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痦子他们的“总部”,就是本书开头描写过的设在马店的那个“红卫兵接待站”。
住在这里的人物,不论年龄大小,也不论带不带红袖章,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儿的。那天晚上背过林建国的那个小佛爷,大伙儿都叫他“二秃子”,他的“婆子”操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长一张小拱嘴儿,外号叫做“三瓣儿嘴”,在这里的许多“圈子”中,就数她能说会道,年龄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唐明生挂的圈子姓汪,名字叫小凤,长得又漂亮又苗条,大伙儿都叫她“七王妃”。说起他的这个“小婆子”来,却又有一个伤心而又生动的故事。
她原先是个歌舞团的学员,在跟外国留学生的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一个在北京大学留学的某国王太子,两人一见钟情,明来暗去,已非一日。按照那个国家的传统习惯,太子登基之后,可以有一个王后、九十九个妃子。他在国内已经有六个王妃了,一心要想娶小凤做第七个王妃。当时中国姑娘要嫁外国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要嫁一个太子,去当什么七王妃?可是小凤当时只有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得什么叫国家政策,只听那王太子说了几句爱情不分种族,也不分国界,又许诺带她回国之后,给她盖一所幽雅的中国式庭院,吃最好吃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裳,小凤贪图享受,就一口答应了。王太子向中国政府正式提出了结婚申请。公安部门照例先了解情况,到歌舞团一问:小凤的母亲是白俄跟朝鲜人的混血儿,小凤的父亲从小在哈尔滨白俄群中厮混,讲得一口流利的俄语,解放以后在苏联大使馆当翻译,五七年划为右派,如今正在大兴县团河农场右派队劳改。了解到小凤的底牌,加上她未满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乱搞,于是歌舞团宣布开除,公安局十三处也就是治安处宣布收容,被当作“洋妓”送到黄村南面的天宫院农场去“组织劳动”了。
“洋妓”,从字面上解释,似乎是外国姑娘在中国当妓女,事实上则是公安局对跟外国人睡过觉的中国姑娘的称呼。判断一个中国姑娘是不是“洋妓”,先决条件是有否跟外国人睡过觉,至于跟几个外国人,是不是为了挣钱,则都是次要的因素。一个中国姑娘,一旦成了“洋妓”,其地位就会比“圈子”更低。因为在流氓们看来,爱“英雄”的美人是“高尚的”,两个流氓为争夺一个圈子打得头破血流,谁打胜了,这个圈子就跟谁走,不能也不许计较这个“英雄”是否有钱,是否漂亮;而爱钞票的女人,则都是“下三烂”,只消出几个臭钱就可以拉过来睡一宿,连为她“挄架”都不值得。“洋妓”既然都是为了钞票才去陪外国人睡觉的,可见她们都是下三烂,连“圈子”都不如。
“组织劳动”,名义上是组织社会上的闲散劳动力从事生产,是一种就业的措施,既非劳动教养,也非强迫劳动,不算处分,但是却又带有强制性;一旦“组织”到谁的头上了,谁也不能不去。天宫院农场,共有五个分场,已经组织了北京市内各种各样的闲散劳动力两千五百多人在这里劳动,绝大部份是青年,也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小子儿。其中有五百多个女的,住在二分场种葡萄、苹果;两千多个男的,则分住另四个分场种大田。每人每个月有二十七元到三十六元五角的工资,每两个星期休息两天。
小凤刚到二分场,她的底细立刻被众姐妹们知晓了。尽管她只跟一个外国男人睡过觉,而且是出于“爱情”,至少是出于婚姻,但是却被跟许多中国男人睡过觉的姐妹们所不齿,被视为异类,被认为是用身子换钱的“下三烂”。她们欺负她,排挤她,让她睡在靠窗户根儿的铺位上淋雨晒太阳,让她每天挑开水倒尿桶,稍不听话就恶言相向,甚至恶作剧地、半开玩笑地打她一个鼻青脸肿。
可是别的分场的哥儿们听说二分场来了这么个漂亮的“洋妓”,尽管嘴上都说她下三烂,心里却都想跟她“玩玩儿”,而且并不想给钱。平常日子出工干活儿,虽然没有警卫,却有队长跟着,“英雄”无用武之地;到了休息的日子,一溜儿大客车开进城,分区分点停下以后,姐儿们就星散而走,有的回家,有的忙着去赴约会。小凤头一次回家,刚下车走不多远儿,就让好几个“哥们儿”给截住了,非要她跟他们进天坛公园不可。那会儿天坛公园里路灯还不多,一到晚上,柏树林中,小山坡上,就是他们的天下。那几个哥儿们嘴里说着淫邪下流的话,身子靠上来就动手要拽。小凤急得要哭,可又甩不开他们,正急得没有办法,一个带眼镜儿的女同志挺身而出,大喊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再不放手,我可要喊警察了!”
