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傅叶农的女儿?”封王爷自台阶走下,声音阴沉,他在和风的对面,立了一会,转过身,坐在了檀木椅上,居高临下看着几乎跌落地上的人。
“是的。”和风轻轻回答,圣旨塞入衣袖中,已经没有必要用了,只要封王爷认得傅叶农这个名字,她就知道自己能活下去了。
“我被那些敬仰父亲的江湖人士救了;而后被太妃举荐南下嫁给世子。”和风幽幽喘着气,定定看着封王爷,久国只有一位大半年前因她而死的太妃,那位太妃原是江湖中人,因为爱上了先皇才入的宫,是位传奇的女子,上了年纪的朝廷中人,不会有人不知道她,当然,和风琢磨很久才把她认识了,可惜,人却为她而去。她接着说:“我想啊,追随父亲的那些人,希望我过得好,所以来了丰国之后,我真没有见到他们了。”
其实,她在久国皇城也没有见过那些为父亲奔走的人,或者说,那些人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陪她葬父的几位侠士,以为她投奔父亲的友人过得很好,再无人问津她。但是,这话她敢说,封王爷不敢不信。要不是朝堂上和江湖上不断有人在努力,傅叶农怎可能平反?
一番时断时续的对话中,天已大亮,盛夏的骄阳,早早爬满天空,和风倚着柱子,道:“耽误王爷早朝了,儿臣替王爷作画如何?”
封王爷略惊,没有作声,却命人端来纸墨。
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和风画了一幅邺州城区防守图,而后在世子府和小王爷府圈了两圈,幽幽道:“世子势单力薄啊,本来,儿臣还想,自己一定好好协助他,将来平西州,定南州,通东北方商贸,可惜儿臣福薄。”
封王爷抽走她的画,两人对视着,他心中有被威胁的不痛快,可是,那两个圈,像示威一样,不加掩饰地对着他。
“儿臣一死,也不过是世间少了个女子;儿臣活着,世子能多一份帮衬,王爷呀,其实,儿臣想活着。”和风言语虽轻,意思却是生硬的直白。
最后她叹口气,靠着柱子,看向外面的天空,自言自语:“王爷有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可只有我一个女儿尚在人间。我去了,傅氏断了血脉,一定有人会惋惜的吧。”
封王爷也看向窗外,许久,他问:“你原本打算怎么协助世子?”
和风闻言轻叹,道:“现在想不起来了,儿臣可能……不行了。”声音小了下去,眼睛合上了。
封王爷回头看她,往殿外喊:“传御医!”
九月将尽,酷暑退去,清晨的邺州,世子妃携门人与徐庭正于城门口迎接世子返回。
这是第一次,徐庭正在公开场合表示效忠世子,毫无预兆,世子妃与王爷觉得时机正好。他是西州徐氏次子,世子助他扳倒长兄,他助世子朝廷获得威望。一直以来嚣张跋扈的人,从此收敛了刻意装了三个月的戾气,一副只被世子收服的样子,百官多少有些惊叹,连左辅启东也开始暗自重新审视他。
带着南地的湿气,一袭紫衣的世子骑马在前,苍劲的马蹄声划破清晨郊外的安静,与之纵马并肩而来的是一位异族女子,她的条纹粗布染裙裤贴着马肚子,娇俏中透着英气。和风眯了眯眼,一阵头疼,大病初愈的身体,比之以前明显柔弱,早起便头晕。
成堂凛与徐庭正策马一步,出队迎接,两人的马挡了那女子,世子绕过他们骑到了和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神色明灭交替。他的乌发垂下,眼框周围一圈青色,应该是劳累所致。
和风身着淡紫宫服,她抬手,伸出,握着他腰间垂下的白脂玉,狠狠一拽,那玉便跌到她的手里,然后她低头给自己佩上,转身对抬轿的宫人说:“回府。”
世子没有说话,众人皆各静默,只听见一阵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以及绸布锦衣的摩擦声,世子妃在木一的轻扶下转身走向官轿。
不待二人走出几步,世子马鞭挥出,缠住和风的腰,而后强大的内力,自马鞭传来,她被凌空卷起,世子右手一勒缰绳,脚下一紧,白马一声长嘶,世子妃落入他的怀中,两人纵马向前。
木一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反应有些迟钝,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成堂凛,对方朝她温温点头,她便放心了,走到官轿旁垂手立住。成堂凛望着绝尘而去的世子,伸出右手,所有的人马立住。
那位骑马的女子一甩马鞭正要策马赶上,马鞭堪堪落入徐庭正手中,他微微一笑,道:“南番女子果然多风情,但入得王城,也只能委屈下马了。”
闻言所有人下马,成堂凛牵着马走向木一,示意她一起走回去。
世子带回的人马走近了与众人回合,一队着染布裙裤的南番人显然是那女子的属下,他们没有下马,看向主人。
那女子睨了夺她马鞭的徐庭正一眼,指着前面快要看不见的紫色人影,倨傲地问:“那是启凤止?”
