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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堂”神女,笑声爽朗

书名:传奇作家的传奇婚恋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1-20 16:28 字数:19561

多变的天,有点儿像小孩子的脸,哭笑无常:车子开出黄村车站的时候,小雨已经停住,仅仅不过十几分钟,车到天宫院,那斜风细雨又来劲儿了。好在下车以后往东走不远就看见一排排灰色的平房,二分场已经在望。

 我正要催促她们两个紧走几步,小桂芳倒站住了,歪着个小圆脸儿问慧芳:“张姐,你就这样把‘舅舅’带进分场去么?”

 慧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站住了脚,反问:“我不带他,他进得去么?”

 桂芳耸了耸鼻子,做了个鬼脸:“你就不想想,固安到北京的车,是打南边来的;咱们的车,是从北边来的。怎么就那么巧,一南一北两趟车同时到达天宫院,偏偏又碰上了你舅舅?”

慧芳“噢”了一声,醒过茬儿来,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太阳穴,明夸实贬地说:“就你鬼心眼儿多!”接着转身对我说:“看见没有?进大门东边第一排朝北的房子,就是分场部。我们两个先回中队,你慢慢儿走。碰见值班的问你,你就说是‘接见的’。就凭你的模样儿,她们不敢怎么着你。管教干事要你登记,你可别忘了你叫赵振华,是北京机床厂的技术员;我是三中队一班的。”

“接见”一词,在报纸上只用于国家领导人见外宾;在公安局,那档次可就低了:指的是劳改队的人见家属。可是偏偏反过来用,不是指劳改队里面的人“接见”家属,而是家属“接见”在劳改队里面的人,从语法上说,“主次颠倒”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接见的”。但是这种“语法混乱”的语言,在劳改队已经使用多年,无法更改了。于是,我就成了张慧芳的“接见的”了。

 我连连点头。小桂芳向我飞了一个媚眼,教导我说:“干这种事情,胆子要放大点儿,自己认定张姐就是你的亲外甥女儿,心里就不会发慌了。”说完,冲我嘻嘻一笑,拉着慧芳,迈着小碎步,低着头、顶着雨飞也似地往前走了。——看起来,她是个说瞎话的行家,年龄虽小,却满有资格做我老师的。

 天宫院村子附近,都是沙土地,还有好几个大沙包,所以虽然刚刚下过雨,现在也还下着,可路上并不泥泞。进入农场区以后,土地就平整多了。通往二分场大门的路两边,东面是葡萄园,有的整条篱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光,有的篱架上还挂着一串串鲜红的玫瑰香葡萄。因为下雨,没有人采摘,只有几个半老的妇女龟缩在路边用苇席搭的窝棚里向外探头探脑;看见我服装高档,手里提着东西,只顾走路,既没有拦我,连问也没有问我。

 农道的西面,是一块刚刚开垦的处女地,已经修好了排灌系统和栽植沟,有的床面上挖出了一个个深坑,看样子,大概打算种果树。

 慧芳要我慢慢儿走,以免她前脚刚进门我后脚也到。但是在这淅淅沥沥的连绵秋雨中,我连雨伞都没有一把,要我安步当车,不但难为了我,环境气氛也都很不相当。可是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让自己装出一副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来,东张张,西瞧瞧,有时候干脆还驻脚凝神远眺,以便把在路上的时间尽量拉长。

 走过了三五百米,离分场大门越来越近了。忽然一个奇异的场面吸引了我:一条东西向的果树栽植沟上,有三个姑娘在雨中劳动,远的两个看不太清楚,靠近大路边儿上的一个,穿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罩一件深红色毛线背心,也没戴草帽,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有的在下巴那里滴落,有的就顺着后脖颈流进了脖子里,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沙,手持一把桃形锹,正在挖一个果树栽植坑。她站在坑底,一锹挖上来的沙土,有一半儿掉回坑底里去了。那种不是干活儿的架势,那种狼狈的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是个从来没有经过劳动锻炼的新进人员。我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反正我不忙着赶路,就走过去问她:“小姑娘,下雨天,人家都收工了,怎么你们几个还在坚守岗位呀?”

 那姑娘抬起头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呀,好漂亮的一张瓜子儿脸,大概是在料峭秋雨中冻的时间长了,显得有几分苍白,缺乏姑娘们脸上的那种红晕。她看了看我,见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神情和语态一点儿也不轻佻,叹了一口气,说:“今天上午的任务是挖苹果坑,定额两个,谁挖完谁走。我从来没挖过,挖上面还行,挖到下面,铁锹耍不开,土铲不上来……”

 “什么规格?”

 “直径一米,深一米。”

 我把东西在埂埝上一放:“你上来,把铁锹给我!”

 尽管我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可她只是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没有执行。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用疑问的口气问我:“您是?”