在城里,这些小流氓们,尤其是被公安局“组织起来”的小流氓们,最怕的就是警察。因为他们都是“挂了号”的,只要再进一次分局,就有“升级”的可能。那可就连这两星期一次的自由都没有了。这几个小流氓吓了一跳,急忙松手,四散而逃。
这个女同志把小凤送回家中。小凤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王雪竹;问她在哪儿工作,她说在天宫院农场。小凤谢了又谢,还只当她是农场的干部。第三天下午在集合点又遇见了她,两人乘同一辆车回到农场,方才知道她也是被组织来的“场员”,只是不在一个中队。
小凤见她比自己大许多,说话举动十分庄重,绝不像女流氓的样子,心里纳闷儿。后来悄悄儿地问她同一中队的人,才知道她是江苏常熟人,大学已经毕业,考取了地拉那大学文学研究生,在出国预备班中认识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俩人有了感情,被校方发现,也被作为“洋妓”送到这儿来了。据说她正在写申诉材料上告,干活儿很卖力,干完活儿回宿舍,跟谁也不来往,只知道捧一大厚册洋文书低着头看。
一方面是出于同病相怜,一方面也因为跟别人互相都格格不入,小凤跟王雪竹这一对儿“洋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王雪竹听小凤讲完了“七王妃之梦”,劝小凤申诉,他认为小凤是无罪的。但小凤却自认有罪,因为她尽管出于被动,却确实跟那个王太子睡过觉了。王雪竹却认为就是睡过觉也不犯法。男女双方的事情,只要俩人自愿,别人谁也管不着。不过她却说,她跟那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之间只有爱情关系,没有性关系。看来,她们两个,一个是性解放论者,却并没有去实践过;一个是实践家,却不懂得什么叫性解放论。而两个人的结局却并没有什么两样:都被贴上了“洋妓”的标签,都被迫变成了葡萄园的园丁。
他们两个家住同一地区,每次回家、返场,两人结伴同行,有王雪竹的一股子凛然正气,小流氓们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来找小凤的麻烦。但是过不了三个月,王雪竹的申诉起了“作用”,她以“无理取闹”罪被升了级,从“组织劳动”农场升到“劳动教养”农场去了。从此,小凤每次回家、返场,又只能单独行动了。那几个盯着小凤的“哥们儿”,见她没人保镖了,又来截过她几次。小凤每次回家,都是收工以后,从天宫院到永定门,就有六七十里路,进城下车,除夏天外,早已经是华灯初上,花市夜如昼了。对这帮“哥儿们”,小凤想躲也躲不开,尽管还没有让他们拉进公园里去过,可是被他们逼到阴暗的角落去动手动脚,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回场向队长报告,队长反而批评她恶习不改,招鸡惹狗,气得她只有偷偷儿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自从被歌舞团开除以后,她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更不敢在母亲那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加上一道伤痕,让母亲那已经枯竭了的泪泉斑斑泣血,因此在慈母的面前,也不敢多说自己的不幸。
四个小流氓不满足于在小胡同里抠抠摸摸,商量好了非把小凤带进公园里去玩儿真的不可。场里放假那天,四个人正连拉带拽地把小凤往陶然亭公园那边逼,正好唐明生从这儿路过,听到小凤叫喊,跑过去一看,不像是流氓争圈子,倒像是欺负人,立刻就冲上去拳打脚踢,还没有亮出攮子来,就把四个只知“玩儿闹”却又什么本事也没有的草包给打跑了。
简单地说吧,从此小凤就再也没有回家,她不想继续当一个“下三烂的洋妓”,而是跟着唐明生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高升了一级,当上了爱英雄的“高尚的圈子”了。
“总部”里每一个“圈子”,几乎都可以写一篇诸如此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小传。为了不至于离题太远,还是让我接着林建国这条主线,继续往下说吧!