徐庭正犹豫谨慎地摇头,这个名字他不熟悉,这个问题很是突兀。前面的成堂凛与木一一惊,凭着直觉,木一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那就好。”冷漠的声音响起,依然是那女子。话罢她也不为难徐庭正一行,纵身下马,身姿轻盈带着一股霸道。缰绳一扔,后面有人飞身接过,牵着她的马,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队伍前面。几乎同时,她的人齐身下马,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前方白马上,丰世子单手揽住世子妃,放慢了速度,两人没有这般贴近过,均有些暗暗的紧张。刚才马太快,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双手则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待到远离了众人,和风拍拍他的手,冷冷道:“你放我下去。”
他的手紧了紧,勒住马,却没有放她下去的意思,过了许久,他问:“府中一切可好?”
她当他是问莫夫人,只简短“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丰毕岑挺直了身躯,低头看了眼和风,她看着前方,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从她的头顶凤钗滑向裙裾,宽大的宫服透着随意,两人的紫衣交叠,南下以来长久的紧张之情顿时松懈下来。只一瞬,他微微低头,下巴抵在她的肩上,盈盈苏合香令他安心,他抬头,右手一勒缰绳,左手用力扣住怀中人往自己身上揽,轻声说:“回家。”
他那轻轻一碰,来去太快,和风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抬起头看向前方。
原以为再见面一定冷淡客气甚往常,再相对一定无言尴尬度来日,却不想是这样一个场面。见到他一身疲倦,和风原本酝酿好的所有客套和冷漠消失殆尽,却是另一场相见如初的心动。无力看着前方,儿时父亲曾这样抱她骑马,今日是丰毕岑,她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劫数,一见倾心,再见仍倾情。再多的思考已是徒劳,她开始恼恨自己,突然,她松开手,被颠地七晕八素就是不抓住他。丰毕岑皱皱眉,抿紧嘴唇,一只手自腰间往上迅速移动,扫过她的胸前,停住,手放在她肩上,另一只握住缰绳的手一弯,停在她的腹部,这样,她便真的贴在他身上,被牢牢箍住。
顾得不面红耳赤,和风只觉得被他勒得呼吸困难,恨自己不该逞一时之能。
“丰毕岑,你放开我,自己回去。”定定神,和风大声说。
丰毕岑没有答话,她便开始使劲掰他的手,从未在人前任性过的人变得有些撒泼,世子的手纹丝未动,和风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囔着:“丰毕岑,你放手,再不放手我要咬人了。”
他的手依然绕着她扣在肩膀上,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胸前,隔着单薄的衣物,臂上有柔软的触感,她一挣扎,开始不停地扭着,他便能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本来正尴尬间,她来了这么一句。于是封毕岑勒住马,抬起胳膊,他柔声说:“咬吧。”
和风回头看他,两人靠得太近了,她艰难回头也只是看到他刚毅的下巴,她的眼睛红了,抓住他的胳膊,拔了簪子,簪子扎破他的衣裳,也仅仅是扎破他的衣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原本由毒发时的疼痛积累起来的对他的失望和怨恨,在他清浅一句“咬吧”之后,消失殆尽,只剩下委屈和对自己不争气的痛恨,对于他,却下不了手。下一刻,她扔掉了簪子,捂着自己的脸大声哭,丰毕岑复又抱住她,低着头靠在她肩上,任她哭得发抖,只从后面,静静抱着她。
待她哭得舒服些了,就又开始掰他的手,边哭着边囔:“我不坐你马上……你不许抱着我,我自己回去。”
本来她是真的这么想的,可是在丰毕岑听来竟有些撒娇的意味,他再次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无奈地深呼吸,又使劲摇摇头,而后再不理她,一勒缰绳,纵马朝城门飞奔而去。以他对和风的了解,进了城门她自然就安静下来了,进了城门她真的安静了。清晨的王城还算安静,早起的人却也不少。两人骑马当街而过,引来不少百姓侧目。不管多么尴尬,和风只是低着头,丰毕岑松松抬起左手,借着官服宽大的袖子帮她挡着。尽管如此,她也不吵着下马了,她的一只鞋子被自己刚才蹬掉了。
成堂凛一行走得很慢,落后二人整整半个时辰的路。快到城门,刚才两人停马的地方,前方的女子首先停步,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只紫色厚底锦缎绣花鞋,鞋子背面绣着蝶恋花,镶着细细颗粒的粉紫珠子,以为花蕊。鞋子旁边是和风扔掉的簪。木一眼尖,迅速跑过去拾起来,对着那女子轻声道:“哦,这是我们世子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