 “我是市局来的,找你们分场部办点儿事儿。我帮你把活儿干完了,你带我到管教股。”——我正想找个理由多耽误一会儿时间,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所谓“市局来的”,本是一句模棱两可的糊涂话,怎么理解都行。凡是市级的局,不论邮政局、税务局、教育局、卫生局,都可以叫“市局”。但在某一系统中,“市局”只指本单位的市级局机关。天堂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十三处办的,因此我说的虽然含糊,她的理解却很清楚。一听我是“市局”的人,她不敢多说了,撑着铁锹艰难地从坑底爬了上来,把铁锹用双手递给我。尽管我明明看见她在冷风中有些瑟瑟发抖,苍白的脸上,居然也漾上了一丝儿淡淡的红云。

经过好几年的劳动锻炼,在沙土地上用桃锹挖一个一米深的坑,而且开口一米,对我来说,已经跟玩儿似的了。我根本就不跳下坑去,只站在坑边,用两臂的力量把锹头扎向沙土,再端上来,这一锹沙土,少说也有十来斤。回想我刚到清河农场的时候,用瓦片形的“筒子锹”挖那能把皮鞋后跟粘掉下来的黏胶泥,挖不上三锹就“耍锤”,急得人真想用手去抠,那个困难劲儿,才叫不好受哩!比起这个姑娘挖的沙土坑来,难度大多了。

我一面挖,一面跟她说:“往后如果还干这种活儿,要准备两把锹,一把长把儿,一把短把儿,挖到坑底,就改用短把儿锹。如果找不到短把儿的,就用铁锨把沙土挖松了,再用一个没把儿的锹头端,也比这长把儿的好使。看样子,你是新来的吧?劳动还没过关?”

 她惨笑了一下:“我来了也有半年多了。刚来的时候,用小车平整土地。这里原本是十几个大沙包,都是我们用小车推平的。干那个活儿,我管拉襻,倒也还行。后来又到放水班看了一个多月水泵,上个月刚编进生产班来的。我以前没干过铁锹活儿,特别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以“市局干部”的口气,单刀直入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叫李全真,二十一岁了。我是学舞蹈的。一九六一年舞蹈学校毕业,分配到陕西省歌舞团。那边的生活实在太苦,连肚子都吃不饱,特别我又是跳舞的,更顶不住,就跑回北京来了。在家里呆了一年,没有户口,粮食供应、工作,都解决不了。想回陕西吧,那边已经把我除名了,回不去。派出所的民警说:要想报上北京户口,除非到农场去。我想想,干几天农活儿锻炼锻炼也好,先把户口报上再说,所以就到这里来了。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全是……全是……”

 她没好意思说下去,我给他接了下茬儿:“全是流氓、小偷儿,是不是?环境不好,这可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懂得‘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的意思么?”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去:“我懂……”

 在她手下十分艰难的活儿,到了我的手上,也不过十几分钟时间,就干净利索地收了尾,坑壁直上直下,坑底见棱见角,保证验收合格,绝不会像她干的活儿:坑底像个锅底。我把铁锹递还给她,示意她赶紧收工。

她再三表示感谢,说话正正经经,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谄媚或者讨好。有她带路,所有关口再也没有人来问我一声。到了大门口,她让一个值班的中年妇女把我带到管教股,她就回自己宿舍里去了。

中年的值班员把我带到一个门上钉有“管教股”木牌的房门口,推开半条门缝儿,喊了一声:“报告陈干事,有家属来接见!”

里面答应一声:“进来!”我就大大方方地推门而进。那个女值班员完成任务,回大门口去了。

管教股办公室不大,有两张面对面相拼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齐耳的短发,便装。旁边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桃形的圆脸粉白细嫩,简直吹弹得破,薄薄的嘴唇皮,一笑俩酒窝儿,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糯米牙,特别是那两只双眼皮儿的大眼睛,简直大得出奇,已经不是“水汪汪”、“滴溜乱转”、“会说话”之类的词语所能描写的了。我简直奇怪,天堂河农场,怎么尽收罗最漂亮的姑娘?

 中年妇女见有人进来,立刻把谈话进入尾声:“那么你就先把怎么从新疆跑回来,跟你一起回来的都有哪些人,一路上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情,谁能证明,都详详细细写出来。别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谈。”

 那姑娘答应着,站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那辫子之长,超过了膝盖,为我生平所未见。如果解开了,也许能到脚后跟儿吧?

 微胖的中年妇女,不用问,当然就是管教股的陈干事了。我说明来意,正在琢磨如果她问我要工作证我怎样找借口,没想到她根本不问我这个,只是翻出本子来,问了我的姓名地址和工作单位,看的是某队某班某人,我照慧芳教我的背诵了一遍,她就摇电话叫三中队的队长来带我去“接见”。──这一关居然如此好过,是我所未曾料到的。也许是我的堂堂仪表和从容谈吐,竟把这个老牌警察的眼睛给蒙过去了吧?

 来的队长居然是个男人,这可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个男队长年纪已经五十开外,一副老实农民的形象,估计是个资格老、能力差、文化低的复员军人。他把我带到分场部北面的第三排房子,推开一间房门,朝里喊了一声:“张慧芳,你舅舅看你来了。”却站在门外,并不进去。

 慧芳在门里答应了一声,一蹦就蹦了出来。一看见我,扑上来坠着我的胳膊就叫:“舅舅,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您可从来没上这里来过呀?”她那一副亲热的样子,谁也不会怀疑我不是她的亲舅舅。真是个好演员,根本用不着导演教她,就把戏演得很到位。

 我庄重地笑笑,用亲热的口气说:“我去固安出差。你妈说你上个星期休息没回去,叫我顺路来看看你。”

 老队长见我们“接上了关系”,瞧那场面也不像是假的,就说:“你们进去谈,进去谈。”