林建国的到来,给这所神秘的院子又增加了几分欢乐。每一个人,不论男的女的,戴袖标的和不戴袖标的,都带着景仰和佩服的眼光,向他伸过手去。男的紧紧地捏着,摇了又摇,表示欢迎;女的轻轻地握着,却频频地一紧一松,加上一双含情脉脉的媚眼,一张像花朵儿似的笑脸。用她们特殊的方式表示各人心中的好感和激奋,胆子大点儿的,借握手之机,还会悄悄儿地抠他一下手心儿呢!
三瓣儿嘴鼓舌如簧,炒爆豆似的说着谁也听不清的欢迎词,东北大嗓门儿又尖又响亮。七王妃满脸含春,步履轻盈,仪态万千。在这许多出来欢迎林建国的“姐儿们”中间,有一个四川口
大痦子把她拽了过来,推到林建团的身边,嘎嘎地笑着说:“仔细看看,给你找的主儿牌儿亮不亮?模样儿帅不帅?……”
(小地瓜儿应该是梳羊犄角小辫儿的。)
音的胖乎乎的小个子姑娘,发育得特别丰满,圆脸蛋儿红红的,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很招人喜欢。大伙儿都叫她“小地瓜儿”。
自打林建国一进门,她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他从头到脚看个不住,显得她比谁都关切、比谁都高兴的样子。大痦子把她拽了过来,推到林建团的身边,嘎嘎地笑着对她说:
“仔细看看,给你找的主儿牌儿亮不亮?模样儿帅不帅,我大痦子没说瞎话,也对得起你小地瓜儿吧?你可是要替我伺候周到了哟!要是你愿意,快上去叫一声亲哥哥!”
在大伙儿的起哄声中,她扭着脖子红着脸,真地叫了一声“亲哥哥”。大痦子拍着巴掌,让她再叫一声“好哥哥”,她也真地叫了,还叫得亲亲热热的,逗得大伙儿笑弯了腰。
当着那么多的人打这样的哈哈,一向老练的林建国,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地瓜儿嘴角上挂着甜甜的微笑,摆动着两条羊犄角小辫儿,三步不离左右他摽着林建国,又点烟又递水的,向他表示了最大限度的亲近和热情。看起来,她已经对林建国一见钟情,打算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小婆子”了。
傍晚时分,属于这个“接待站”的十几个男女“红卫兵”全都到了。大痦子果然为欢迎林建国准备了一桌在当时条件下说来颇称丰盛的晚餐。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大圈儿,席地而坐。为祝贺林建国的入伙儿,大家频频举杯,开怀畅饮。那种大碗筛酒大块吃肉的劲头,跟威虎山上坐山雕的百鸡宴倒是不差多少。小地瓜儿就坐在林建国的身边,也斟了有大半碗葡萄酒在慢慢儿地咂着。她又兴奋,又激动,就好像今天的酒宴是专为她而设似的,比谁都显得高兴。尽管搭不上茬儿,却总在寻找一切机会跟林建国说话,频频向她的“良人”做媚态献殷勤。经过二十多天的锻炼,林建国的酒量虽然比以前有所增大,但也不过是半斤以内的量,架不住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地殷勤相劝,不等终席,就有些天旋地转起来了。勉强支持到席散,大痦子笑着叫小地瓜儿扶他到“新房”去安歇,还半打哈哈地祝贺他俩新婚快乐,大伙儿也跟着起哄,嘻嘻哈哈地大闹一阵子之后,各自搂着自己的小婆子到“巫山阳台”上去了。
小地瓜儿臊得脸蛋儿通红通红的,用力扶住了醉得迷迷糊糊的“新郎”,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晃进了“新房”里。等到“新娘子”替他脱去了衣裤鞋袜,“新郎官”已经呼呼睡熟,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建国一觉醒来,只觉得唇干口燥,嗓子眼儿里冒烟,非常难受。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一团漆黑,也不知几点钟了。透过窗帘儿射进来的下弦月的微光,照见他身边还躺着一个人,跟他合盖着一条线毯子。他转过身去,正想举手去推,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来,把灯拉着了。灯光下面,他看清了这个人正是小地瓜儿。她见他醒了,半支起身子来,用她那温柔的四川话问:
