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低声叫醒了世子妃,她却沉沉睡着,毫无反应。木一忍住慌张,掐她的人中。似是在与自己挣扎,过了很久,一阵激烈的咳嗽,和风缓缓睁开眼睛。成堂凛俯在她耳边,悄声说:“竹苑有啸骑十六卫的暗卫。”
世子妃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目光聚拢,她看着成堂凛,拼进了全身力气,道:“带,带木一去幽州,南宫家。”
木一不是很明白两人的对话,听闻和风要她走,突然一把抱住她羸弱的身躯,趴在她身上,她没有哭,只轻声说:“和风,你别怕,也别赶我走,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在久国皇宫,谁没有死过几回?”
她第一次直呼和风的名讳,和风终于感到一丝暖和。有泪滑过,落入发间,和风艰难地抚着她的头,却跟成堂凛说:“现在就走,否则……”深吸了口气,她的手离开木一,伸向成堂凛,气若游丝,道:“带她走。”
木一抱紧了她,压得她呼吸困难,成堂凛要拉起木一,却见她咬破了自己的唇,拼死了不放手,也不管和风阵阵咳嗽。
拉扯中,他听到木一说:“先生你快回前院,别管我们了。你带走我,我一个人也不会苟活。”她的声音清冷,是和风也没见过的木一,决然的,坚定的,死心的。
成堂凛叹了口气,松开手,看向和风,悄声问:“西州人善医术,我去徐大人府上求助,可妥当?”
和风安慰性地想拍拍木一,手落,手无法再起,她感觉到了生命在点点消逝,她甚至听得到那声音。她想起儿时随父阅军,想起母亲教她抚琴吹笛,想起南宫穆,他在院中舞剑,身影翩跹。她下意识偏过头,想要望向房外院中,视线却开始模糊。
成堂凛又说了一遍,她终于听到了,拼命摇头,许久才能说话:“原来我不知情况……害了先生了。”她的声音极低,气息渐淡,成堂凛只得俯身,几乎贴近,才能听到她继续说:“世子需要徐大人,决,决不能将他拉进来。”
往事一幕幕,开始清晰了起来,安静无力的身体里,翻腾起比喝了七日的毒药之后更刻骨的痛苦。
在久国时, 她的培训课程中,有如何使用高丽的海东青传书,有如何绘制地图,甚至有如何使用丰国几大氏族部落的方言。按照命令,她每年得将丰国的情况汇报一回,由驻扎各封地城外的远征军送回久国朝廷。这是秘而不宣的规矩,她领了命,丰毕岑亦是知道。各个封国向朝廷娶亲的时候,都知道这样的规矩。可是,真正做到的郡主,寥寥无几。她们要不是死在各国,就是彻底不与朝廷联系,久国要是敢打,也就打了。正因为打不过,又抱有一丝希望,才沿袭着这样的规矩。
有一天晚上,木行回来告诉她,世子被紫衣裙裾的几个高手跟踪却未出手相伤。待到木行回屋,她的屋中出来一个太监,太监细语温吞,他一只手搭在和风肩上,便是阵阵麻痛,太监说:“召南郡主恐怕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久国从来不缺郡主,可以选你南嫁丰国,也可以换人。识相就收敛点,也不枉太妃以命保你!”原来,世子从来都不会有危险,那些人不过试探他是否朝中有人,而和风是自作多情了。
近两年来,和风一直不明白,怎么一位授课女官,就有权利推荐她呢?如今命悬一线间,却顿悟了,她终于明白了。她的老师是太监口里的太妃;而因她帮助丰毕岑,太妃以命相保了。于半清醒中,她低低叫了声“老师”,声音清浅,连自己都听不清。
成堂凛突然就地在坐下,他闭上了眼睛,仔细琢磨着出路。过了今夜,世子妃若是去了,他与木一断然也是活不下来了;若世子妃熬过了今夜,他们也不过是多活一日,情况并不会发生变化。刚才搭手诊脉,他就知道世子妃中的是南州夷人的剧毒,这种毒太过狠辣,死后验尸,也不过是风寒症状,为禁药,民间鲜有人懂。不道,堂堂封王室,用这么狠毒的药对付下嫁的久国郡主,多少有些跌份。但成堂凛也明白,久国远征军驻扎城外20里,虽是象征性的2000人马,却也是一种威慑。世子妃若死,远征军军医必要验尸,难怪选用症状似风寒的药。
抱着与和风同去的心里,木一突然想起一个人,她兀自跳下来,拉起成堂凛,道:“你陪我去趟小王爷府。”
成堂凛看着她,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说:“稍等”便转身出去。
他没有破解这毒的药,他确信寻常大夫也不会有这药,除了深居王宫的南州医使,估计也没人能配解药。他能做的,只是找来能缓一缓病情的药。
成堂凛刚出门,一阵掌风袭来,红衣白边的,却是啸骑十六卫的老三。
和风听得门外的打斗声,拉起木一,她喘着气,像是一口气没上来便要去了。木一也听到了门外的打斗声,正要出去,被和风拉住,她俯下身,听得和风幽幽说道:“世子要我的命。你听话,快回久国。”
木一呆了,一屁股坐到床沿,她不明白,只盯着和风,眼泪像断了线。
