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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林大痦子和小鸽子

书名:人的一半是野兽(上)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03 14:48 字数:19730

那年月,公安局和红卫兵是两个系统,不但没有从属关系,甚至没有“横向联系”。中国法制虽然并不健全,但是公安局却不能不讲“法制”,抓人、办案,都要“依法办事”。而红卫兵打人、抄家,不但不讲“法”,而且提出“砸烂公检法”的口号。因此对公安局的人来说,只能在自己的系统内革命造反,并不管红卫兵系统内部的事情。说白了,他们也怕这些有毛主席支持、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小将”。因此,这个假红卫兵接待站的被破获,其实并不是公安人员经过长期侦察掌握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林建国的第一任“压寨夫人”许文英出于吃醋到公安局告的密。本来,她只是出于妒忌和报复,才到公安局去告林建国和田春英的。但是一进了分局的大门以后,禁不住公安人员的旁敲侧击再三盘诘,三问两问,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这个流氓盗窃集团的一切情况,包括组织、人数、住址、活动等等,一古脑儿全端出去了。可以说,任何一个流氓盗窃集团中的“哥儿们”或是“姐儿们”失了风“折”进去,都不会“撂”得像她那么干净,“抬”得像她那么彻底的。
公安局得到了许文英的情报,经过侦查基本核实以后,白天派便衣儿把“总部”和“据点”的住址前后进出都踩清楚了,半夜里两处地方一起动手,来一个突然袭击,终于一网打尽,无一遗漏。
要知道林建国为什么有了“第一夫人”又去找“第二夫人”,这还要打他从白洋淀老家回来以后怎么进了流氓团伙又怎么认识许文英说起。
一九六七年夏天,林建国一家被轰回白洋淀老家以后,他老是在琢磨这么一个问题:“当初我们的一举一动,今天斗谁,明天批谁,后天去抄谁的家,什么温度,什么口径,事前都是有人暗示有人授意并提供一切材料的;抄到了现款,截留一部分充当‘革命经费’,也不是我姓林的首创发明,至少是经过本校的革委会主任王冰点头允许的。为什么面孔一板,眼睛一瞪,顷刻之间,‘革命行动’就变成了‘打砸抢’,连三代血统工人也变成了‘萌芽阶段的资产阶级’了呢?”
他的年纪还太轻,他的阅历还太浅,许许多多政界斗争的内幕,他根本不懂,即便有人跟他“细说”,一时间也跟他说不清楚。他只是越想越有气,越想越觉得冤枉。他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也太不讲理了。尽管他只有十八岁,实质上还是个幼稚无知的孩子,可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把他抬上了天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个小娃娃,居然也掌握了相当大的权力,甚至是生杀于夺的权力。可悲的是:曾几何时,风云突变,他所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术,就好像一个飞上了天空的大肥皂泡,滚瓜溜圆,光怪陆离,五彩缤纷,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终于在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刹那间突然破裂了,消失了。从此,他不单成了一个昙花一现的既可笑又可悲的小人物,而且乾坤倒置,天地翻个儿,当初他怎么对待人家的,如今人家照方抓药,也如此这般地对待他了。
不过他还不甘心,不服输,不愿意就此沉默,不想像一条狗一样让人家呼过来喝过去,更不甘心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只是他既没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和本事,手中仅有的一点点权力也已经完全消失,眼下除了他自己赤手空拳一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肯听他的号令了。那么,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听凭别人的摆布,承认自己是弱者,是失败者,从此夹紧了尾巴做人,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在农村中打发他剩余的漫长岁月么?
仅仅在专政小组的管辖下生活、劳动、学习了不到半个月,他就无法再生活下去了。他跟一切自命不凡的狂人一样,自认为天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领导者,而绝不是唯唯诺诺听命于人的被领导者。不错,在他短短一生的十八个春秋中,他确实有过一段颇值得回忆颇值得怀念的舒适如意而又荣耀显赫的生活。如今他坐上送粪的牛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村道上,就会想起当年他那辆专用的小吉普如何开足马力飞驰在展平的柏油马路上;每逢他掏出叶子烟卷“炮”,他就会想起当年那抽不完的带过滤嘴儿的高级名烟;每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当年那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中西名菜红白佳酿。……
在老家呆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偷偷儿地溜回北京来了。
他想回到北京之后,找到他的老同学老战友们大家来商量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然后再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把失去了的权力和生活全找回来。他弄不清几千年来的历史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只相信事业都是人干出来的。要想有所作为,前提必须是敢想、敢干、敢闯。至于成功不戌功,那是另一回事儿。“成者王侯败者贼”,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么?
林建国回到北京以后,借口为父母上告,住在郊区他母亲的一个表妹家里。
他不敢回到居住了十八年的那条胡同去,也不敢踏进他曾经叱咤风云过的那所中学,因为邻居和同学们都知道他被轰回乡的底细,见他们不得。曾经跟他“同呼吸”的人,则又大都跟他“共命运”,不是被抄,就是被轰,也离开北京了。
他急忙扑向李爱国家。这所在胡同深处的老式四合院儿,却又装有暖气、浴间和红漆地板的高干住宅,他从小就可以随便进出,享受着特殊优厚的待遇。她家里的警卫、司机和保姆,也没有一个不认识林建围的。因此他来到这里,完全可以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昂首挺胸,直出直入,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拦。但是这一次还没有进门,就被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挡住了。他说他找李爱国,人家回答“不认识”;他说他找李华,人家回答“搬走了”;他问搬到了什么地方,那两人板着面孔答了一声“不知道”,干脆就把大红门上的小门关上,任凭林建国怎么叫怎么喊,再也不理不睬了。看那架势,李华八成儿已经出事。林建国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离开。
林建国在北京转了三天,什么路道也没找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零钱却已经用光,连公共汽车都快坐不成了。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他才体会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弱者,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尽管年纪不大,却已经被现实生活所唾弃,被革命队伍所淘汰,从历史舞台上一个跟斗栽了下来,再也无法爬上去,再也不能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了。
有一天,他在公共汽车上无意中发现有个小偷儿在掏钱包  儿。要是在以前,他会马上蹿过去,当场抓住他的手;这会儿,他自己的乱麻还择不清呢,哪有那份儿闲心去管这个?车一靠站,那个小偷儿就匆匆忙忙下车去了。林建国灵机一动,马上也跟着下车,就在他身后盯着。——凡是小偷儿偷到了钱包,第一是赶紧离开现场,离开本主儿;第二是拐进小胡同里,或者蹲在公共厕所里,把钱包里的钞票粮票拿出来过一过数儿,把用得着的东西收起来,把用不着的东西连同钱包一起扔掉,行话叫做“撇空包儿”。如果钱包里有证件或存折之类,“好心的”小偷儿往往黑把它扔进邮筒,让邮递员去归还本主;遇到什么都无所谓的,那可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个小偷儿走进胡同不远,见身旁没人,刚把钱包掏出来在那里点,林建国三步两步蹿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盯了你半天啦!今天一共下了多少货,全拿出来吧!”