“你醒来了?想不想喝水?”
他想说话,可是半条舌头是麻的,不怎么听使唤。嘴唇皮也好像粘住了,张不开嘴,只好点了点头,表示他正想喝水。
她掀开线毯,下炕去从茶壶里斟了半杯酽茶,又兑了些热开水,重新爬上炕来,一手扶起了他的脑袋,一手把茶杯端到了他的嘴边。他几乎一口就喝完了这杯如同甘泉一般清香可口的温茶,这才心满意足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感激地望着她,说了一声:
“谢谢你,再给我倒一杯,好吗?”
她温顺地放下了他的脑袋,爬下炕去,又替他斟了一杯比较热一点儿的茶来,还想扶起他来喂给他喝。他摇了摇头,半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接过茶杯,捧在手上慢慢儿喝着。这时候,他才略略定了定神儿,看了看房子里面的情景。
这间房间,还保留着一个临窗的土炕没有拆去。屋子里堆放着一些什物,除了一张小桌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小地瓜儿只穿着一件白色针织的半截儿乳罩式汗背心,一条小花裤衩,裸露着丰腴雪白的皮肉,半蹲在他的面前,痴痴地望着他。那迷人的神态,那艳丽的美色,那含情脉脉的眼睛,确实是每一个生理正常的男子都会动心的。小地瓜儿见他把眼睛盯住了她傻看,一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露着肚脐眼儿,脸儿一红,赶紧把线毯齐胸遮住了,又斜躺到他的身边去。
刚一醒过来的时候,林建国只以为她是因为他喝醉了酒才留下来照顾他的,但看到她身上只穿那么一点点儿内衣,就有些奇怪,有些纳闷儿了。随着脑子的逐渐清醒,他想起了大痦子说的那些笑话。看起来这是“大哥”的有意安排,并非笑谈。他低下头去,用最近的距离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她被他看得更加难为情起来,羞怯加上紧张,她的脸蛋儿涨得越发红了,看上去,也比白天漂亮多了。“灯下看美人”,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他意识到这就是大痦子说过要给他物色的那个“小蜜儿”,也就是等着他的那件天大的喜事。仔细看看这个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搂进怀里来的四川姑娘,除了个子略嫌矮一些,胸脯不相称地略显过高之外,倒也还满说得过去。好在这是“带圈子”,不是正经八百搞对象,要求不能过于严格。在流氓界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在外面“晃”,胳膊肘儿上要是没个相称的“婆子”挎着,那就等于是无能的表现,是要受到“哥儿们”的讥笑的。尽管他才十八九岁,论年纪,远没有到娶媳妇儿的时候,但是在“氓爷”中间,比他小得多的“小爷们儿”早都挂上圈子了。他既然入此门中,难道还准备洁身自好,不沾女人的边儿么?更何况,更何况早在半个多月以前,他就已经悄悄儿地开了张了呢?于是,他对她的兴趣也就越来越浓起来。为了要弄清她到底是货真价实的“蜜儿”,还是冒牌儿的“过水面”,就跟她搭上了茬儿,为的是想摸一摸她的来历和底细:
“你是从四川来的吗?哪个县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是四川绵阳县来的。我姓许,叫许文英。今年十七周岁了。”她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似的,腼腆地小声儿回答他突然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
“你是单身到北京来串联的吗?”
