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雪比城中要大,两人静静伫立片刻,望向白茫茫天空的眼睛浮上雾气,他没有松开手,她也没有挣脱,只静静不说话,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穆哥哥。”和风偏过头,看着南宫穆,他原本正在发愣,眼神来不及躲开,直被她看到了所有的依恋与不舍,她低头。片刻,和风伸出得空的右手,踮起脚,轻轻拂去他额头上挂着的雪花。那些挂在睫毛上的雪花,随着他一个眨眼,便沾到下眼睑上,化成了薄薄一层水,附在他脸上,她便用手拭去这层水。她动作轻缓,极是仔细,像是擦拭着极为珍贵的瓷器。他鼓足了勇气,松开右手,抬手轻抚上她的脸,手指划过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鼻子,她的下巴,然后等他正要俯身覆上她的唇的时候,她将手极为轻微地放在他的胸前,他便停了下来,垂下眼,转身看山涧雪雾交融的寂寥。
“穆哥哥。”她也看向山涧,“简姐姐以前未必懂得珍惜你,但是现在她懂了。”他没有接话,只呆立如雕像。
“如果不是要嫁给丰世子,我便不会成为郡主,也便不会遇到你,而遇到你的我,那时候已然注定是要嫁给别人的。如果我的人生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也不会遇上你。”她轻缓地说,转过头看他一动不动的肩膀,心里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左右,你都不会是我南宫穆的女人。”话是跟她说的,人却依然看向山涧。声音有些负气,也第一次有了南宫少主的冷冽。
“嗯。”她回答,声音不大,他听到了心里,成为日后每每忆起,心痛的一个缘由。
“但是,如果我没成为郡主时便遇上了你,我会成为你的女人。”她看向他。
他回头,惨淡一笑:“可是,我于封闭岑之前遇上了你。”
“那仍然是在我成为郡主之后。”她微微一笑,笑得牵强而无奈,眼圈红了,便有泪滚下,她赶忙低头。
他看在眼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愿意放开。
许久,他说:“我不为难你。”
距离婚期5天的时候,两位王妃已经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了,饮食上也是严格按照安排,不能吃荤不能吃辣,只为了洞房之夜,做最美丽的新娘。
当日打发走了最后送衣服来试穿的织锦女官,和风找来简采箫。
“简姐姐,和风求你两件事。”和风抱着一个汤婆子,倚在窗前,背对着简采箫。
简采箫当下一愣,迟疑地回答:“郡主请讲。”
“第一,尽你所能,在婚礼前把穆哥哥带回去。我带给他的伤害,今生都无法偿还了,也不能再让他更加伤心。”她依然看着窗外,自从五天前那场大雪过后,天空一直阴沉着,既无雨也无雪,干冷得令人心慌。
简采箫是过来人了,立时明白了郡主的意思。再没有比亲眼见着心上人与别人入洞房更加剜心的痛苦了。她沉稳地答道:“好!”
“第二。”和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她:“好好爱他,请你,好好爱他!”
简采箫心中一颤,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对方没有看开,也望着她,许久,她答道:“我会尽力!”
等到她要出门的时候,回头问了一声:“郡主,你可爱他?”
和风凄凄一笑,点点头:“也许与你的爱不一样。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是自父母去世后,第一个给我以守护的人。即便我不能给他他想要的那份爱,我希望他在远方,能幸福地生活。”
第二天,在木一的熏香和简采箫的药物之下,毫无戒备的南宫穆昏睡了过去,随即被安置在豪华马车上,与简采箫离开。
和风将自己的横笛放在他的包裹中,嘱咐简采箫,若他醒来不依,见到横笛会明白的。笛身上小字一行:遇上你,和风三生有幸!