那小偷儿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草绿军上衣、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吓了个魂飞天外,乖乖儿地把手上刚偷到的那个钱包递了上来,一口咬定:就这一回,以前从来没有偷过。
这是小偷儿的惯技:只要不是当场人赃现获,是绝不会承认  的;如果当场让人家抓住了,那也只是就此一次,以前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偷钱包。林建国既然是常跟流氓小偷儿打交道的“作战部副部长”,哪有不懂得这种花儿活的道理?二话不说,一手接过递上来的钱包,一手就去搜他的身上,当时就又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钱包来,心知这不是下的“大炮”①,就是集几个钱包之大成,老实不客气,顺手也揣进了自己的衣袋里。那小偷儿翻着白眼,分辩说那是他自己的。林建国也不跟他多废话,推了他一把,喊了声:
“走!跟我上分局!到了那里,该还你的,自然会还你!”
所谓上分局,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胡同,林建国在一家烟杂店门口站住了脚,转过身子去,装作买烟,故意给那小偷儿一个空子,让他跑了。
两个钱包里,一共有七十多块钱,二十多斤粮票,还有些布票、工业券什么的。这一笔小小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对一个穷途落魄走投无路的“英雄汉”说来,就几乎是发了一笔大财了。
林建国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种来钱的办法,从此就以“抓小偷儿”作为职业。用北京流氓黑话来说,就叫做“吃二馍”。
头年林建国被选为红代会作战部副部长的时候,分工管治安,跟北京的流氓集团打过不少次交道,流氓小偷儿认识他的也不少。他的这种身份,对他“吃二馍”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一见他就害怕,不敢犟嘴还手;坏处是他“洗”完了包儿以后,总是借故把小偷儿放了,时间一长,连他们也对他起了疑心,既不相信这是他的粗心大意,也不相信这是他的格外开恩。于是乎慢慢地形成了一种“麻秸秆儿打狼——两头害怕”的局面:认识他的小偷儿,一见他的面就逃之夭夭;他遇见被他洗过包儿的小偷儿,也尽量避免再次接触。因为有这么一层原因,他尽量地扩大他的活动范围,哪儿人多他往哪儿去,大部分时间,都在火车站和汽车、电车上度过。他本来就是个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孩子,自从干上了这一“行当”之后,成了北京城的日游神兼夜游神,把北京城里城外的每一路电车汽车,每一条大街小巷,全都摸熟了。
天下的事情,有时候确实是非常神奇、十分微妙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北京虽然也有小偷儿扒手之类,但还不是多到惊人的程度;“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红卫兵小将和首都民兵师到处抓小偷儿,抓到了先是当场一顿拳头脚尖,然后再扭送分局。可是你说怪不怪,越是抓得凶,流氓小偷儿反倒越抓越多了。有一段时间,人们简直都不敢带着钱包上电车汽车,要买多少东西,事先把钱数算准了,就捏在手心儿里,绝不多带。由于人们警惕性提高了,偷钱包相应地也越来越难了。不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小偷儿,本事不过硬,得手的机会越来越少,失风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一部分人开始往溜门撬锁这方面发展。因为凡是锁着的房门,主人必定不在家,只要掌握时机,有足够的胆量就可以,并不需要什么“技术”。何况那时候“防盗门”还没有普及,多数人家用的都是明锁或者弹子锁。另一部分人,则往拦路抢劫方面发展。这种人,大都是膀大腰圆,有几斤傻力气,只要带上一件趁手的傢伙,在背静的地方慢慢儿遛达,人多的时候,他也是行人;遇上个单身行人,他马上变成劫贼,只要跳上前去,亮出傢伙来,一声“要死还是要活”,钱包和手表之类就都是他的了。由于抓贼的人越来越多,坚守“本行业务”的小偷儿们单身出来行窃的也就越来越少。他们大都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结伴而行,下手的时候,既可以多一个人护托①;失风的时候.还可以以多取胜,用武力击败对手,溜之大吉。这一路人物,可以称之为“武装小偷儿”。
对于林建国这样的人来说,既然干的是单身洗包儿这一行,当然只能找那些单身行窃的小偷儿一个对一个地“吃二馍”;对于那些结伴而行的武装小偷儿,他也知道自己是惹不起的,就只好拱手相让,不去惹他们了。
有一天晚上,林建国在电车上盯住了一个小偷儿,见他下手的时候,没发现有人替他护托。车子到了北海后门了,也没看见有人与他同路。林建国认定这是个单身的“小佛爷”②无疑,就也下了车,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那小佛爷走到什刹海旁边的路灯底下,刚把钱包掏了出来打算清点,被林建国从身后一把抓住了,厉声地喝问:
“我问你,这是谁的钱包?”