“我是跟我们同学一起出发到北京来的。半路上我跟他们失散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搭上火车追了来。心想到了北京以后,总能够找到他们的。没有想到一下了火车,就让他们给东引西引的,最后引到这里来了。”回忆起这些波折,她似乎不胜伤感,眼眶里涌出了泪花儿。
“是谁把你引到这里来的?是大痞子?”
“不是。我下了火车,到红卫兵接待站去查问我们同学的下落。查来查去,总也查不着,估计他们还没有到北京。可是我身上没得介绍信,接待站不肯接待我。我像个没得脑壳的苍蝇,东闯西闯,到处瞎问。后来问到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告诉我说,他们就是专门接待单身来京串联的红卫兵的,叫我跟他们走。我高兴极了,跟他们走过了好几条街。对面碰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没戴红卫兵袖章,他们就叫这个人把我带到接待站去。我跟着这个人又走了几条胡同,就碰见大痦子了。也不晓得他们两个说了几句啥子话,当时就动起刀子来,吓得我闭上眼睛连看都不敢看。这个人打不过大痦子,扔下我就逃跑了。大痦子叫我跟着他走,一面盘问我的来历。我照实说了,要他送我到单身红卫兵接待站。他满口答应着,把我送到一个半老女人的家里,这才哈哈笑着告诉我说:刚才那个人,是北京有名的啥子‘晃儿’①,叫做啥子‘七兄弟老大’。又说:凡是外地来的姑娘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规矩是一晚上换一个男人轮着来。一直等到没人玩儿了才能放开。听他这么一说,吓得我汗毛子一根根都倒竖起来了。想
① 晃儿——指流氓,一般只用于对非自己一伙儿的流氓的背称。
不到在我们伟大的首都,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脚下,尤其又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铁扫帚扫除过的水晶玻璃一样的北京城,还有那样多的坏人,还是那样无法无天。我跟他说好话,求他放了我,他说没得那样便宜的事儿。他叫那个半老的女人好生看着我,自己就走了。在那里,跟我关在一起的,是一个比我大些的龅牙姑娘。听她自己说,她也是外地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叫流氓集团骗了去,搞腻了,才送到野鸡婆这里来零卖的。我急得哭了起来。她劝我说:接照流氓集团的规矩,哪个搞来的女人,头一夜就归哪个。要是他喜欢,就留下当他的‘婆子’;要是不喜欢,就一晚上一个往下轮;要是都没得人喜欢,轮个两三轮就送到这里来零卖,跟她一样下场了。她还说:在这里,逃是逃不出去的。逃走了,再抓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要紧的是头一晚上一定要‘顺把儿’,也就是要听话,千万不能哭哭啼啼,八百个不答应,一千个不愿意,到头来,只落得一个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只要头一晚上伺候得好,当上了那个人的‘婆子’,过后的日子也许就会好些。可是我想想大痦子那张活土匪一样的脸,实在恶心,跟他一晚上都受不了,咋个能够天天陪着这么一个人睡觉呢?我想来想去,只盼第二天那个人生得顺当些,我求求他,请他留下我,也就算了。当天晚上,野鸡婆把那个姑娘叫了出去,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送回来。我提心吊胆等了整整一夜,倒是没得哪个来找我。第二天,第三天,一共关了我十二天,都是一样。我正猜不透大痦子要咋个摆布我,昨天晚上,他把我叫出去了。我还只当他要打我的主意呢,就闭着嘴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去巴结他讨好他,不想当他的‘婆子’。没有想到,他根本不动我,只是跟我说:他有个漂亮的小兄弟,今年刚十八岁,还没有开张过,想找个姑娘做‘婆子’,要我去伺候。伺候得好,就留下我;要是伺候得不好,还照他们的老规矩办:一晚上一个。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条出路算是好一些,就答应了。今天上午,他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求你可怜可怜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就把我留在你身边得了。我一定尽心尽意伺候你,只求你莫叫我去轮班……”她耸动了一下肩膀,晶莹的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伤心地啜泣起来了。