 慧芳放开我的手,转身拉住了老队长,半带撒娇地说:“我舅舅来了,您不审审他,也得跟他说说我怎么不听话、怎么表现不好、让他往后好好儿地管管我呀!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再说,我舅舅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东西来,总也得孝敬孝敬您哪!”说着,硬是把老队长拉进宿舍里去摁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我打量宿舍里的景况:一间宽约五米、深约八米的长方形大房间,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土炕,两炕之间有一条一米多的过道,每条炕上十个铺位,炕沿上面各拉着一根铁丝,搭着毛巾、裤衩、袜子、乳罩之类。宿舍里的人,这时候有焐在被窝儿里的,有坐在炕上干自己的事情或聊天打闹的。刘桂芳看见了我,悄悄儿跟我眨了眨眼睛,没敢打招呼。老队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包“大绿叶”牌香烟来,不好意思地递一支给我。我连说:“谢谢,不会抽。”旁边一个烫着鸡窝头的姑娘笑着损他:“寇队长姓寇人更抠,一个月挣七八十块钱,还抽这两毛钱一盒的‘大绿叶’,要像我们这些挣二百七十毛一月的,还不得抽六分钱一盒的‘蜜蜂’啊?这样的烟卷儿,怎么待客呀?收起你的来,抽我的吧!也不太好,至少是‘海河’的,中不溜儿!”说着,从枕头边拿起一盒烟来,递一支给我。

 我赶紧站起来恭谢不迭,连连说我确实不会抽烟,绝不是嫌队长的烟不好。再说,我要是真会抽,出门在外,身上能不带着烟卷儿?

 那姑娘见我说得在理,也不勉强我,扔了一支给老队长,自己叼上一支,擦火柴点着了,却不理老队长。看起来,她们跟队长之间的关系比较随便,至少是和这个男的老队长之间没有什么隔阂,不像劳改队或者教养队的队长,老是绷着个脸,动不动就训人。

 老队长自己点上了烟,我就斜着身子和他面对面在炕沿上并排坐下,摆出一副要跟他长谈的架势来。慧芳急忙给我丢眼色。我一时间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便动作。她可憋不住了,抢在前面对我说:“妈也真是!我不是写信告诉她上个星期我临时有任务不能回去,下个星期让我休息四天么?就她老不放心,又打发您来检查我。我问您,我要妈买的手套,您给我带来了么?”

 我醒过茬儿来,她这是要我当着队长的面把东西交给她,以便把戏演得更真实些。我顺着她的话茬儿说:“你妈倒不是不放心你,反正我出差去固安,路过你这里,就让我顺便来看看。再说,你来这里都快两年了,我还没来看过你一次呢,不是显得我这个舅舅对你太不关心了么?你要的手套,你妈让我给你带来了。你妈说:过不多久就是中秋,你们单位,中秋节放不放假可没一定,叫我把月饼也给你带来了。”

说着,我把手套和糖果、月饼都取出来,放在她的铺位上。

我们俩的对话,其实事先并没有经过设计。这有点儿像是解放前跑码头戏班演的“幕表戏”,没有剧本,也没有导演,只由班主讲一个故事梗概就上台,所有台词儿,都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编。

 慧芳抓起一把糖果加上两个月饼愣要往老队长手上塞。这一来,憨厚的老队长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月饼放下,只捏起两颗糖块儿来说:“马上就要吃饭了,月饼你就留着到中秋再吃吧。回头你到干部食堂给你舅舅打个好菜,就说是我说的。”说着,站了起来,对我说声“你们聊,你们聊”,就出去了。

 队长一走,宿舍里立刻热闹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班长请客吧!”慧芳就抓起一把糖果来往对面炕上撒了过去。一帮姑娘们,原来都在自己的铺位上横躺竖卧着,看见天上下起了“糖果雨”,立刻扑了过去,像小孩子扑蟋蟀似的,一个个都撅着屁股抢起糖块儿来。连原本焐在被窝儿里的,也掀开被子,只穿着三角裤戴着乳罩就和大家滚成了一堆儿,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对面炕上还没有抢完,慧芳又抓起一把来,往身边的炕上撒去,于是两边炕上,全都跌成了一堆,乱成了一片。

 我冷眼旁观,只有对面炕上最北边靠墙脚的一个铺位上,坐着一个戴眼镜、剪短发的圆脸儿姑娘,手里捧着一本一寸多厚的外文书,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看,就好像在图书馆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好像一片沙漠。我心里暗暗纳罕:在这种地方,怎么竟也有这样的“女学士”?

 慧芳的铺位是南头窗户根儿下面的第一个,小桂芳的铺位,就挨着慧芳。因为糖块儿是撒出去的,铺位在中间的人占了便宜,两头的人很难抢到。小桂芳不知道是因为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庄重的神态来呢,还是有自知之明,心知根本抢不到,只是笑着,没有参加哄抢。慧芳当然不会忘记她,特意挑选几颗高级一点儿的,扔到了她的怀里。俩人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这一来,可让明眼人看见了,嚷了起来:“班长不公平,有偏心眼儿!”说着,一窝蜂地拥上来要抢那没有撒完的糖块儿。慧芳见她们来者不善,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糖块儿分成两堆儿,三把两把全撒在两条炕上。于是,除了看洋书的那个女学士和拿着劲儿的小桂芳之外,又一次全都卷进了“哄抢”的漩涡之中。

 我买的两斤杂拌儿,总数至少有一百多块,这会儿宿舍里不到二十个人,就是平均分配,每人也有十来块;这么一抢,可就不公平了,而且慧芳自己连一块也没吃上。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倒有些后悔不该全拿出来,或者专门给她买一斤更好的,悄悄儿再给她了。

 热闹的浪潮刚刚平息下去,房门猛地被踢开,冲进来一个全身湿透了的姑娘,嘴里喊着:“这鬼天气,早上还好好儿的呢,说下就下起来,把姑奶奶淋坏了!”说着,先脱了长裤,接着把上衣扒了个精光,从铁丝上拉下毛巾来,从头擦到脚。我看见她那一身皮肤,几乎没有一处不是乌黑油亮的。她冲进门来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明明知道房间里坐着一个大男人,可是脱衣服的时候,却连一点儿顾虑也没有,三下两下就把外衣外裤都脱光了,只是没有脱掉三角裤,而是在脱上衣的时候,略略侧过一点儿身子去,可是两只丰满而乌黑的乳房,还是袒露无遗。是她进来得太慌忙,没有反应过来房间里有男人?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羞耻之心,在男人面前脱衣服,早就无所谓了?