那小偷儿吓了一跳,一回身,见是只有一个人,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理直气壮地回答:
“在谁手里,就是谁的。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怎么样?不怎么样!”说着,一把夺过那钱包来。“你要说得清钱包里有多少钱,这钱包就算是你的,你要是说不出来呀,哼哼,对不起,劳驾你跟我走一趟吧!”
这时候,忽然过来一个肉墩子似的矮挫个儿,左胳膊上带着“战斗队”的红箍箍,年纪约莫二十八九岁光景,一脸的横肉,
 
<p style=\"margin-left: 9.6pt\">  ① 护托——北京流氓黑话,指为小偷儿行窃时遮挡打掩护。
② 小佛爷——北京流氓黑话中把“偷”叫做“佛”(本是清代的江湖黑话),所以小偷儿也叫“小佛爷”
嘴唇上面还长着一颗挺大的痦子①,显得又凶又狠。他在林建国面前一站,斜着眼睛冷冷地说:
“多管闲事!你算干什么的?”
瞧他来势不善,林建国也不甘示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同样冷冷地说:
“市局二处的,管的就是这个!你是干什么的?”
那肉墩子咧开蛤蟆嘴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说:
“胎毛还没干,就学会吹牛皮说假话了。你是市局二处的,爷爷就是公安部第二局的,管的就是你!”
林建国明知道他是胡说,故意气他:
“不是吹牛的,把派司②亮出来叫人瞧瞧吧!”
那大痦子刷地解开一排衣扣,敞开了胸怀,扽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恶狠狠地说:
“好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怎么着?敢跟我大痦子叫阵儿!你要的照儿③咱没有,插子④倒有两把。怎么样?你敢较量较量吗?”说着,一扬手,刀柄儿朝前扔了一把给林建国。
林建国跟流氓小偷儿打的交道多了,对这些人的性格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凡是流氓,大都欺软服硬:你越软,他越横(hènɡ),你硬气,他倒又服了你了。因此,遇到流氓叫阵儿,千万不能胆怯。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又练过拳击摔跤和擒拿,动刀子干架也不是头一回了,双拳敌两手,一个对一个,有什么可怕的?要是连打架都不敢,还当什么作战部长?要是连动武也害怕,
① 痦子——北方方言,指半球形隆起的黑痣。痦,音wù。
② 派司——指工作证,源出英语Pass,本是解放前口头常用的一个外来语,如今只残存于流氓黑话中,与“照儿”同用。
② 照儿——北京流氓黑话。指工作证、身份证等。
③ 插子一北京流氓黑话。刀子、攮子、三角刮刀一类凶器的通称。
往后还怎么吃二馍了?
当时他们两个拉开架势,怒目相向,全都红了眼睛变了脸,不多废话,就在什刹海旁边的空场上一来一往交上了手。肉墩子力气大,来势凶猛,真有一刀子就把对方捅个透心儿凉的那个劲头;林建国身子灵活,眼明手快,善于跳跃闪让,不单能够迅速躲过对方披头盖脑扎下来的攮子,还不时瞅个破绽,回敬对方一刀,惦着以巧取胜。
开头几下,他们两个不分高下,谁也没有占到便宜;逐渐地双方越扎越猛,越斗越凶,在一旁观战的那个小佛爷都看傻了眼  了。可是时间一长,林建国到底不是常上阵的主儿,一疏忽,左胁下露出了一个破绽,让肉墩子扎着了一攮子,当时血就哗地流了出来。
林建国一急,倒来了劲儿了,忍着疼,左手捂住了伤口,右手狠命地用攮子去扎他。他那边身子一闪,扬起了攮子,林建国一看是个绝好的机会,运足了全身力气,飞起一脚,把他的攮子踢落在地下。对方赶紧弯腰去抢,又被林建国抢到了前面,一脚踩住了。这时候,那肉墩子已经赤手空拳,脑袋就在林建国的攮子底下,林建国只要随便一举手,就可以捅他几个窟窿。不过想起他刚才扽出两把攮子扔过一把来的气派,林建国是个常跟流氓打交道的人,也不愿意叫人过于笑话了,举起来的手,就又放了下来,一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把攮子,又扬手扔还给他。那小子见林建国满身是血,脸色煞白,站着还打晃儿,分明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却在可以置敌于死地的绝对优势下放弃了必胜的机会,用他们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冲”(chònɡ)太“够意思”了。他接住了攮子,顺手往腰间一掖,就瞪着眼睛摇着手大喊起来:
双方越扎越猛,越斗越凶,在一旁观战的那个小佛爷都看傻了眼了。
“别挄①了,兄弟!姓林的挄架向来不服输,今天也算服了你了。你伤得可不轻,咱们得赶快撤,晚了,雷子一露头,咱们可就是一根线儿上拴的俩蚂蚱,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啦!”
他撕开自己的上衣,简单地替林建国缠了缠,就示意叫那个在一旁观战的小佛爷背上,他自己在后面护着,快步钻进一个小胡同里去了。
拐了几个弯儿,三个人在地安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儿门口站住了脚,肉墩子掏出钥匙来开了弹簧锁,回头看看前后没人,这才推开门让那小佛爷背着人先进去,他自己站在门口又两头看了看,见是确实没有人发觉,这才一闪闪进了门里,回手就把门锁撞上了。
这里是独门独院儿,小小一个院落,拢共就一明一暗两间低矮老式的灰背房子②,外加半间厨房。两间房间里都亮着灯,挂着窗帘儿。听得大门响,窗帘儿被掀起一角,一张俊美的女人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接着走出一个矮小苗条的姑娘来,一看背着的是个满身血污的伤号,只叫了一声“天爷”,就大开着房门,把那小佛爷让进了房里,帮着把伤号放平在一张单人铺上。
这时候,林建国由于受伤之后不是用担架抬来而是背了来的,一路上颠簸,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脸儿煞白地躺在床上,只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
那苗条的姑娘一边开开柜子搬出药棉、纱布、镊子、药物之类,一边轻轻地问那小佛爷:
“怎么伤得那么重?这一攮子让谁给捅的?”