这个从内地来的小姑娘,刚下火车,还没看见天安门是什么样子呢,就在野鸡婆那里度过了十几个极安静又极不平静的日日夜夜。所见所闻,都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恐惧占领了她的躯壳,俘虏了她的灵魂,损伤了她的神志,麻痹了她的良知,居然使她失去了少女独有的羞涩,主动向一个素不相识的、根本谈不上爱不爱的青年男子献身,其目的,无非只要求整卖,不希望零售而已。林建国听完了她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与其说是喜欢她,不如说是可怜她倒更实在些。他默默无言地看着她,陷入了沉思遐想之中。
怎么办呢?放了她,让她出去控告?叫警察来搜捕?这是办不到的。他已经成了这个集团的一分子,当然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那么就留下她做自己的“婆子”么?头一天见面就上炕,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挺老实挺温顺的,日子长了,谁知道她是什么秉性什么脾气?自己的一生,会不会断送在她的手里?这些事情,目前根本无法估计。迟疑不决中,想起了抽烟,习惯地伸手到枕头旁边去摸。机灵的姑娘,马上懂得了他的心思,急忙掀开线毯,跳下炕去,从桌上取回烟盒儿来。半跪在他面前,抽一根烟卷儿递到他嘴里,替他点着了。在烟雾中,他看见她半蹲着身子,半扬着脸在凝视他,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像是一个囚犯在等待着决定生死的判决。他忽然想到:在他和她两个人中间,她是无罪的,是他使她失去了自由,并且陷入到这个无法自拔的泥坑中来,真正的罪犯应该是自己。但是天下的事情往往就这么不讲理:一个无辜的人,倒要听候罪犯的发落,倒要去听从一个罪犯的判决。今天的事情是如此,昨天的、去年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阵内心的谴责和惊悸,使他的颜面抽搐了一下,张了一张嘴,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许文英正瞪着眼睛在等待着他的答复,看见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生怕他不喜欢她,遭到了拒绝,赶紧抹去眼角的泪水,哆嗦着嘴唇,对他装出一个尽量美、尽量甜、尽量深情的微笑来。
啊,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何况还是一个刚刚懂得爱慕异性的青年男子,怎能不为她的楚楚可怜而倾心呢?看她为了讨好别人而强噎下悲痛却极力装出来的笑脸,谁能不动心呢?看她半裸着雪白细腻的丰肌,半歪着艳红的笑脸,半斜着祈求的媚眼,谁又能不动情呢?在强力的诱惑下,林建国终于投降了,决心留下她做他的婆子了。他喷出了一口浓烟,把半截儿烟头扔到了炕下,伸手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她紧紧地贴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又一次激动得伤心地哭了。他抚摸着她那赤裸的、丰腴的肩膀,笑着问她:
“你哭什么呢?你不喜欢我么?”
她急忙拭去了眼泪,像发誓似地说:
“不,不!我喜欢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起,我就爱上你了。我爱你,我爱你!一直爱到老!一直爱到死!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你千万莫甩掉我哟!”