 她旁若无人地擦干了身上的水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件花衬衣来披上,这才再次瞥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拉开了被子,钻了进去,把半湿的三角裤也换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又去帮那个‘七王妃’干活儿了?”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左邻右舍的问话:

 “谁叫咱家我跟她好呢,这叫舍命陪君子,心甘情愿,没得可说。”

 “说她是‘七王妃’,她可并不真是王妃呀,怎么就那么娇气,一样的规格,一样的定额,咱们大家伙儿全都早早地完成了,独有她一个人干不了,有你帮着她,还这么晚才回来!”5555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她这个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娇气。你是不知道,自从她被送到这里来以后,一颗心可还挂在人家王子的身上,一想到他就哭,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没看她来的时候又白又胖的,现在都快变成瘦猴儿了,哪儿来的劲儿?要是让她一个人干哪,还不得天黑了见?”

 “她们班里,就没人发扬一下风格?”

 “大下雨天儿的,又都没带着雨具,这个风格,是不大好发扬。各人干完了各人的定额,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整个工地上,就剩下‘七王妃’和‘假正经’两个人了。你们猜,是谁帮‘假正经’干完活儿的?我现在发布最新新闻,我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在帮她干活儿!只是距离远,看不清是谁。我估计,八成儿准是那个赵技术员!‘假正经’有老情人帮她,‘七王妃’的小情人帮不了她的忙,只有我跟她是同病相怜,我不帮她,还有谁去帮她呀?”

 “哈,原来也有个王子爱上了你呀?封你做第几个王妃?”

 “撕你的臭嘴,我说的是我们两个都被学校开除,都上不了学了!我长得又黑又丑,谁爱我呀!能跟她比吗?”

 “这可不一定,有爱孙猴儿的,有爱八戒的;有爱白的,就有爱黑的。我要是王子,一定封你做皇后。──就叫黑桃皇后!”

 屋子里爆发出一片哄笑声。“黑桃皇后”从被子里跳出来要撕那个损她的姑娘。两个人在炕上炕下追了一圈儿,逃的人气喘吁吁,连连求饶:“别闹了,给你糖吃。今天班长请客吃糖,你不在,我替你抢了一大把来,能不说是大姐姐特别疼你么?”

 “黑桃皇后”看了我一眼,半光着身子一蹦蹦到了慧芳的面前也就是我的面前:“呵,好你个班长,保密工作做得可真不错呀!昨天还说你没对象呢,今天就来分喜糖了。老实坦白,什么时候认识的?是自个儿‘扑’的,还是人家帮你‘拴’的?我发扬风格去了,你给我留下多少喜糖?”

 慧芳被她说得涨成了个大红脸,嗔着说:“该撕你的臭嘴了!你胡咧咧些什么呀?这是我小舅舅!”

 这么一说,“黑桃皇后”那黝黑放光的脸上,也飞上了一朵红云,黑里透红,有点儿像是紫色的了。不过她倒不扭捏作态,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光着大腿,把两个脚后跟一并,胸脯子一挺,敬了一个军礼,一本正经地说:“报告班长的舅舅,我胡说八道,应该受到处分。该怎么处罚,您就发布命令吧!”

 她的表演,又一次引起了全房间人的哄堂大笑。我对这个既淘气又义气的孩子很有好感,就手拿起一个月饼来,往她手上一塞,也一本正经地说:“第一,罚你吃一个月饼,第二,罚你赶紧穿上长裤,可别冻着!”

 她一吐舌头,说了句“这样的处罚,我愿意天天接受”,果真捧着个月饼跑回被窝儿里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赞叹:“你倒是一个挺好的演员呢!”

 她从被窝儿里探出头来:“我本来就是学演戏的呀!”

 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不料慧芳给我做了注解:“她本来是戏校的,学的是刀马旦。翻两个跟头,比你走路还轻松!”

 “你今年多大?为什么不读书了?”我想起她自己说的和“七王妃”是“同病相怜”的话来,冒失地问了一句。问过了,立刻又想到不应该这样问。

 她却似乎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国庆,我就满十八周岁了。我爸爸是蹬三轮儿的,家里穷,读不起书,干脆就退了学,到这里干活儿来了。”

 刚才和她对话的那个女人顶了她一句:“这里挣钱多是不?你倒是想不来呢,可也得行啊!”

 她的那张嘴可不肯饶人,立刻反击:“徐姐,你不是在印度尼西亚大使馆里干得好好儿的吗?一个月二三百块钱的工资,比当个局长拿的还多,为什么轻轻松松的打字员不当要到这里来种葡萄?这里的水果好吃,是不?”