那小佛爷正忙着脱他自己那一身血衣,噘着嘴嘟囔说:
“这一插子是大哥捅的。他想洗我的包儿……”
“那么说不是自己人吗?”小个子姑娘吃惊地停住了手,扬起了脸。
这时候,肉墩子正好走进门来,接了下茬儿:
“是朋友,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要拿他当自己人治。缺什么,你告诉我!”
有了这句话,小个子姑娘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瞟了伤号一眼,就熟练地替他解开外衣,轻轻地抬起他的上半身把衣服脱掉,洗干净了伤口,洒上消炎粉,包扎停当,又打了一针青霉素,这才拉过一张被单来替他齐胸盖上。肉墩子在一边看着她麻利地收拾完毕,这才半俯下身来,在林建国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咧开大鲶鱼嘴怪笑着说:
“兄弟,你真是条硬汉子,好样儿的,我林大痦子一定拿你当知己看待。够朋友的,信得过我,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切都不必担心;信不过,你要上哪里去,只管说话,有我林大痦子作主,一准儿替你办到!”
林建国不愿意说出自己是个失去了组织的红卫兵,更不愿意说出眼下还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只是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轻轻地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大痦子却好像已经猜中了他的心思,哈哈笑着嘉许地点了点头,冲那姑娘说:
“小鸽子,这个人可就交给你啦!该怎么安排,你自己瞅着办吧!要用什么,随时告诉我好了。”说着,冲那个小佛爷呶了呶嘴,就开门一起出去了。回过身来,还探头跟小鸽子打了个哈哈:
“我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人交给你,只有你的保管权,没有你的使用权!我不在家,背着我偷嘴吃可不行啊!”
第二天,当林建国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由于昨天晚上吃了两片安眠药,醒过来以后,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嗡嗡作响,稍微一动,就引起胸前一阵剧痛,只好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睁开眼睛,扭过头去。进来的不是小鸽子,却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额头眼角,刻满了风霜劳累的记录,干瘪的脸上眼窝深陷,枯瘦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她看见林建国已经醒来,二话不说,又退出门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盆洗脸水,放在床前的一张方凳上,正要去拧毛巾,他急忙说了声“自己来”,强忍着疼痛,挣扎着就坐起来了。老太太看他自己能洗脸,又退出门去,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端了一碗卧着鸡蛋的挂面进来,撤去了洗脸水,就把面条连筷子都放在床前的方凳儿上。林建国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跟她搭话,她却端起洗脸盆,又走出去了。
等到吃完了面条,老太太来收碗筷的时候,林建国一口气儿说了许多感谢的活,不料老太太指指耳朵摆摆手,表示她耳聋听不见,一句话不说,端起空碗来又走了。他心想:“这个老太太并不太老,怎么就会聋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是装聋作哑,怕我盘问她底细么?”她不肯说话,也没有办法,稍为靠了一靠,就又躺下。一觉睡了十几个钟头,早睡够了,哪里还睡得着?
傍晚时分,“小鸽子”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活像一只小鸽子,不停地在屋子里飞来跳去,默默无言地替林建国换药打针。她步履轻盈,行动敏捷,手术熟练,连换药、包扎带打针,拢共不到十分钟时间。他心想:这一老一少,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反正是一句话也别指望从她们嘴里掏出来,干脆也就一言不发,听凭她的摆布。
等到换完了药,归置完药品、傢什,小鸽子就在床前的方凳上一坐,严肃地绷着脸,微微地噘着嘴,用她那双明亮的、相当水灵的眼睛冷冷地瞪着林建国瞧个不住,好像是在琢磨他的伤,又好像是在研究他这个人,急于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他的身世发现他什么秘密似的。他是个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当然不是怵窝子,一个陌生姑娘多瞧他两眼,还不至于脸红心跳,无地自容。她既然敢于瞪着眼睛瞧小伙子,小伙子难道倒不敢盯着她细看么?
她大约有二十二三岁光景,由于身材瘦小,猛一看比实际年龄要略为小些。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长得还算端正,配一个小翘鼻子,显得更加调皮、风趣而逗人喜爱。肤色很白,不过那是一种缺乏血色的惨白,就像是多年没有见到阳光的人那样。他看了她一阵子,琢磨她的神情,像是拿他当成一个顽皮的孩子,又像是拿他当作俘虏,生怕他会逃走似的。他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暂时忘记了伤痛,跟她逗开了闷子:
“你那么看(kān)着我,是怕我越狱逃跑么?我住在这里很舒服:又有好的吃,又有专用的大夫替我治伤,还有个漂亮的姑娘陪着我。我哪儿也不想去啦!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往前坐近点儿,最好就坐到我的床沿上!”说着,冲她眨眨眼睛歪歪嘴,装了半个鬼脸儿。
小鸽子马上绽开了笑脸,露出一排洁白细小的小碎牙来,接着两手掩面,发出一阵格儿格儿的娇笑,两个瘦小的肩头,不住地耸动。笑了一阵儿,这才拿下手来,真的坐到床沿上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也会说话呀?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实话告诉你吧,大痦子是拿你当朋友交给我治的,不是拿你当俘虏交给我看管的。等你的伤好一点儿了,你可以随便出去走动,没人拦你。怕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他们就会把你给转移走呢!”
“转移到哪里去呢?”他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探听秘密的机会,坐起身来,紧钉着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她马上警觉起来,收起了笑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反正到了那儿就知道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拿我当朋友。”他感到失望,但仍不死心,又试探地问:“你这里常常有人来治伤么?”
“不,有时候有人来上点儿药,那也都是自己人。再说,也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在这里‘住院’的,你还是头一个呢!”
“为什么呢?”
