瑶青。”
“奴、才理——会!”
段长岛从密室出来,向郡主住处走去。路经一片竹丛,见四下无人,隐了进去。他运气于胸,然后一使劲,想将毒丸逼出,岂知只吐出少许绿汁。药丸早已化解,十之八、九已被胃壁吸入体内去了。
师父授他的“内功心法”,练到极境,可以用内气裹住毒药、毒酒,使之不能扩散,然后如数吐出,身体可毫不受害。他的功夫虽不到家,但坚持一时三刻,并不为难。方才他敢于服毒,就是因为有此把握。但气裹毒药之后,既不能再分心说话,更忌与人打斗。神分而气散,精神不能集中,或是身体激剧运动,内气难免乱窜,毒药自然难以裹住。他服下“酥骨丸”后,又被迫与王爷说了好一会子话,结果功败垂成。
他没精打采,边走边想:这下糟了!王爷是“明算”,而非“暗算”。自己持有“内功心法”护体,一时大意,中了“明算”。说不定师父之仇未报,倒先骨酥肉烂,一命黄泉……想到此,他大觉懊悔,又是无奈。
“狗剩儿,来,到我房中来!”
他听见瑶青在唤他,始见她站在房廊下,怕是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狗剩儿”之名,他在火山岛说出后,也并没有什么人再称呼他。只是瑶青淘气,仍不断这样叫,不过这里面已渗进了若干亲昵的成份,长岛听起来反觉亲切。
郡主迫不及待将段长岛领入自己的闺房之中。
“狗剩儿,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她十分好事,火急火僚地打听。
段长岛眼看着扶风,嘴里咕哝着,似有考虑。
“扶风,你先出去!”郡主也学他父亲做派,向丫头发话。扶风颇似郡主顽皮,眼睛咕噜转了两圈,哼了一声,出去了。
“说,快说,我父亲向你说了些什么?”
该向她说些什么呢?
刺杀皇帝之事,是绝对不能向她讲的,那么,向他讲点什么呢——要是不讲,事情又交待不过去——
“说呀,哑巴啦!”段瑶青急得发火。
“王爷不相信我,对、我的来历、有怀、怀疑。”
“嗯,我也看出来了。他怀疑你什么?”
“怀疑我,是东明教、教主东方必——胜的弟子。郡主,这东方必胜是、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是我后来听说的,我小时候,父亲率人围歼东明教,杀了好几千人,说不定上万人。这个东方必胜就是个大魔头。”
“他、他不会是坏、坏人吧?”段长岛故作试探。
“他想推倒朝廷,怎么不是坏人?”郡主两眉竖起来了:“狗剩儿,你今后不许再提到这个名字,坏人也好,好人也好,咱们不必管他!”
“郡主说得是!”段长岛装着聆听教诲,“可、可王爷试我功、夫之后,信任——我了,要我当、杀手,他指哪个、就杀哪个,你说我、怎、么、办?”
“啊,叫你当杀手?”段瑶青有些吃惊,“那你可认清了再杀。”她沉吟一刻,说:“这样吧,你今后要杀谁,先告诉我,由我决定能不能杀!”
“不,不行,王爷讲不——许跟你说。”
“不行,不行,你是我的亲信,得听我话,我不叫你杀,你决不能杀。”
“王爷还、说,事情办、办成了,他、他、他——”
“他说什么?”
“他要把你、奖给我、做老一一婆!”段长岛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来,已是额沁汗珠了。但他所以要憋着劲说出来,为的是试探一下段瑶青的心。
郡主骤然跳了起来,一脸羞红:“混帐,你要娶我,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一个野人,还想娶金枝玉叶,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个狗——”她说到激动处,奔上来,“啪啪”打了段长岛两记耳光。
以段长岛的武功,这两记耳光本可以避过,他一见郡主生那么大的气,一时傻了,任她的手扇在他的脸上。
“郡、主,你,你不喜——欢——我?”
“不喜欢!不喜欢!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段长岛痛苦万分,好象以前混混沌沌在做一场梦,这下子清醒了,认识到了他与她地位上的差距。
他低垂下头,木然地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郡主,没、没事我走——了!”
“走吧!走吧!谁稀罕你!”
门口,扶风丫头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看,他全然不觉,好象灵魂已不再在他身上。
“长岛哥,恭喜恭喜,听说你升任副总管啦,可大出息啦,别忘了照顾照顾我们兄弟几个。”
他瞥了一眼,面前站着段兴与段旺两个人,一脸的谀媚之色。
“去、去,别扰——我!”