那个中年女人吃了一个大窝脖儿,噘了噘嘴想回嘴,却又忍住了,随即抽出一支烟来点着,斜靠在枕头上,不说话了。

我连忙用别的话把她们的牴牾排解开:“你刚才说的‘七王妃’,是不是满清皇族哇?”

 “刀马旦”吃吃地笑着,故意卖关子,不肯明说:“这可是真正的国家一级机密,政府不让说,‘七王妃’自己也不让我们说……”

 “噢,有这么严重?”我懂得她所说的“政府”,其实就是队长。在劳改队,一个小小的狱警,开口闭口都可以说“我代表政府”,特别是在宣布奖励或者处分的时候。但这里究竟不是劳改队,也不是教养队,这里的人个个还都是“公民”的身份。于是我转向慧芳:“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么?”

 慧芳笑了起来:“她是学唱戏的,拿什么都当戏演。你要是听她的话呀,咸盐里能长虫子,两口子都得分家!她说的那个‘七王妃’,跟她同年,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呢!事情嘛,其实也很简单,不用保密。您想啊,什么事情要是连我们都知道了,还会是什么‘国家机密’吗?不过队长倒是说过的,叫我们不要到处乱说,要照顾国际影响。您是不是听说过,有个邻国的王太子在咱们北京大学读书?有一次,这个王太子和一个中学联欢,认识了一个女学生,对这个女学生很感兴趣。两个人悄悄儿来往了一个时期,王太子就向这个女学生求婚。他说按照他们国家的习惯,他登基以后,可以娶一百个妃子。他现在已经有了六个妃子,问她愿意不愿意做第七个妃子。小姑娘的父亲,以前是苏联大使馆的翻译,一九五七年划了右派,进公安局劳改去了,如今不但家里很穷,就是勉强能维持到她大学毕业,也不会有好工作分给她,所以哪怕就是做第七个小老婆,也觉得比在中国当二等公民强。她这里一点头,王子那边就通过外交途径要正式娶她做妃子。没有想到,这倒害苦了她:过了不久,她就被学校开除,送到这里劳动来了。至于政府部门怎么答复王太子的,咱们不知道,不敢乱说。我想绝不会有什么好话,无非说她作风不正,是个女流氓,已经被学校开除,送农场改造了这些话吧?”

 我一听这个‘七王妃’的父亲原先在苏联大使馆当翻译,是个右派,而且在公安局劳改,不由得一震:“你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么?”

 慧芳摇摇头:“她在我们这里是个出名的人物,她的事情,大伙儿基本上都知道。要问她父亲叫什么名字,那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料“刀马旦”把脖子一梗:“谁说没人知道?姑奶奶我就知道。她父亲姓王,叫王天意,就在咱们大兴县的团河农场右派队劳动教养。上上个星期天,‘七王妃’去看她爸爸,还是我陪她去的呢!”

 我心里好像压上了一块铅,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不想再问下去了。世界真小。怎么转来转去,尽碰上“自己人”?她说的那个“王天意”,应该叫“王天乙”,也是团河农场“三余庄庄员”之一。上上个星期天他女儿去“接见”,我还没有离开三余庄,我们大家都看见的,而且一致评为是“右派崽子”中最漂亮的姑娘之一。不过我当时的确没注意她身边还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姑娘。我们只看见老王抱着女儿哇哇大哭,事后他也没说自己女儿已经进了天堂河,没想到这个无辜加不幸的秘密,却让我无意中探听到了。

 正在这个时候,钟声响起,这是下班钟,也是开饭钟。房间里的人像开足了发条的玩偶,登时乱转乱窜起来,还在被窝儿里焐着的,赶紧蹬上一条长裤,披上一件外衣,乱哄哄地拿起饭盒饭盆,像牛羊出圈似的,纷纷挤出房门去。慧芳向我打了个招呼:“小舅舅你坐着,我打饭去。”拿起饭盆来也走了。

 这时候,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没动:就是北墙根儿那个端坐看书不顾天塌下来的戴眼镜的文静姑娘。尽管房间里的人几乎空了,她却无动于衷,依旧低头入神地看她的书。

 我踱到她跟前,搭讪着跟她说话:“大伙儿都买饭去了,你怎么不去?还不饿?”

 她抬起头,礼节性地向我笑笑:“正因为大伙儿都去了,所以我不去。”说话中分明带着南方口音。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赶这个热闹?不随这个大流?”

 “真有热闹,我还是想看的;真正的大流,我当然随着,我干嘛要逆时代潮流而动?不过这时候去排队买饭,却是一种浪费,纯纯粹粹的浪费时间。即便早去的油水大,多给,可那排队的时间白白丢了,岂不可惜?再过半个小时我去买饭,窗口前面一个人也没有,直去直回,该有多痛快?可惜好多人就是想不通这个理儿,一听见钟声响,就好像,就好像饿鬼抢投胎似的……”她莞尔一笑,似乎觉得自己的比喻太粗俗了点儿。

 “你看的是什么书?”

 她不回答,却把书一举,把封皮朝向了我。我学过三年俄文,尽管多年不用了,单词倒也还记得一些,不由得略略有些吃惊:“托尔斯泰的《复活》?你能看懂俄文本?”

