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世子妃卧床不起,木一领着御医哆哆嗦嗦地照看她,整日,她面色潮红,嘴唇发乌,忽冷忽热。冷的时候浑身打颤,几床蚕丝被都不够用;热的时候全身发烫,多少冷毛巾都不够敷。御医确诊为风寒。
世子不在,木一找不到人拿主意,只好严格按照御医的处方,自己亲自煎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才能压制心中的巨大恐慌。宫人们乱成一团,均被她屏退了。
她记得,在久国时,陪郡主听课,讲的是封国历史和风土人情,授课的礼部参政曾幽幽说道:“召南郡主之前,有三位郡主南嫁丰国,南隅潮湿,不适宜北人居住,几位郡主到了南边不到两年,皆染风寒西驾。”
入夜,和风纤弱的身体盖在厚厚的丝被下,不停哆嗦。木一钻进被子,抱着她。此时是丰国最热的7月,她的身体像寒冬冰块,木一满头大汗,却无法捂热她一丁点。终于止不住胡思乱想的木一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反复推醒和风。
深夜,和风终于清醒了些,她吃力地伸手摸着身边的木一,轻声问:“给我看病的是常大人么?”
木一惊喜有余镇定不足,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常大人呢?”和风问。世子府与小王爷府中,都有宫廷派来的常驻御医,世子府由常医使主管,他的手下,有三名驻府御医。
木一突然呆了,她努力思索了一阵,有点紧张,说:“常大人和三名医使陪同世子南下了,宫里另派了两位御医,照顾你和莫夫人。”
和风努力呼吸了一会,几乎是突然之间,她感觉到嘴唇发麻,她突然明白了,一丝恐慌笼上心头,她急急地看向木一,艰难地说:“快,快去前院找成堂……凛,快,快去。”
木一一愣,旋即钻出被窝跳下去。成堂凛她知道,是世子的门人当中唯一一个懂武的先生,确切一点说,是少年。那人相貌一般却总是寡言少语,不多的几次接触当中,有一次却是记忆深刻的。
那时,丰毕寒策马而去,她立在世子府门口,不知过了多久,台阶上立了一位青衣少年,眼神颇为鄙视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皱皱眉,却未搭话,便进了中院。后来,世子迎娶莫夫人时,她去前院帮忙,才知道他的名字。
徐庭正来邺州时,汶泰带着她住在府外,一同在外面的人,就是成堂凛。他看了一眼徐庭正的字,便让木一研墨,自己以徐庭正的名义写奏章,那字,居然与徐庭正一模一样,当时看得木一就发呆了。在他们入住的院中,第四日,来了左辅门人,帘子后,成堂凛咳嗽了几声,说:“徐某小染风寒,多谢左辅大人挂心。”那声音,与徐庭正一模一样。
木一酿跄着正要出门,和风咳嗽了几声,嘱咐她:“不能让别人知道,悄悄把他叫来。”
成堂凛与世子同岁,前年世子巡视国考考场,瞥见奋笔疾书的成堂凛,那是一篇论官员德才的文章,启文他写道:德者,未有才,是为国之羁绊;才者,未有德,是为国之隐乱;是以为官者,先有德,不成患;次有才,不成绊。
文章并不是一篇上好的策论,却甚合世子之意。考场上,世子摁住他的笔,问:“何人?”
“北州成堂凛。”他起身作揖,不卑不亢。
世子凝视他,片刻,问:“继续写下去?”
成堂凛看向世子,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主,他摇摇头,一搁笔,道:“若,世子不嫌弃。”
世子颔首,道:“走。”
两人离开考场,成堂凛虽未能入朝堂,却入了世子府,成为世子左膀右臂。这次迎接徐庭正的过程中,和风第一次接触到他。世子府内小规模招待宴会上,那表情总是淡然的年轻人,既未向其他人那样带着惊艳瞥一眼莫夫人或者,好奇地望一眼没有身份却得以同坐的木一,从头到尾,那年轻人,看着徐庭正。而后,她听木一说,他能模仿徐庭正,心里升起浓浓的钦佩。
徐庭正通音律,宴会上,珠帘后,世子妃亲自为他抚琴,一曲万马奔腾黄沙千里枯骨十万的悲怆,则是久国军队流行的《煞秋风》,曲罢,徐庭正朝世子妃深深鞠躬。那时,和风瞥见成堂凛隔着帘子,定定地把她望去。那一晚,和风明白,他日,她若需要,这两位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与人之间,能否成为朋友,从来不需要语言。
木一闯入的时候,成堂凛未睡下,正在看书。仆人认得木一,不敢相拦。成堂凛抬头间,正是翠衫纱裙的木一,她语不成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拉。
成堂凛何等聪明,他挥挥手,让仆从下去,自己由着木一一路拖到了后院。到了世子妃的房门口,他就像钉了桩子,木一再拉不动了,她只好轻轻唤一声:“郡主。”
和风彼时陷入下一轮冷热交替,闻言来不及做声,木一便哭着跑进来了,成堂凛吓了一跳,咬咬牙抬脚进了世子妃卧寝。
正如他所看到的,世子妃的情形不容乐观,他立在床头看了一眼面容惨白毫无生气的世子妃,轻声问木一:“御医来了么?”