“大痦子不放心。”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坦率地和盘托出:“我是他的人。”
林建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对自己人不放心,倒不怕我这个外人抢①他的心尖子?”
她翻了一个白眼,假装生气地噘起了嘴,嘟囔着说:
“你这个人,灾星未退,色星又临头了。你就不怕他一插子宰了你么?”
“有插子在手,还不定谁宰了谁呢!”
“我看你也不过是个吹牛皮说大活的常败将军。你真有本事,为什么这一插子攮在你胸口上不攮在他胸口上?总算你祖上积德,这一插子没攮在你心口上,要不然,这会儿你早就回姥姥家去,也甭在这儿吹牛啦!”
“你说我吹牛,就算我吹牛。等你见到了大痦子,你问问他,就知道是谁饶了谁了。”
她又格几格儿地大笑起来,半带自信半带抚媚地歪着脖子说:
“谁饶了谁,这还用问吗?总不见得会是一个带了重伤倒下去的人,倒把一个膀大腰圆像墩子那样戳着的人给饶了吧?不过,我相信你手底下准也有两下子,要不,大痦子打架一向手黑,还不见他有过饶人的时候呢!”
她对自己的龙头大哥兼“知己”如此信任,林建国心知她不
① 抢——北京方言,读去声,专指挖走别人的相好。
是亲眼目睹是绝不会相信的,也就不再去跟她辩论,只是苦笑着瞥了她一眼。她见他认输了,又往前挪了挪,兴致更好地盘问起他来:
“吹牛将军!我还没有问你姓什么呢?”
“我姓林。双木林。” 
“名字呢?”
“大牛。大小的大,牛马的牛。”
“你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
“都不是。我是个职业的流氓兼小偷儿。”
她听出话里的含意,觉着不是味儿,半趴下身子,一面装着要拧他的鼻子,一面大声怪叫起来:
“你说的是大痦子呀!你这个人不老实,不可交。先给你点儿小苦头吃吃,一会儿大痦子来了,我告诉他去,看他怎么狠狠地治你!”
说话间,一个要拧鼻子,一个拼命反抗,四只手推来推去地扭成了一堆儿,正好这时候大痦子推门进来,见是这般情景,发了话了:
“小鸽子,我叫你好好儿替我招待客人,你就这样待法呀?”
小鸽子急忙挣脱了手,呼地飞了起来,真事儿似地回答:
“我正在帮你问口供呢!”
“他全都撂①了吗?”大痦子笑着问。
“这个人不老实。他什么也不肯撂,就会吹牛。还腆着脸说,要把我给抢(qiànɡ)走呢!”小鸽子半真半假地当面告状,分明是在卖弄风骚,也是在故意撩拨。
大痦子听说有人要从他手里抢女人,一手捻着痦子上的几根黑毛,一面爽朗地大笑起来:
① 撂——北京流氓黑话。指坦白交代自己做过的坏事儿。
“他喜欢你,那是你的造化!从今天起,你就归他啦!我是他手下的败将,他是胜利者,按咱们的规矩,他有这个权利;我就是再舍不得,也只好让他。至于他的底细么,不用你盘问,他要是够朋友,讲义气,自然会自己告诉你的。”
大痦子的坦率承认,分明使小鸽子十分吃惊。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假话,也不是笑话。在流氓与流氓之间,流氓集团与流氓集团之间,常常为了一个圈子①打架或打群架,谁打胜了,这个圈子就跟谁走,毫不迟疑,颇有一点儿美人爱英雄的味道,绝不足怪。对于流氓界的这种传统,林建国是很清楚的。不过对于这种竞争,他并不感到兴趣;对于这种女人,他也嫌她肮脏。面对着诚心诚意拿自己当朋友相待的大痦子,他不能说别的,只好找个茬儿把话岔开去说:
“不敢有辱尊宠!我是跟她说着玩儿的。咱们俩玩儿命,可不是为了她。不瞒你老兄说,在这件事儿上,兄弟还没有开张过呢!”
大痦子见他“原礼奉还”,不敢接受,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哈哈!你老弟倒是个很识趣的人。一听说我舍不得,就不敢收了。这一来,倒显得老哥哥我不够哥儿们义气啦!不过,你要是真还是个‘铜蛋子儿’②,第一次开张,怎么的也得给你找个小蜜儿③尝尝鲜儿,不能让你吃过水面④。像她这样儿的,对不起,只好往后[?肖]⑤了。放心吧,老弟,这件事儿,全包在
① 圈子——北京流氓黑话。泛指女流氓,有时候也用来称呼不是流氓的女人。相应地称勾搭女流氓为“奔圈子”,跟女流氓在一起鬼混叫做“带圈子”,与女流氓发生性关系叫作“砸圈子”或“拍圈子”(“砸”和“拍”都指性交,可以单独使用,“拍”还可以重叠使用,如“拍拍”)。
② 铜蛋子儿——对“童男子”的戏称。
③ 小蜜儿——北京流氓黑话。指处女。可能源出英语Miss(小姐)。
④ 过水面——北京下层社会的隐语,指已经有过性行为的女人。
⑤ [?肖]——音shào,指牲口往后退,原是脚行的行话,指人时,有贬义。
大哥我的身上啦!等你伤口好利索了,我一定变着法儿找一个牌儿最亮①的小蜜儿来跟你这个漂亮小伙子相配。小鸽子呢,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得了。在我手上,就别惦着再跳槽②啦!像你这样的夯货,要模样儿没模样儿,要身条儿没身条儿,又那么大岁数了,都快成大娘们儿了,说实在的,也只配伺候伺候我。——得了,别痴心妄想了,快去看看你妈都弄了些什么好菜,我们哥儿俩,还打算喝二两呢!”
说着,他像会变戏法儿似的,从裤兜儿里提溜出一瓶二锅头来。——要知道,那个时候,除了色酒之外,市面上是根本买不到白酒的呀!