她一面喊着,一面更紧地搂着他,在他的额上、脸上、嘴上疯狂地亲着,尽情地吻着,把一串串的泪珠儿,洒落在他的双颊上。她几乎已经陷入歇斯底里大发作的状态中了。
可怜的人儿!大痦子的凶相,“轮班儿伺候”的羞辱,已经把她吓坏了。她现在好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眼前这个少年英俊的小伙子。今天下午他们两个初次相见,她就那么热情地对他做媚态,尽力地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美丽和温柔。这个可怜的姑娘,这个懦弱的女红卫兵,这个被囚禁的、无助的小爱神,她是多么害怕人家会不喜欢她,多么害怕会失去这个像救星一样的青年人哪!
在她那激情的、如醉如痴的狂吻中,林建国心中那扇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爱情之窗,被人偷偷地推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好像生活在伊甸乐园里的亚当,正跟他的小夏娃在分食一只金色的爱情之果。他的小夏娃不单是可怜的,也是可爱的;他的小爱神不单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她打开了他心中的爱情之窗,又点燃了他心中的爱情之火。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奇妙和神秘,但又无法用语言描述。他感觉到在自己的胸腔之外,还有一颗燃烧着的心跟自己的心十分和谐地共同跳动着。他用双手捧起她那艳如桃花的脸蛋儿来,用他男性的温柔,轻轻地对她说:
“我像你爱我一样地爱你,我像你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你。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哪怕是进分局,蹲监狱,走到天涯海角,咱们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他深情地吻了她,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也久久地回吻了他。当他把她整个儿拥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伸手把电灯给关掉了。……
但是仅仅几分钟之后,林建国就把他的小婆子推开了。他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与恶心之中。他没有想到,这个被当作正经八百的大姑娘送来的才十七岁的小“蜜儿”,原来也是一碗“过水面”!他被欺骗了。他怀疑这是大痦子在搞的鬼。他估计她一定是叫大痦子给玩儿腻了才甩给他的。其实,在流氓集团中,彼此之间“喝茶根儿”、“涮锅子”都是常事儿。高兴的时候,“推推磨儿”,临时交换一下婆子,也未始不可。反正他们习惯于男男女女挤在一条大炕上睡,谁是谁的婆子,白天似乎分得很清楚,一到了晚上,可就不一定分得那么清楚了。不过“盗亦有道”:规矩是只能明说,不许暗偷。他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大痦子说了漂亮话却不办漂亮事儿。他摸着了灯绳儿,把灯拽开。灯光下,只见她把线毯拉了过去盖住了完全赤裸的身体,却把两条圆滚滚嫩藕也似的胳膊露在外面,眨巴着水汪汪的泪眼在胆怯地瞧着她的亚当。
这时候,尽管她依旧那么可爱,依旧那么可怜,可是林建国却只感到恶心,连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了。刚刚推开的爱情之窗,还没等爱神爬进窗口,就被一阵狂风给关严了。刚刚点燃的爱情之火,还没有照见爱神的倩影,就让一阵暴雨给浇灭了。
他心里说不出有多腻味,从枕头旁边摸出一颗烟来,叼在嘴上,正要去摸打火机,许文英看见,急忙半抬起身来,拿上打火机试探着想去帮他点火,却叫他一把抢了过去,自己点着了又泄愤似地把打火机摔在她的身旁。她“哇”地一声刚要哭出来,却又猛地噎住。林建国赌气背过了身子,不去看她,管自扒在炕边儿上默默地抽着烟,考虑着留不留下这个小破鞋。她见他不理她了,只好扒在枕头上伤心地抽泣着,分明是不敢哭出声儿来,怕会火上加油,惹他生更大的气。
慢慢地,林建国平静下来了。他想到这不是她的错儿。她落到了大痦子的手里,已经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主的权利。她又是个这么软弱、这么怯懦、这么惜命的姑娘,在刀尖儿下面,她可不是什么样儿的人都得“伺候”么?因此,她是可以原谅的。不能原谅的是那个说人话不办人事的大痞子。他抽完了一颗烟,决不定明天见到了大痦子该怎么说,就又回头摸出一颗烟来叼在嘴上,正要去找打火机,小地瓜儿看见,赶紧擦去了眼泪,把火打着了,哆嗦着嘴唇笑了一笑,小心在意地凑了过去。
林建国见她那份儿强颜欢笑低声下气的样子,又有几分可怜起她来,既然已经谅解了她,当然不能再去折磨她,就在她手上把烟点着了。她见他火气已经消去了一些,鼓了鼓勇气,用一种仅能听得见的小声儿祈求似地说:
“你不喜欢我了么?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呀!”