年轻男子的声音里,虽有惊慌,却为木一凭添了三份安定,她俯身抱住和风,咬住唇,轻轻点头。和风被她温柔地摇醒,睁开眼看见成堂凛,她挣扎着开口:“拜托先生……带着人,去,去竹苑,守住莫夫人,护……护她周全。“
成堂凛心中一寒,顾不得礼节,抓住世子妃的手腕,搭手诊脉,沉默了半宿,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他蹲下来,凑到和风耳边,道:“请世子妃放心。”
和风此时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呼吸沉重着,木一抱着她不肯松手。
成堂凛轻轻拉了她一把,两人走出房门,匆匆走向竹苑。院内一片安详,连夏日虫鸣的声音,都分外清晰。木一有点发抖,成堂凛轻轻抓住她的胳膊,一路到了莫夫人门口。
自莫夫人怀孕以来,千伶便在屋内卧榻上睡,此时听到脚步声,她拿到短刀,轻轻出门。
出得门来,月光下,是前院的成堂凛和世子妃身边的木一,千伶皱皱眉,摆摆手,示意二人跟她出去。三人一径又出到院外。
尚未停下脚步,成堂凛便一个回身,左手揽住木一,右手直取千伶的短刀。千伶一惊,原地后翻,着地,拔刀,点地,腾空而起,却是直指木一。成堂凛稍稍后退,轻轻一拨,木一换到了他的右臂,他侧身,轻轻躲过了千伶的刀。千伶来不及回身,便一弯腰,刀扫向二人两脚边,成堂凛抱着木一原地跳起,便听到耳边刀锋带起一阵寒气,成堂凛抬脚,于刀尖上方踩下,而刀此时却像绸缎一般,生出些弹性,被千伶刺溜抽回。
成堂凛暮然放下木一,置于自己身后,伸出手,掌风凌厉,千伶的刀顿时像狂风中一片叶子,定不住,往下沉,眨眼间,她收不回手,刀入成堂凛的手中,他道:“姑娘好身手!回去吧,一刻不停地守着莫夫人,世子的骨肉不能出半点差错。”
千伶原本恼怒不已,闻言立住,知道他原是试自己的身手。恨恨看了眼他身后一直未出声的木一,她便要掉头会院子。此时木一却开口了,她问:“莫夫人可好?”
千伶没有止步,她对世子妃及木一有种本能的排斥,甩甩衣袖,扔下一句:“可要辜负姑娘了!我们夫人好得很!”
待到千伶的身影消失在院内房中,木一扯扯成堂凛的袖子,低低说:“你刚才诊脉了,郡主可是风寒?”
成堂凛看着她,脸上一派萧杀,他摇摇头,木一明白了,她知道了为什么和风醒来就想着要保护莫夫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风寒。世子不在,有人对世子妃下手了,那么,这人又会放过世子的骨肉么?
思及此,木一有点哆嗦,她再扯扯成堂凛的胳膊,压低了嗓门,道:“白日,我把宫里派来的御医请来了,对方说,世子妃着了风寒。”
成堂凛突然抓住她的手,他意识到了世子妃的处境。他看向木一,这个姑娘身上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尽管惊慌失措痛哭流泪,她始终给人温暖的感觉。他摁了摁她的肩膀,刚想要安慰他说,不要怕。却瞥见竹苑中人影闪过,一道暗红色的裙角,镶着醒目的白边,成堂凛顿时呆住了。
安慰的话,生生被他憋了回去,愣了一刻,他撇下木一转身要走,木一不解地看着他,想要叫住,却不敢发出声音。她明白了,成堂凛要退出这个漩涡,可是她不明白,他即是世子门人,焉有不保护世子妃的道理?但是,她没有叫住他,无论如何,自小的教养以及和风的熏陶,她懂得不强人所难。
她低了一下头,转身跑进定落园,在指望不了别人的时候,她想,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和风。
木一前脚进门,刚看了看和风,后面一阵微风,门被关上,却是成堂凛跟了进来。她回头,呆望着黑暗中的青年,突然鼻子酸了。郡主已经进入到昏迷状态,她一个人,有绝望的害怕,而他,适时转身回来了。房中只床头幽幽点着一盏灯,从木一的方向看去,成堂凛的轮廓是模糊的,神情不明朗,只这一瞬间,那个骑马踏花的身影终于从黑夜中转身,离她远去,消逝在记忆够不着的地方;那一个个辗转不能眠的夜晚,如今显得徒劳,她只是一个人,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今番,有人闯入这个梦中,扰了她的混沌,清了她的心思,那一派静默不曾有过对白的梦,终于醒了,于是,梦里的人,走了。
成堂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他知道自己在见到红色人影以后,却再次返回,从此,他便不能再在这丰国呆了。那红色人影,武功远在他之上,应该是故意现身,给他提醒。可是,在他转身离开,木一却没有叫住他之时,他回头看到这姑娘一个人静默地回到主子身边,檀香远去,他突然觉得,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