大痦子踩乎了小鸽子半天,说她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其实“褒贬的才是买主”,说一千道一万,闹了归齐还是舍不得。林建国是个聪明人,何况对流氓界并不陌生,这些过场,当然明白。第一,他根本就不喜欢小鸽子这样的女流氓。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姑娘,居然肯陪一个活土匪一样的男人睡觉,也就够不值钱的了,更何况还不知道倒过几次手了呢?第二,他在北京吃二馍,不过是出于无奈的应急措施,还不打算以此为业,更不打算参加流氓集团,也没有想到要去砸圈子带婆子③。因此,对于大痦子说的那些话,也不过只是哈哈一乐而已。
林建国胸口上挨的那一攮子,刀尖儿可能已经捅到了肺部,不过还不算太深,经过及时救治,除了失血较多之外,伤口并没有发炎,疼痛也不算太激烈,凭他的体魄,还满钉得住。更何况到了这种地方,服软认悚(sónɡ),是最叫人瞧不起的,就是咬
① 牌儿亮——北京流氓黑话。指脸蛋儿长得漂亮。“牌儿”,指脸蛋儿。
② 跳槽——原指牲口从自己的料槽吃到另一个料槽。用于男女关系,隐喻甩开所欢去跟别人要好。
③ 婆子——北京流氓黑话。指专属于某一个男流氓的女流氓,也就是流氓的固定情妇。
咬牙,也得挺起腰板儿来。
小鸽子给他找来一件干净衬衣披上,又扶着他下床,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了,接着就摆炕桌上菜筛酒。两位称兄道弟却又互相不知道名号底细的朋友对面而坐,小鸽子打横。倒亏她母亲的本事大,居然荤的素的炒出好几个菜来。大痦子很亮面儿①,除了说几句笑话逗趣儿劝酒之外,有关双方的行踪底细,一概不提起。林建国的酒量并不大,才喝了三两多点儿,就醉了。小鸽子扶他到床上躺下,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朦胧睡着。这边大痦子把剩酒喝光,吃了饭,又跟小鸽子两个到里屋去鬼混了一阵,很晚很晚了,方才离去。
林建国住在小鸽子家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既有好的吃,又有专用的大夫,还有个漂亮的姑娘陪着,不单日子过得很舒服,伤口好得也很快。隔长不短儿的,大痦子就去弄瓶二锅头回来,三个人慢慢儿喝着聊闲天儿。这个膀大腰圆整天晃悠什么也不干的肉墩子,嗜酒如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离得开女人离不开酒”,不在这儿喝,也得在别处喝,看起来,很可能那个地方醇酒妇人两者都不缺。
十几天来,林建国跟他们两个逐渐混熟了,说话也就更多更随便起来。尤其是小鸽子,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吃过了晚饭,就坐在林建国床边陪着他聊天儿,总要聊到很晚很晚了才进里屋去睡觉。
自从林建国到来以后,小鸽子有两件事情不遂心也不死心:一件是总想打听他的来历;一件是总想勾搭他。她之所以一有工夫就摽(biào)着他他东拉西扯,缠着他问这问那,无非也就是为了想达到这两个目的。林建国是个有心人,肚子里打得定主意存得住事儿,他不肯说的话,谁也掏不出去。小鸽子为了拿话去套
① 亮面儿——北京方言。指人外场,能照顾到外表、交情、面子等。他,不等人家问,反倒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不老少。林建国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三天,就得知这家人家姓葛,一共就母女二人。女儿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土,大痦子是她的姑表兄。他爹是老太太的亲兄弟,解放前不务正业,没钱了就在码头车站上走走,有钱了就在酒馆妓院里混混,北京临解放前,穷得没饭吃,把老婆也卖了,把大痦子送到他姑姑家来,从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大痦子跟他爹一个脾气,从小就不喜欢读书,爱的是喝酒打架交朋友。他姑姑没有儿子,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也过于惯着他点儿。十年前,稀里糊涂地就把个只有十三岁小表妹给点补①了。他姑夫打了他一顿,自己反而气死了。他姑妈倒说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反正都是自己人,等姑娘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一对儿算完事儿。这大概也就是小鸽子不长个儿的真正原因。不久,大痦子在什么起重队里混了个差使,实际上是个非职业的摔跤队员,整天泡在撂跤场上,不务正业。尽管头几年全靠他养活这一家,不过按照小鸽子的说法,她并不喜欢他,也不打算跟她结婚。她说他在外面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她自己有正当职业,又不是女流氓,看不惯那些事儿。只是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保持了十来年,又是母亲认可了的,甩又甩不掉,另找对象又不可能,也实在没有办法。
她之所以要说这一番话的真正用意,林建国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只是不想惹她,也就假装糊涂,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一男一女,天天相处,耳鬓厮磨,说说笑笑,不免就会产生感情。十几天来,尽管林建国根本就没有占有她的意思,但是架不住小鸽子一个劲儿地撩拨,向他做媚眼,献殷勤,尽一切可能把她的动人可爱之处展现在他的面前。林建国已经十
① 点补——北京方言。前字读阳平,后一字读轻声。本指非正餐的小吃,转指非正式妻子的男女关系,当动词用。
八岁,他有血有肉,不是个木头人,尽管小鸽子比他大四五岁,但是她借重她的小个儿和娃娃脸,尽量地在他面前装得既活泼又天真。时间一长,连林建国自己都忘记了比她小,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讨厌之处了。