林建国见她抓住了话把儿来质问自己,又火儿了,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没法儿喜欢你!连一句实话儿都没有的东西!你不是说大痦子没动过你么?”
她胆怯地望了他一眼,嗫嚅着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大痦子,他,确实没有动过我。我以前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晓得。”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说!”
“我跟着同学出来串联,在成都认识了一个大学生,他爹爹是个将军。是他答应带我一路来北京的。没想到刚到郑州,他就把我甩了。我到处找他,总也找不着。后来,有人说他已经上北京来了,我就不顾一切地追了来。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在郑州又交上了一个女朋友,根本就没来北京。他把我给骗了。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他好到底的,没有想到他会在半路上甩了我。我不是跟谁都可以乱来的人,求求你一定要原谅我……。”她扒倒在林建国那宽阔的肩膀上,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啊!又是一个受骗者,又是一个被害者!是谁把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红卫兵变成小破鞋、小婆子的呢?表面上看起来,她好像是叫那个将门之子的大学生给骗了,让那么叫什么“七兄弟”的流氓集团给拐了,又让大痦子给抢了。但若深入一步仔细考究起来,真正骗她、害她的人又是谁呢?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正是还在爹娘面前撒娇的年龄,也是应该在学校里安安心心读书的年龄,是什么风把她刮离了父母,刮离了学校,过早地独自投身到这个还盛行着欺骗、还存在着邪恶、尤其是最容易使小姑娘沉沦堕落的茫茫孽海中来呢?
听了她的第二段故事,林建国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感情。他想到了自己,也正是应该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里听课的年岁,学习基本知识的年岁,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青年学生的政治热情和强烈的正义感,让青年学生过多地参加了他们根本就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政治斗争,让很多学生荒废了学业,变成了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变成了扰乱社会的社会青年,一小部分得势者被培养成夸夸其谈的小政客,另一部分像林建国那样的失意者则堕落成为小偷儿流氓。他自己和许文英所走过的道路虽然短暂,但却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前途和命运。林建国虽然幼稚,但他至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会有鬼神在主宰着。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这种鬼神不是别人,就是那些身居中央高位的别有用心的人。正是他们,毁了他和许文英们的美妙前途,落到今天在人类社会最底层的垃圾箱里讨生活。对损害他的人,他从心底里痛恨。对于跟他一样被害的人,他从心底里表示同情。他猛地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转过身去,一把将许文英搂进了自己的怀中,一边抚摸着她那润滑得像肉球似的赤裸的身体,一边用一种交织着爱欲、怜悯和忿恨的语气像哄孩子似地安慰她说:
“别哭,别哭!咱们两个,都是受害者。过去的事情,我都能原谅你。只要你记住是谁把咱们逼到这步田地,害成这个样子的,从此学乖了,懂事儿了,不再受骗上当了,就好了。”
他想起自己跟小鸽子的那件事情来,也就更加原谅她了。只要她确实跟大痦子没事儿,眼前没有外线牵着,他就完全放心。他又把她搂紧了些,她喘着气儿问他:
“我这可是实心实意就爱你一个人了,你可不要爱上了别的女人,也把我甩掉了呀?啊?”
林建国完全明白,在他的心底,刚刚点燃的爱火已经完全熄灭,现在代之而起的只是同情,仅是可怜。他总有一天会找到爱情,而跟她分手的。他不愿说瞎活,就用亲吻回答了她。
她挣脱了一只胳膊,把灯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