“咦,怎么,当了副总管就不理人啦?”段兴嗔怪道。
“唉,副总管,上次在海船上王爷赏给你那么多银子,留着干啥?现在升官了,怎么不请我们喝几杯?”这是段旺的声音。
“不不,还是我们破费好;为他老人家荣升,今后也好提携提携兄弟们。”
段兴与段旺一人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就往外拖。段长岛本来船已失舵,就只好听凭他们牵手而去。
段长岛对京都地面毫无所知,任凭两人瞎拖硬拽。三人来到一座酒楼,刚落座,就听得段兴一叠声喊:“酒家,快搬三坛子酒来,咱们兄弟要尽兴一番。”
“就来,就来。”跑堂的特别殷勤,很快就摆上一桌菜,又将三坛子泥封绍酒端了过来。
古人说一醉解千愁,此话想来不错。段长岛一肚子烦恼,正想找地方发泄一下,既然段兴段旺这样热衷,他也就乐得承受,拿起大碗,咕噜咕噜先喝开了。
段兴段旺是存心灌酒,自然连连劝饮,而段长岛又想借酒浇愁,并不推拒。一会儿已是几碗下肚。他在火山岛时,从不曾喝过酒,加上现在闷酒一喝,很快就天旋地转了。仿佛听到段兴还说了一句话:“总管醉了,咱们扶他到里面歇息吧!”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口干唇燥之中,觉得有酸冷滑腻的东西从口里灌入,就自然而然张开大口,喝了起来。这东西下肚以后,顿时觉得清醒多了,只是脑袋还疼得厉害。
他睁开双眼,见喂他的是一个妙龄女郎,一张瓜子脸,细弯眉,大眼睛,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弱质纤腰,如迎风之柳,大有超凡脱俗之气。她这时一手拿着金边细瓷小碗,一手执银质条匙,夹匙细指如白玉笋,身上薄缎轻纱中,透出阵阵香气。他吃了一惊,连忙拨开这女子的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细藤床上,除这女子之外,还有四条汉子,一律宫廷卫士打扮。这四男一女,他全然不识,况且这间画梁描栋的精舍,显得气魄不凡,一时间有些惶恐起来。
“醒来也!醒来也!”那女子轻声叫道。
四个汉子神情木然,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我去请陛下。”说完转身走了。
一听“请陛下”这几个字,段长岛悚然心惊:怎么?我这是在皇宫里了?明明是和段兴段旺在酒楼饮酒,怎么来到宫里,奠不是做梦?他揉揉双眼,再仔细看,一切都全然不假,莫非——
他尚在猜疑不定。只听得一声吆喝:“皇上驾到!”先走出那条汉子,继而是两名黄门小太监,最后才是一个青年人,年龄只在十八九岁上下。这人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一身金龙袍子,腰扎一条绣金软带,看气质装饰,必是当今皇帝无疑。
四条汉子和那女子(长岛判断她是宫女),都一齐施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这青年人在一张红木椅上落座,两个太监分立两旁。
段长岛被这气势所慑,不知不觉从藤床上站了起来,但他从没有下跪过,也不知礼数,就低头立在一边,不吭不哼。
一汉子回头低低喝斥道:“大胆奴才,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此话显然已被皇上听见,小皇帝开口说道:“听说他在火山岛上长大,不知世俗礼数,朕不为怪。段长岛——”
段长岛赶紧答话:“奴才在!”
“昨日你在北部丛林之中,力战我宫内十大高手,救了段皇叔段祯的女儿,好俊的功夫!卫士们回来都禀告于朕了。”
“实在,不知、道——他们是皇上的、人,长岛有眼、眼无珠,实在该、该死。”
“不知者不怪。长岛,你可知朕为何要用此法邀请表妹进宫?”
“奴才愚鲁,奴才不知!”
“皇叔久有觊觎大宝之心,如今愈烈。他聚江湖绿林异士于府邸,又让皇兄段玮青执掌神禁军大权,朕及皇宫上下,犹如大海中一叶孤舟。覆舟之险,迫在眉睫,朕只有扣留瑶妹,暂时一制其野心。但此计划又被你无意中破坏,皇叔猜度这些蒙面人系宫廷卫士,势必铤而走险。本来朕宫内卫士,尚可与皇叔府中武士匹敌,现加你助纣为虐,朕更加势单力孤了……”
段长岛虽然对这些咬文嚼字的话不尽全懂,也听得汗流浃背了。海岛十年,师父师母给他讲了许多江湖凶险、人世龌龊之事,他全无切身感受,只当故事来听,想不到踏上大陆没有数日,自己已被卷入一场极大阴谋、极大冲突之中来了,这使他为之不寒而栗。
看这小皇帝只比他大不了两岁,现今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倒很值得他同情。将那皇帝与这段祯王爷相比,他倒情愿帮助这个小皇帝。况且他基本上已经清楚,这段祯就是当年残杀东明教、伤害师父师母、迫他们流落海岛的凶手,自然更加不可饶恕。就算当时是皇帝的指令,也是老皇帝的事,于这小皇帝无涉。可是,段祯要是一死,郡主势必没了父母(他在王府中已听到瑶青的生母也已死去,现在的王妃只是继母),岂不同他一样,成了一个孤儿?