有一天晚上,三个人在一起喝过了酒,大痦子有点儿什么事儿,不到十点钟就走了。那天晚上,天气特别热,林建国多喝了两杯,心里存了酒,内外夹攻,觉得更加烦躁,可又没办法搧扇子,因为一搧扇子,牵动了伤口,肋间就会作痛。这时候,小鸽子只穿着背心儿裤衩,坐在他的床沿,一面替他搧扇子,一面跟他聊天儿,其实是逗色。她如此尽心地照看伤号,对于她的热情,谁又会用冷冰冰的面孔去回答她呢?两个人连动嘴带动手的,一闹闹到了十一点多,说着说着,就又说到男女之间这个题目上去了。这时候,她母亲早已经睡熟,林建国见她越来越疯,怕到时候自己也把握不住,就坐起来连推带搡地要她进里屋去睡觉。小鸽子情欲正浓,借着疯劲儿盖脸,乜斜着眼睛只说了一句;“你轰我,我偏不走;你怕热,我偏要挨着你睡!”把电灯一关,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搂着他,把脸儿紧紧地贴在他脸上……
不到一个月,林建国的伤口基本上就算好利索了。自从那天晚上小鸽子主动进攻迫使他不得不交枪投降以后,两个人明来暗去,偷偷摸摸的风流事儿办了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只要大痦子不在眼前,小鸽子一下班回来,就把自己整个人整个心都扑在林建国身上。男女之间,一有了这种关系,感情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对于林建国的伤,小鸽子不再是出于同情、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服从大痦子的命令而作一般的关心、普通的护理了。作为他的情妇,作为他的大姐姐,他的伤就是她的伤,他的痛就是她的痛,甚至于比自己的伤自己的痛还要连心些上心些。除了想方设法替他找最好的药之外,还尽一切可能给他做最可口、最富于营养的饭菜吃。他的伤所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上好利索了,跟小鸽子的这种特殊护理是分不开的。
这一个月当中,林建国虽然负了重伤,日子却过得很松心也很舒心。按照小鸽子的想法,第二个目的都达到了,第一个目的,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是林建国除了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了她之外,对于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依旧守口如瓶。小鸽子撒娇撒痴地追问,他就信口瞎编,而且故意编得前言不对后语,漏洞百出,让她去否定,去起急。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第一,他不想当一个职业流氓。他知道干这一行的,尽管钱来得很容易,不缺吃,不缺喝,也不缺女人,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早晚晚,还得折进公安局里去才算完事。他自认为是个有志气的人,要干一番出人头地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而绝不能满足于鼠窃狗偷,去当宵小盗贼。第二,他也不想长期跟小鸽子保持这种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小鸽子主动找他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因为人家尽心地护理着自己,对自己有恩,不便于过份拒之,也只好逢场作戏地客串一下,但却绝不能假戏真做,也不能短戏长演。他知道,在流氓中间,依靠拳头攮子夺来的女人是正大光明的,甚至是荣誉的、英雄的;但若是偷鸡摸狗,陈仓暗渡,背着本主儿“打野食”,可就是一件极不光彩毫无体面的“骚事儿”,不单本主儿可以“得而挄之”,而且还会得到哥儿们的不齿与唾骂。对于大痦子“挄架”的心狠手黑,他不是没有领教过,万一要是“现”了,就非栽在他手里不可。
为此,他想等伤口完全平复以后就离开这里,一走了之。不过如何走法,倒是个很难决断的问题。这里并不设防,出门没人拦阻,只要是小鸽子上班了,趁老太太不注意,随时都可以溜之大吉。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办太“小人气”,太不光明磊落,以后叫人家碰见了,会连头都抬不起来。如果跟大痦子说明了光明正大地走呢,先不说大痦子肯不肯,单是小鸽子这一关就难以过去。所以犹豫了好几天,也没拿定主意。
有一天中午,林建国正在睡午觉,忽然听见房门响,似乎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同时向床前靠拢,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三个穿着旧军装、戴着红袖章、系着宽皮带的红卫兵闯进来了。林建国吓了一大跳,一骨碌从床上滚起身来,趿拉着鞋就想夺门而出。对于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来说,不怕掉进贼窝儿里,却很怕落到红卫兵手中,尤其是跟他对立的那一派人手中。这时候,他确实后悔自己的优柔寡断和犹豫不决了。他正不顾一切地往外冲,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小胖子猛地推了他一膀子,喊了一声:“林子!往哪儿去?”
好熟悉的声音啊!林建国迟疑了一下收住脚步。定睛一看,嗨,这不是老同学、老战友唐明生么?
这个唐明生,是林建国小学时代的同学,父亲是个从延安来的老干部,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受到开除党籍和降级降薪的处分,跟他母亲离了婚,他跟着妈妈过日子。“文化大革命”中,他父亲受到了冲击,不久就被遣送回乡,在北京留下他和他妈妈两个人。他跟林建国一起参加了联动,成了他那所中学的红卫兵头头儿。联动被宣布为反动组织以后,他为了躲那二千三百元赃款,蔫不几儿地溜回老家找他爸爸去了,从此就没有他的消息。看起来,他们两个,一个姓贾一个姓西贝,都是冒牌儿的红卫兵!