 “我是俄专的学生,差几个月就毕业了。”

 “怎么上这儿来了?”我这是冲口而出,说完了自己又后悔。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是一本小说,故事也都不简单,可是这样的问题,对眼前这样的人,出于礼貌,是不应该问的。

“这个无可奉告。不是国家机密,而是无法跟您说清楚。很可能咱们是两个体系、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之间,永远不可能相互了解的,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和时间的好。”

那姑娘侃侃而谈,面无愧色。在她看来,这公安局里面的事情,我一个“局外人”,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当然不能说“劳改队里的事情我门儿清”,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我看得出来。在这里,恐怕谁也不会理解你……”

 我本来打算多说几句的,再一想,在她的眼睛里,我也是个庸碌小人,仅凭几句话,她也不可能理解我。彼此都是匆匆过客,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这时候,捷足者已经打了饭回来,在各自的炕头吃起来了。菜是西红柿熬茄子,人称“焦赞孟良──红黑二将(酱)”,大米饭倒是挺白的。不久,慧芳也端着饭盆回来了,饭盒里是一个麻辣豆腐,饭盒盖儿上是回锅肉,另一个饭盆里是四个葱油花卷儿。──这是从干部食堂打的饭,也是老队长对我的特别照顾。

 吃饭时间,正是这帮女将们最活跃、最开心的时候。说不完的新闻和轶事,当然是以桃色新闻为主。也许因为今天有我这个男宾在座,大家还自觉地收敛了一些呢。

我吃了两个花卷儿,其实没饱,但不能再吃了。这时候,先买到饭的人已经吃完,一个个正在“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弄得房间里烟雾腾腾的;后去买饭的人也陆续回来,正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共进午餐”。

我一眼看见小桂芳也叼起了一支烟卷儿,想起进门来之后一直没有跟她说话,有点儿冷落她了,就借题搭讪:“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学会抽烟了?”

 “我都十五了,还小哇?告诉您也许您不信,这个玩意儿,我已经抽了两年多了呢!”

 “那么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抽烟呢?”

 “解烦哪!”

 “小孩子家,也有烦恼?”

 “烦事儿多着呢!比谁都多!”

 “噢?你倒是说说看?”

 “休息了,别人都回家,就不许我回去;别人都有朋友,就不许我交朋友;别人都上公园,就不许我上公园;别人都可以穿裙子,就不许我穿裙子……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别人都行,一到我这里就都不行了,你说烦不烦?”

 我笑了起来:“这还不简单?就因为你年纪小呗!就拿抽烟来说,不管别人抽不抽,我就劝你不要抽。我不跟你讲大道理,更不强迫你,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烦,抽支烟,就不烦了?真要有这功能,我也抽!只怕就像借酒浇愁一样,结果是愁上加愁吧?”

 我这一席话,说得小桂芳哑口无言,却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我知道饭后是她们法定的午休时间,一个大男人留在女工宿舍里,总不方便,看看天空,雨已经不下了,就起身告辞。

慧芳也不留我。我提起半导体盒子来,跟刚才说过话的几个人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们要我下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黑桃皇后”说了声“下次我还愿意挨您的罚”,小桂芳还再次跟我挤挤眼睛,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媚眼。我嘴上答应着,心里知道:这种戏,偶尔上演一次倒还可以,经常演出,可就要露马脚了。

慧芳一定要送我到汽车站。既然她成了我的外甥女儿,戏不能不演得更像些,何况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呢!

 一出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她那个能读洋书的女学士是怎么回事情。她说:这个人姓王,江苏省常熟人,在俄专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不久就相爱并且同居了。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回国之前,俩人提出来要结婚,不料她得到的不是结婚证书,却是一张开除学籍的通知书,罪名是“洋妓”!

这里需要特别解释一下:“洋妓”一词,也是不见于现代汉语词典却在公安局内广泛通行的“专业词语”。所谓“洋妓”,按汉语构词法,应该与“洋火”、“洋蜡”、“洋葱”一样,指的是“外国来的妓女”,但是在公安局,汉语构词法也有例外:“洋妓”指的并不是“外籍妓女”,而是指专门接外籍嫖客的中国妓女。尽管从构词法角度看是不通的,但在公安局内部却通行了许许多多年。这种不合汉语语法的“公安语汇”,在公安局内特别多。除了刚才说过的“接见”之外,例如“吉跑”,如果不告诉你,你把脑袋想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原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北京市取消人力交通三轮车,却无法安置这些年龄不小、又没文化的“三轮车夫”,就把他们移民到吉林省当农民。可是在北京住惯了的“城里人”,不但不习惯农村生活,也不会种地,结果有许多人就跑回来了。他们不算犯罪,可是已经没有了北京市户口,属于“盲流”。他们宁可被收容“组织劳动”或“劳动教养”,也不愿意回吉林去。这些人,在公安局内部,就被称为“吉跑”。

那时候,公安局判断一个中国姑娘是不是“洋妓”,其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是不是已经跟洋人睡过觉,至于跟几个人睡过,是拿钱还是贴钱,倒是不理论的。姓王的并不隐瞒,承认自己跟人家同居过,于是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慧芳接着跟我说:姓王的“女学士”来到这里以后,心里不服,四处告状,说明自己爱的只有一个人,绝没有跟另外一个洋人有过关系,而且阿尔巴尼亚留学生都是公派的,特别穷,上饭馆大都是她付钱,不但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连那个人穿的毛线衣都是她省下补助来给他织的。但是这没有用,告状的结果,是她被送到这里来,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则提前遣返,谁也没有得到好果子吃。直到今天,她还不服,依旧写了状子到处告: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妇联、国务院、人大,连党中央接待站都去过了。不但什么作用、什么结果也没有,据队长晚上点名的时候说:所有的申诉材料,统统都转回到分场部来了。管教干事也找她谈过好几次,最后警告她:要是再不收敛,就说明她对自己的错误根本没有认识,就要加重处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要升一级,从不算处分的“组织劳动”上升为“最高行政处分”——劳动教养了。