想起郡主,他心中一动,才发现自己仍钟情于她,不过现时却是爱恨参半了。倘若她毫无一点爱心,只不过将他作为一只岛上抱来的小猫小狗看待,自己何必痴心妄想?但如欲他亲手杀害她父亲,他也于心不忍,不如哪方也不相帮,退出风波险地,任它龙虎相斗,于我何涉——
“长岛,不知朕的话你听明白没有?为何不回朕的话?”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忙问道不知皇上要我、回、回答什么?”
“你在王府这几日,发现皇叔有什么异动?”
段长岛心想,那好,我就和盘托出,来个火上加油好了。“禀,禀皇上,那王、王爷要我加害皇上?”
小皇帝吃了一惊,他更惊奇这个岛上野人不藏不掖,竟如此痛快直爽。
“好,你将情况详细禀告于朕!”
“王爷他、他叫我——去密、密室,给我吃、吃了一丸药,说叫我动手之——时——”
“什么药?”
“一颗碧绿的丸子,服下、下去后,才告诉我叫劳、劳什子‘酥——骨丸’,三十天不给、解、解药,我就骨、蚀、肉、烂,就没、没有我段长岛了。”
小皇帝注意听着。
“他、他说动手之、之日,要我杀、杀了你一”
“大胆!”一名内卫喝道。
段长岛不知错在何处,不解地朝这人瞪着眼。
“你怎么说都不怪你,快说吧!”
显见是“杀了你”三字犯了忌讳,不过段长岛不知道这有什么忌讳。
“他说事情成、成功了,他当了皇帝,才、才给我解药。”
小皇帝大怒,一拍坐椅,“好狠毒的老贼!”
“皇上息怒,请听他讲下去。”太肐在一旁劝慰道。
皇帝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听老贼的话,谋害于朕?”
“我于皇、皇上无冤无仇,自然不敢谋杀皇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也不敢、敢帮助皇上,去谋害王、王爷。这是、是你们家里头的、事。我谁也、也不帮。我想、想再回、回火山岛去,过完三十天,就死、了算——了。”
小皇帝破颜而笑,心想这个小野人倒坦白得可爱,但他立即收敛笑容,大声问道:“长岛,若是朕要你协助消灭这个老贼呢?”
段长岛外愚而内敏,知道一口答应,反会引起皇帝的疑心,故而磕磕巴巴地说道:“奴、奴才不、敢。奴才到京、京都之、之后,从没故意、杀、伤——过人。奴、才也决、不、会加害皇——上。要是不、信,请皇、上再给我一,颗‘酥骨——丸’,奴才死——了算了。”
“朕的确也有些不放心你!”小皇帝说话也不拐弯儿,“段长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帮助朕除害灭贼,朕先封你为一等侍卫,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另一条是暂时委屈你一下,把你下到天牢,等事平之后再放你出来。”
“那、那三十天一过,我岂、岂不死在牢里?皇上莫忘、帮、帮我要解药。”
众卫士和太监都掩口而笑,笑这小野人一派傻气。
“那到时要看这老贼给也不给了。”
段长岛不吭声,两名卫士突然上前,一人制住他的一条胳臂,想是准备拖他去监牢。
段长岛兀立不动。
“你想好没有?”小皇帝不耐烦,已站起身来,准备走了•段长岛心想,要打倒眼前这几个卫士兴许不算困难,但不知幕后伏下多少强手,况且一战能胜,他也不知道宫中路径,难免被擒,那时境遇更加倒霉了。
于是他吭吭哧哧地说•。“奴才愿、愿走第一条路,只是——”
“什么?”
“只是我、不、敢加害王爷,只帮皇上打发他手下、下的人。”
“很好,”小皇帝背手踱步,故作老成,“你们放开他。”
两名卫士立即放手。
“可是朕得警告你,不许你对朕不忠,也不许你脚踩两条船,你知道吗?那名宫女喂你的固然是醒酒汤,但朕已命人在其中加入了‘迷魂敢’,它的药性也是三十天后方发作,要是联发现你背叛于朕,不给你解药,你虽不致于死,但也魂魄俱央,形同废人了。”
皇帝说罢这几句,背着手走了,那两名太监连忙跟在腚后。
段长岛这下真如“迷魂散”立即发作一般,不知所措了。想不到这小皇帝竟同王爷一样毒狠,用一样的手段,要听命于他。这十二个时辰之内,他先服下“酥骨丸”,又服下“迷魂散”,还能有救嘛?这“迷魂散”是在迷沌状态下服食的,这回真是遭了暗算。这两样药只要有一样起作用,三十天后他哪怕不骨酥肉烂,也将成为失心的疯子。与其如此,不如当时不来京都,在岛上独善其身,以老终年……他开始憎恨起段兴段旺这两个小子来。他俩肯定是皇上安插在王府的眼线无疑。要是再碰上他们,非撕成碎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