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见房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窗户外面已经漆黑。看看房间,大约有六七个平方米,正对着房门是一张铺,我就躺在这张铺上,估计一定是琴的;对面是首尾相连的两张铺,当然就是五妹和老丫头的了。靠北墙的两张铺之间,架着一只大樟木箱子当桌子用,除此之外,任何家俱都没有了,连一张凳子也没有。张家的贫困,由此可见一斑。
这时候,姊妹三个正并排坐在对面的铺上说话儿,说的当然是有关我的事情,特别是我们两个到新疆去凶吉未卜的命运。
自从我进入张家,除了老丈人在饭桌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也代表了全家人的意见之外,就没有另一个人再发表意见了。张家的人,似乎对这个女儿、妹妹、姐姐的婚嫁问题都十分淡漠,既没有积极支持的表示,也没有反对的意见。冷眼看上去,所有的人,似乎只对一桌颇为丰盛的晚餐感兴趣,津津乐道,也笑逐颜开。至于这个女儿、妹妹、姐姐跟这个姓吴的男人走了,究竟是祸是福,没人关心,实际上也可能是无法关心。不是么?他们对这个时局,能知道什么?他们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又知道什么?进一步问,即便他们都知道,而且知之甚深,他们又能怎么样?是赞成,有什么理由?是反对,又有什么理由?再说,你反对琴跟我走,那么,你是能养活她一辈子呢?还是能给她解决工作问题还是吃饭问题?处在这个环境中的任何一个人,可不是什么意见也不能表示么?
相对而言,三个闺女天天住一屋,至少感情上比哥哥、嫂嫂又要深厚一些。这时候父亲、哥嫂不在身边,见我又睡着了,因此她们说话就比较自由,也比较诚挚。五妹说:第一眼看上去,这个老吴人品还不坏,至少挺随和的。老丫头则说:见一面,就结婚,姐姐此举,不免过于冒险,也过于仓促,简直就是稀里糊涂地跟人家走。琴说:她这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老住在家里让妹妹们养活。看看这个姓吴的,好像人还不错,至少不是骗子,只能听天由命地走着瞧了。
我抬手看看手表,正好九点。琴见我终于醒来,损了我一句:“不是装酒的材料,你就别逞能!才三杯糖水儿,就把你醉成了这样,一躺俩钟头,不带动窝儿的。”
老丫头却不满地嘟囔:“我可是睏了。人家明天还要早起下地呢!”
我听出这是要把我“驱逐出境”的意思,赶紧坐了起来,道歉说:“这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就应该走的。”
老丫头冲我一纵鼻子,继续损我:“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走。再说,我四姐能放你走吗?还是我去问问爹,看他让你睡哪儿吧!”说着,开门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老丫头就蹦跳着回来了,进门就嚷:“我爸说了,让老吴就睡咱们屋。”
自从我进了张家的门,除了小杰子叫过我一声“戏姑夫”之外,从上到下,包括老丈人在内,一律都叫我“老吴”。因为琴就是这样向大家介绍的,倒不一定就是嫌我老的意思。
我以为老丈人的意思是叫我一个人睡这屋,她们三姐妹到别人家里睡去。或者让我和琴都在这屋里睡,反正老丈人已经说过,我们暂不登记,但可以算是夫妻。没有想到的是,老丫头接着又跟五妹说了一句:“四个人三张床,没办法,我只好跟你挤啦。”
她们自己把被子都摊开了,我也只好把被子摊开。老丫头把房门的插销插上,就手又把电灯关了。她们三个在黑暗中摸索着脱衣服上床,我也只好脱衣服钻被窝儿。我有睡前洗脚刷牙的习惯,到了这里,入境随俗,也只好将就了。
老丫头和五妹先还为争被子嘻嘻地笑闹了一番,不久就鼻息匀称起来,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我刚刚睡了一小觉,这时候反倒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听见琴在邻床频繁翻身,分明也没睡着。我越想越好笑:这算是哪一出?这究竟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呢,还是偶然的“醉入花丛”?要是算“洞房花烛”,新娘子没和我同睡在一张床上,既没有“软玉温香抱满怀”,更不能“汤她一汤消灾瘴”;如今是仲秋季节,本来就不是“春到人间花弄色”的时候。如果说本来就不是“洞房花烛夜”呢,我们可又是“明媒正娶”、喝了喜酒、奉了严命住进一房的“正式”夫妻,尽管还没有登记,却可以说一切都过了“明路”的,尽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一起,用不着遮遮掩掩的。看起来,关键的一笔,不是两床之间的那条“银河”,而是多了两个妹妹——洞房中的第三者和第四者。这样的事情,真是人间少有,世上难逢,也算是我人生经历中值得回味的一夜了!
百无聊赖中,我闭眼琢磨:我对琴的性格脾气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俩的仓促结合,对我来说,是只想带一个不用我管粮票的老婆到新疆去,从而求得以后有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小房间,作为我劳作之余自由活动的小天地;对琴来说,无非因为她不愿参加农业劳动,在家里住不下去了,而农村人则不想娶她这个不会干农活儿的老婆,她也不想嫁给挣工分儿、见不着现钱的农业户,于是落到了我这个也算是居民户、也算是挣工资的落魄知识分子手中。如果到了新疆能分给她一份儿理想的工作,她是有可能跟我继续混下去的;但如果真如她父亲说的那样,政委的话只是不负责任的空头许诺,到了新疆也要她下地干农活儿,她必然不会安心,那就必然要执行“第二套行动方案”,于是我们这对儿没经过国家和法律认可的夫妻,也就要以分道扬镳作为“完满的悲剧”而结束了。
浮想联翩中,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见外面“噹噹噹”地响起了一阵敲打铁轨的声音,接着五妹轻声地呼喊老丫头起床,还一个劲儿地用手捅她。看样子,这是大队敲的起床钟。我看看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既然早上出工的时间是六点,估计这会儿大概是早上五点半光景。两个妹妹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衣服,也不敢开灯。再过一会儿,就开门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来,她们是先下地干活儿,要到八点钟才回来吃早饭的。那么,我至少还可以睡它一个多小时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见琴也在摸索着起床,而且走到了房门那儿去,但分明没听见她穿衣服。我奇怪地问:“你又不出工,这样早起来干什么?”她轻声地说:“我把房门插上。”我说:“又没人会进来,插它干什么?”她说:“插上心里踏实。”我忽然意识到:只有两个妹妹都离开了,这间简陋低矮的小房间,才是我们真正的“洞房”。我掀开被窝的一角,说了声:“快过来,当心冻着!”立刻就有一个冰凉的身躯颤抖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来。我抱住了她,把被子给掖严了。我的手指首先触摸到的,是她那件破了好多个窟窿、像筛子一样、已经无法再补的汗背心儿。——可怜的穷新娘,我就算够穷的了,你却比我更穷。今天上午我就带你进城去,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上下内外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