和风盯着帐顶,又像什么也没看,只是单纯地、努力地睁着眼睛,她怎么能不明白?封王爷尚且健在,王后怎敢动世子妃?那送汤的女官,嘴里明明说的是:“王爷与王后”,所以这药,不是王后赐的,是丰王爷。而王爷能这么做,势必得到儿子的默许,否则父子反目,得不偿失。在成堂凛返回之前,她还没有明白,当她听了了成堂凛说啸骑十六卫的人在保护莫夫人,她就明白了。
临走前夜,丰世子说:“你,照顾好自己。”
他说:“世子妃,嫁给我不是你的错,我明白。”
他说:“你不要恨我。”
他显然猜到了父亲会借王后之手对和风下手,他担心王后借机顺便伤了莫夫人和孩子,所以,隔壁的竹苑留下了暗卫;所以暗卫要现身,示意成堂凛不要管闲事;成堂凛显然没有接受暗卫的劝阻,所以,现在外面打起来了。
虽然说不出话来了,和风开始担心,恐怕连木一也走不了了,就这么有气无力地思考着,身上麻麻的感觉,由嘴唇开始扩散,她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闭上了眼睛,苍白如纸,安静如睡。木一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
门外的打斗声音没有了,木一吹灭了烛火,便要出门去。
成堂凛推门而入,没有说话,直奔床头,来不及扶起世子妃,只塞了一粒药丸,一摁咽部,药丸下咽,他转身拉着木一出去。
刚才啸三现身是想保护他,趁现在什么也没做,想让他离开后院。一旦他真的出手相救并且真的就下了世子妃,等世子回来,成堂凛估计后果难堪了。
木一要去找小王爷,成堂凛想,死马当做活马医,小王爷不问政事不理朝堂,说不定他愿意帮一把。如果小王爷救得了世子妃,他想,他就带着这两个女人,趁世子未来得及返回,赶紧逃到久国去。
木一不懂武功,只能任由成堂凛抱着她飞身上了守卫森严的小王爷府。
成堂凛的武功固然不错,不过,读书人出身,他还没有高到能将丰毕寒从寝殿拎出来的地步。抹黑到了院内,两人大眼瞪小眼,失了方向。
木一的人生,第一次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明明这么近,感觉却可以那么远。她知道丰毕寒就在这院中,但是大小的院落,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当然,她从来就没有知道过。
成堂凛的考虑更多一些,想了想又带着木一折了回去。他们知道世子妃不是风寒,但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知道,否则往后真没有退路了,还不如现在带上这两个女人赶紧北上,看能否寻到一丝生机。他愿意跟木一来这一趟,多少有点成全木一的意思。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大的韧性,平时是看不出来的,此刻在时醒时晕中,和风倒是无比清醒了,有些本能的东西,被刺激到狠了,就会从沉睡中苏醒,她想,不,她决定,自己得活下去。她的人生,还不算已经开始,如何能就这么结束?
这种决定一旦下了,人的潜能也被激发,和风努力保持清醒,等待木一他们返回。现在的她,脑海里,没有南宫穆,亦没有丰毕岑;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只有自己。她听着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她觉得天地清明,一切都值得一搏。
成堂凛携木一踏入屋中,皆吃了一惊。梳妆台旁,和风穿着紫色宫袍,颜色比世子的衣服浅一些,上面绣了白色蝴蝶,她为自己梳起了王公贵妇的挽髻,苍白的脸上,淡淡地打上了胭脂,眉间一点金黄。她的双手置于宽大的衣袖中,她坐着在等两位返回。
和风已经处于半清醒状态,她伸出右手,手中两卷明黄绣龙圣旨,两人当即跪下,她悠悠道:“成堂凛,带我入宫见封王爷。”
久国皇帝御赐两道圣旨在手,成堂凛心中升起浓浓的敬畏,这位女子,如当晚她抚琴一样,苍劲有力当中隐现点点阴柔。
辰时不到,身着久国郡主宫服的和风,见到了封王爷,此刻他们是平等了。一位久国御赐郡主,一位久国御赐封国国主,和风圣旨在握,微微施礼便自行跪坐于软垫之上。
封王爷从未想过,此生要单独面对这位儿媳妇,此时他的眼中阴晴不定,大殿上只剩下遥遥相对的两人。
“王爷,儿臣身患风寒,不便行礼,敬请恕罪。”和风的声音太虚了,声音有些沙哑,封王爷听不清,便自行下了王座,走下殿前台阶两步,经历过一世风雨的人,怎会被一个小女娃唬倒,他爽朗一笑,原本病仄仄的一个人,居然有丝看热闹的兴奋,却没说话。
“儿臣之父,14岁西征成名,戎马半生之后,被贬到了和城,当了边陲守关大将,而后,被满门抄斩,只留下我一滴血脉。”和风跪不住了,拖着垫子,艰难地到了大柱旁,倚着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