那日在山上,她只给了他一个拥抱,那是她能给予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最宝贵的东西,那是她的送别,她希望给他留下一点回忆。
那夜,和风与木一分别在自己的屋里,无声痛哭到天亮。送走的人,是她们的朋友,是她们的兄长,是她们的亲人。而这一别,也许就是一辈子。
马车离开别院的一炷香时间内,封闭岑骑着马追上北门,他并没有靠近,只遥遥跟了一段,为这昔人曾在久国暗中保护过他的人送行。
如果不是和风,他想,他会与南宫穆成为好友。他知道自己并不爱这未过门的世子妃,可是,想到那日南宫穆牵着她的手走出城门,心里别扭。
南宫穆走后的第二天清晨,和风裹着披风,站在院子里,望向人去房空的对屋,再看向空无一人的院中,于无人时静默,于无人处悲伤,手下意识地摸向腰边,笛子已经不在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那么一个人,不能忘,不愿放,不敢提,不相望,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吧,她想。
她比任何人都敏感于失去。父母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骤然离开之时,她才9岁,只知道无尽地害怕,甚至不懂得悲伤。母亲说:“和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你的一生一定要花团锦簇,美满安心。那样,便是娘亲曾经到过这人世的证明。”于是,她努力地活下去。谁知道,这活着,远比当时与父母同去要艰难,每一天都伴随着无尽的孤寂。
在过去的一年半当中,她只是自然而然地依赖着南宫穆,自然到了忘了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当将笛子轻轻放入他沉睡的怀中之时,她突然那么渴望他会醒过来,顺着笛子握住她的手说:“跟我走。”
那么一瞬间以及现在,她都是那么想的,这种陌生的想法来得如此激烈,令她站立都困难。这一刻,如果有人问她,你愿意跟家人在一起,还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家人!而南宫穆是她骨子里认定的家人。
出阁之前的前四天,她便每日这样,5更不到起床,然后一个人悄悄走进南宫穆的屋中,一个人坐着发呆,直到院中开始有仆从走动,她便静静回屋。她每天只吃一顿,然后让木一把食物悄悄扔掉。
木一心里也很堵,却是理解不了郡主自我惩罚的行为。看她如此消沉地过了两天,便开始着急了,端着晚饭不肯拿出去倒掉。
和风静静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她不肯端出去,便也不理她,一个人看着窗外,整个人似乎要化成夜色的一部分。
木一挑了挑房中的炭盆,火苗蹿高,呼啦一声,衬出房中的寂静。然后她自顾拉了凳子在软榻边坐下,静静看着和风:“郡主,能告诉我怎么回事么?”
和风别过头看了她一眼,许久,又掉转头继续盯着窗外暮色深沉。
见她实在不肯开口,也不肯进食,木一只能拿了帕子过来绣,不安的时候,她便喜欢绣一方手帕,将慌张压入密密的针脚中。
两人相对无言在屋中呆了很久,和风突然动了起来,拉过披风给木一披上。木一看着她,刚两天,整个人瘦了一圈,失了以往那份闲适,心里一紧,便顾不得唐突:“郡主,你想跟他走么?我陪你。”
和风看着她,又下意识看看她手中的帕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人生,哪能那么完满。他难过了,我也便难过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不难受,仅此而已。”
“南宫大哥会希望你好好生活,你这样只能让他更难过。”木一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手。
和风起身,接过杯子,捂着,缓缓地移动到门口,望向空旷的院中。无论辰夜,这院中再无那粗布白衣青年舞剑的身影。有些事情,即便是对着亲密如木一这样的人,也是无法相与诉说的。和风想,终究她欠着南宫穆一份幸福,她只想在成亲前放肆地想念着他,不管远方的他知道与否。而这种心情,是不便与任何人提起的。这样待他,做错了么?她反反复复思索,可是,世事往往是这样,眼前的也许是中结又或许是终结,没走完这一生,如何评判这选择是对是错?无论如何,她想,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曾那般喜欢过自己,这给她惨淡的人生增添了一丝韶光,她应当将他深藏在感激的心里。
而成亲以后,她便要好好守护那位第一眼便让她心跳加速的人儿。这世间的缘分真的令人难以捉摸,同样是令她牵挂的人,南宫穆总是让她温暖心安,而丰毕岑却令她怦然心动。
隆庆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一,天气晴朗,宜嫁娶。
丰世子迎娶久国召南郡主,二王爷迎娶左辅启东嫡女,两位王妃皆自庆典司出阁。一时都城人头攒动,王城充满喜庆。晚上,朝中群臣携家眷赴王宫赴宴,两位王爷府不单设宴席;都城四个城门口,百姓可自行领取密酿米酒,以沾王室喜气;邺州以下州城城府均收到宫廷运去的米酒。吉时到,礼炮响,百乐齐奏,举国同庆。
礼毕,丰毕岑牵着金丝红绸走入洞房,绸缎的另一端,是他的世子妃,从此以后这世子府的中院寝殿,便是他们的家。兴许是这热烈的气氛,兴许是看到封王爷长期因宿疾而苍白的脸上显现了罕见的红晕,丰毕岑感觉到了一丝丝莫名的喜悦。常年一袭墨绿衣衫的世子,如今穿上了礼事阁专门定做的大红吉福,衬得人俊秀无比,因了颜色的缘故,平时有些过于严肃地脸上,有了些明亮。不管内心有多少挣扎,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那么痛苦,此刻的丰世子,早已习惯了纠结的内心,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满屋的红烛中感到了点点喜庆,不禁有些慌张。
待他正要转身回王宫应酬时,世子妃自行掀起盖在自己头上的喜帕,惊得喜娘及礼事阁司仪一团混乱,“世子稍等。”她轻轻开口,像唤着老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