 我又一次沉默下来。慧芳苦笑着问我:“您听了这些话,心里难受,是不是?告诉您吧,像这样的冤枉,我们这里多了去了。就拿徐姐来说吧,她解放以前当过舞女这不假,不过那也是为了生活,为了供弟弟、妹妹上学读书。解放以后,她在印度尼西亚大使馆当打字员,一个月工资好几百,也不知道谁眼红了,说她挣得比部长、副总理还多,愣是不许她在那里干了,还把她给弄到这里来。你说这叫招谁惹谁了?不就是年轻那会儿漂亮点儿,舞跳得好点儿么?可人家现在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丈夫都没有。刘桂芳是只知道自己烦,不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实呀,谁都比她烦呢!”

 她一提桂芳,正是我想解开的谜团之一,就问她刚才桂芳诉的那一大堆苦,究竟是什么意思。再问她:今天不是天堂河农场的休息日,别人都劳动,她和桂芳怎么倒能到大兴县城里去闲逛。

 我这一问,没想到慧芳倒显得很为难的样子,沉默着犹豫了好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她的事儿,按说我是不应该告诉您的。跟您说实话吧,她的事儿实在太恶心,不大说得出口;不跟您说实话吧,辜负您冒险进了一次‘女儿国’,不收集点儿真实素材回去,又太冤枉了。桂芳的爹,听说是国民党的一个团长,一九四八年死在战场上了,留下了孤儿寡母,无法生活,流落到北京来。她妈不知道是被骗还是被逼,嫁给了一个在天桥打杂混饭吃的汉子做填房。对方也有一个儿子,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很不松心。时间一长,桂芳其实还没有长大,爷儿俩都打开了她的主意,在她十二岁那一年,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总之是爷儿俩都得手了。这孩子发育得早,十三岁那年就怀了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爸爸的还是哥哥的。学校里发现了,她怕家里打闹、妈妈受苦,还死活不肯说实话,结果落了一个开除处分,强制做了人工流产以后,给送到这里来了。这事儿一做开了头,她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了,干脆就指着这个赚钱,每逢休息日,她就到天坛、陶然亭这些夜里没有路灯的公园去卖,让派出所逮住好几回了。抓住她,她就说是流氓截她,她也没辙;抓不住,她就落几个零花钱。上个星期我们休息,包的汽车都开进院子里来了,我们都准备上车了,有人报告分场部,说桂芳的裙子里面,那条衬裤是带拉锁的。陈干事拦住她掀起她的裙子来一看,立刻发了大火,罚她不许休息,临开车之前,愣把她给扣下了。扣下她,还得一个人看着她不是?这就临时把我也留下了,只为我是她的班长。不过话也说明白了:下次休息,给我补上,桂芳不补。今天是她闹着一定要上街买东西,我们的老队长是孟良崮战役起义的,也许当年就是桂芳她爹的部下,平时对桂芳就有点儿另眼相看,总说她年纪小,是受害者,处处护着她。这次又开了恩,准了她半天假,让我带着她进城去。”

 我没有想到这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竟是一只自觉自愿的小野鸡。再往前想想,这样的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呢?是她自己,是她爸爸,还是战争抑或社会?我沉默了一阵子,接着问:“咱们俩演的戏,她会到队长那里捅出来么?”

 慧芳很自信地摇摇头:“这个绝不会。甭说这个主意是她出的了,即便不是她出的,她这个在福长街长大的孩子,性格脾气我了解,别看她年纪不大,重义气,不出卖朋友,是她做人的第一信条。何况我是她的班长,我管着她的时候,给过她的方便也不少,她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

 尽管我也算是个作家,自谓“阅人多矣”,但是对这个特殊世界里的特殊女人,懂得的实在太少了。我觉得今天收获颇丰,绝不虚此一行。

 说话间来到了上午我帮人干活儿的那个地方,我指着一个苹果栽植坑,告诉慧芳这就是我的劳动成果,同时给她描绘了一番那个在雨中挣扎着干活儿的姑娘的可怜相,问她可认识李全真此人,为什么就没个人同情她,帮她把活儿干完了一起收工。