林建国认出了唐明生以后,一下子跳过去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笑着,跳着,互相捶打着,直震得林建国的伤口疼痛难禁,叫了起来,唐明生这才放开手替他介绍另两位。用不着说,当然都是一路的。大家坐下来各自细说了各人的遭遇,才知道唐明生回到老家去以后,他父亲不久就死了,他一个人在农村呆不下去,就又溜回北京来,不敢在家里住,只好像幽灵似的在外面东飘西荡,过了一段时间流浪生活,交了不少“玩儿闹”的朋友,最后终于加入了大痦子一伙儿中,成了大痦子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昨天大痦子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林建国的,他说不单认识,还是老战友,大痦子今天就把他们给带到这里来了。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跟老朋友会面,问清了林建国的近况,颇为感慨地说:
“从红卫兵小将到流氓盗窃集团,这条路,不是我们自己愿意走的。可是残酷的历史和无情的现实迫使我们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前一个时期,我们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充当了马前卒,打了冲锋,起到了他们手中所控制的军队和警察都无法起到的作用,扮演了一个十分可耻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他们为了收买人心,混淆视听,又把屎盆子扣到了我们的头上,一脚把我们给踢开了。整得我们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咱们的前途和命运,已经让人家给写定在生死簿上了。照我看,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比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早晚是死在他们手里算完事儿。不过在完蛋之前,是条狗还得咬几口儿,是只鸡也还得扑腾几下,绝不能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听人摆布,无声无息地了结自己这一生。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说,与其窝窝囊囊像蹲监狱似地活十年,真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年就去死!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苦了自己,亏了嘴又亏了心哪!我就是这么想法,才豁了开去,瞒着妈妈,入了大痦子他们这一伙儿的。林子!别幻想了!那帮嘴不对心的王八蛋,拿咱们就当一盆洗脚水,用过了,洗脏了,哗啦一倒算完事儿,哪儿还会想到咱们的死活?哪儿还会发那么大的善心又来起用咱们?俗话说,一个人不能一条绝路走到黑,碰了鼻子,也应该知道拐个弯儿。如今咱们的路算是走到头了,碰了鼻子,该拐弯儿啦!别再犹豫了,林子!你还幻想什么呢?难道还盼望着你的对头会宽恕你、原谅你,拿你当朋友看待,再请你出山去当头头儿,去当什么‘第一号服务员’,去当什么‘革命群众领袖’吗?别忘了,人家现在已经拿咱们当敌人看待了,把咱们划作敌我矛盾,一心一意只想往死里整咱们呢!如今放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到你爹妈身边去,在专政小组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耪大地,啃窝头,一辈子别想娶媳妇儿,隔长不短儿地还得撅着请罪挨斗坐喷气式!另一条路,就是到我们这边来,尽管坐不了汽车,过不了官瘾,至少能叫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晚上都有个姑娘陪着你睡觉,替你点烟递水、铺床叠被,过的是人的生活!这就叫‘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先落一个眼前痛快再说。不管怎么样,总比你在农村当专政对象要强得多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罗王也好有个交代,不算你白来一趟人世,死了连鬼都对不起!怎么样?林子!你是个聪明人,比我能说会道,总不成还要我来磨嘴皮子说服动员你吧?”
唐明生说的话,句句戳在林建国的心上。他们两个的出身和经历虽然不尽相同,但是遭遇是一样的。如今唐明生已经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条叛逆的道路,那么林建国呢?在这条人生道路的三岔口上,他究竟何去何从,应该奔向何方呢?回头看看自己走过来的这条路,前一阶段,平坦的大道上铺着似锦繁花,路旁有依依垂杨,树上有小鸟儿歌唱,好一派迷人的景色,令人陶醉,令人留连,令人眼花缭乱,当时自己只顾抬头观望远景而不顾脚下,以至没有看到跟这条铺花的歧路相连接的,竟是一处壁立万仞的岌岌危岩,竟是一处深不可测的万丈渊海。如今他从崖顶上面倒撞了下来,尽管还没有粉身碎骨,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但是面对着高不可攀的峭壁,他确实已经无法再回到他曾经迷恋过的那个仙境中去,无法再回到他已经失去的那个天堂中去了。回过身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两条羊肠小道儿,一条通向云雾深处,一条通向茫茫大海,前景都不怎么美妙。他犹豫,他徘徊,他瞻前顾后,进退维谷,真是左右为难,举足轻重,难于选择,难于决断哪!
经过片刻的沉思,他终于作出了决定。他不愧为一个演说家,只见他一把抓住了唐明生的手,慷慨激昂地说:
“生子!你以为我是瞎子,到今天还没看清他们的嘴脸么?你以为我是傻子,到今天还在幻想他们的开恩么?尽管我不如你聪明,总也还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吧?要是不想摆脱我目前的处境,我偷偷儿地跑出来干什么?我所盼望的,正是找到咱们那些志同道合、命运相同、患难与共的小兄弟们,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好好儿地再干它一场啊!没想到你已经比我先行一步,已经动手干起来了。你这一步棋走得对。我不犹豫,决心跟你合作,今后咱俩还在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这叫做百姓不反,官逼民反!就是最老实的安善良民到了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只好铤而走险,反上梁山,落草为寇了。事实上,在我面前摆着的除了这一条勉强还可以算是活路之外,别的路已经全部走不通了。我明知道这是下策,但不得不这么办;我明知道这是火坑,可又不得不往里跳。咱们现在只有拿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来,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从濒于灭亡中得到解救。回想起来,那群王八蛋们对咱们实在太冷酷、太残忍、太不公平、太不讲理了。他们欺骗了我,利用了我,戏弄了我,最后又抛弃了我。我对得起他们,他们却对不起我。我不欠他们什么,他们却欠下了我还不清的债。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确实立下过宏誓大愿,要为建设祖国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但是我刚刚踏进社会,这个社会就愚弄了我,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我一个跟斗栽进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泥坑中来。我反反复复琢磨过很久了,既然这个社会并不爱咱们,也就没有理由一定要求咱们去爱它;既然它对咱们不负责,咱们也就有理由对它不负责任。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咱们虽然被迫走上了这条不该走的路,但不能忘记咱们是真正的革命者,咱们应该发挥咱们的主观能劲性去改造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却不能让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来改造了咱们……”
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门帘儿一掀,大痦子一跳跳了出来,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
“痛快!痛快!这才真是自己哥儿们弟兄的样子呢!我早就说过,凡是够朋友讲义气的,用不着盘问底细,到时候自己统统都会讲出来的。怎么样,今天都兑现了吧?”
相互之间的进一步了解和志同道合,使大家更加融洽,更加欢乐了。大痦子提议,立刻离开这里,到“总部”去举行欢迎酒会,跟哥儿们弟兄见面。并且宣布: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正在等着林建国呢!
林建国来不及等到晚上向小鸽子道谢告别,穿上他那件已经洗净补好的旧军装,扎上腰带,健步如飞地跟着大痦子和唐明生他们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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