 慧芳首先对我的活儿干得如此漂亮感到惊讶。接着就说:“您帮她完成了任务的那个李全真,跟‘七王妃’是一个班的。她自己所讲的情况,基本属实,不过也有三条没说清楚:第一,她父母亲都没了,家里只有她哥哥、嫂子。其实两个人挣钱养她一个绝没问题,可她自己要强,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一定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要想办法拿到北京户口。这可好,挣钱挣到这里面来了。第二,是她自鸣清高,觉得自己没有犯过错误,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眼睛里看不起人家,处处不合群儿,还特别爱打小报告:跟队长说这个人怎么不好,那个人又怎么不好;班里甚至全中队的人都不喜欢她,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李全憎’。结果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爱理她了。第三,她自从来到二分场以后,就走上层路线,拼命讨好队长、干事、技术员、统计员这些人,所以这半年多来,她总是干最轻松的活儿。她不是告诉您她在放水班里干过吗?您不知道,果园放水,累起来累死,闲起来闲死。如果一切顺利,只要开一个口子,让水自己流进床子里去,水到了头了,把畦口堵上,就算完事儿,一天也动不了几铁锹;要是不顺利,埂埝上缺口跑水,堵起口子来,那个紧张劲儿,跟打仗玩儿命也差不多。特别是这里的沙土地,跑起口子来,用铁锹铲土根本堵不住。泼辣的姐儿们,就整个人横躺在口子上,先挡住了激流,再让别人在她身后一锹一锹重新叠起一条埂埝来。堵完了口子,姐儿几个是人是猴儿也分不出来了。‘李全憎’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哪儿干得了这个?调她到放水班,是技术员的主意。一者放水班的分儿高,工资多,二者技术员可能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到了放水班以后,只会干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水泵房里看电闸:床子里水满了,要堵口子了,放水的人大喊一声‘关闸’,她把电闸一拉;口子堵上了,再大喊一声‘开闸’,她把电闸一合,就完成了任务。别人放水,穿的是裤衩背心儿,一身泥巴,全身湿透;她放水,穿的连衣裙,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可她是技术员点名的,连放水班班长都拿她没辙,让她一连轻松舒坦了好几个月,直到前不久她感冒了住院,才发现怀孕已经三个多月。陈干事再三问她孩子是谁的,她就是不肯说。算日子,是六七月间有的,那时候,她常常上夜班放水,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水泵房里,时间、机会、条件都很充份。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她怀的很有可能是技术员的种子。因为整个二分场拢共没有几个男人,除了干部之外,就只有技术员有机会接近她。果园放水,技术员有责任检查、指导,可又没有固定地点,跑到水泵房去睡上三个钟头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技术员,是从团河农场调来的,听说还是个国民党特务,劳改释放出来的,不但有老婆,孩子都不老小的了。其实,这种事情,在我们这里不说月月都有吧,至少年年有。说清楚了,写一张检讨,进一趟医院,回来躺两天,也没人大惊小怪的。偏偏这丫头死心眼子,咬住了牙关就是不肯说。这一来,干事也火儿了,干脆不再问她,且看是谁沉得住气儿,还不许耽误天天出工,流产了活该。这就是大伙儿都不爱理她的根本原因,还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外号,叫‘假正经’。要不是你这个不明底细的好心人帮她一把,只怕到现在她还在那里崴(音wǎi崴)泥呢!”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集中了五百多个女人,而且个个都是惹是生非的“罗刹女”,不懂得什么叫做安份守己,这里的故事之多,可以想见。我不过是偶然地闯进这个“女儿国”来做了两个小时的客人,听到的故事,就够我写几篇小说的了,要是在这里扎根儿,深入生活一个时期,把每一个典型人物的心理状态都摸透了,写一部传世之作,还有问题么?

 我们边走边说,终于又到了天宫院汽车站。这里来往的长途汽车多,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车停靠。我这小半天儿的经历,也可以说是一场奇遇,说起来,应该感谢这个临时客串的“外甥女儿”。如果我现在依旧是个作家,也许我会以假乱真,抓住这条线索不放,来一个顺藤摸瓜,从而写一部《女儿国探秘》或《人间的天堂静悄悄》的。但是现在我姓了“西贝”,西洋景不能拆穿,“天堂”之行,可一而不可再。车站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很诚恳地感谢了她,说她给我增加了许多见识。她拉着我的手,真像我的亲外甥女儿似的,靠得我很近很近,居然有了一点儿依依不舍的样子。我见她鼓了好几次勇气,方才用很低的声音问我:“下个星期日,我可以休息四天,能和您再见面么?”

 我的天,下个星期日,可不是我的休息日!不过这话我怎么跟她说?我只能潇洒地表示:“当然很愿意再见到你。有许多故事,我还想接着听呢。特别是关于你自己的。”

 “那么,咱们在哪儿见?”

 “你家不是住在草岚子胡同吗?那里离北海公园近,上午九点,咱们在北海前门见,怎么样?”

 “不行,不行,公园我不能去,那里磕头碰脑的尽是熟人,说句话也不方便。”

 “那就在电影院门口吧。从你家往西,是红楼电影院和胜利电影院,往东是蟾宫,你愿意到哪家?”

 “哪家也不行。电影院门口,认识我的人更多。您不能……不能把您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去找您么?”

 “我住在西郊,远着哪。再说,单身宿舍里人多,你来也不方便。干脆,我到你家里找你吧?”

 “那也不行。我爸脾气不好,一有男的来找我,他就骂人。还是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清静点儿的地方吧!”

 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她自己是怎么进“天堂”的,但从她拒绝与我在公园或者电影院门口见面,声称那里熟人太多;家里又不许男人进门,就可以想见她当年是一个怎样的“活跃分子”了。我灵机一动,对她说:“有个地方,特别清静,离你家也近……”

 “什么地方?”

 “北京图书馆。咱们在主楼大阅览室门口见。怎么样?”

 “好,太好了!到那里,准碰不上熟人。咱们说好了,上午九点,不见不散。”——从她的话里,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朋友中,大概不会有读书人。

 “不,一过九点要是我不到,就是我临时有别的事情去不了了,你别傻等。”

 这时候,一辆车子开过来“嘎”地停下。我急忙迈上车去。车门关上,她在下面大声问:“如果到时候您来不了,那咱们怎么联系呀?”

 “我给你家里写信吧!”

 车子开动了,她紧追了几步,大喊:“千万别给我家里写信!有时间,就到我这里来吧!”

 这个傻姑娘,她怎么就想不到:为什么我不给她留通信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她当然不会想到,我已经骗了她一次,可不想把她骗得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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