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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斗士李公朴、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杜重石等人在成都发起召开追悼会。为此,国民党特务捣乱会场,并将杜重石以莫须有的“流氓袍哥包庇烟赌罪”加以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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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狱中,杜重石耳闻目睹了重重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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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民盟中央营救,杜重石获释出狱。但是《大义周刊》已经被封,成都也不许继续住下去,只好转移到另一战斗岗位上去。
一、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
1946年7月11日,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在昆明暗杀;过了四天,7月15日,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又被国民党特务在昆明暗杀。他们两人,都是因为反内战、争民主而被蒋介石杀害的。他们的死,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慨,纷纷集会抗议。成都市各界也筹备举行追悼大会。发起人是张群和邓锡侯,张群还同意担任大会主席。
开会前三天,邓锡侯警卫室的副官主任余仲良得到了国民党特务要捣乱会场、破坏大会的消息。他是蜀德社的成员之一,因此特地跑来把这一消息告诉杜重石。接着,特务分子就放出谣言,说是共产党要在开会那天举行暴动,弄得市民人心惶惶,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去参加追悼会。
开会前两天,张群突然借故离开了成都,声称他不能担任大会主席了。张群是蒋介石的终身幕僚,他在成都,本来就是蒋介石的影子和替身,他之所以要“挑头”发起开追悼会,无非借此装装他也拥护民主的门面,“临阵脱逃”,本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可以奇怪的。出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邓锡侯这个“汤圆儿”,也突然称病,不能出席大会了。杜重石十分气愤,写了副挽联,悬挂在追悼大会的会场上:
怪,拥护三民主义,竟遭毒手,应留者未留,
何弗思国中人群,要誓死争回民主;
妙,维持法西政权,定下阴谋,该杀的不杀,
试环顾海外局势,应狠心抛却独裁。
尽管杜重石在两天之前就把“可能要出事”这样的局面告诉了张澜,但他还是毫不畏惧地出席了大会。大会会场设在蓉光大戏院。由于预知有特务要捣乱,原估计参加大会的人不会太多,但比预计的人数还是多了许多。
大会准时举行。在青年党主席李璜代表各界民主人士致悼词以后,即由张澜代表民盟及李公朴、闻一多家属致谢词。这时候台下口哨声和“打倒共产党的走狗民主同盟”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特务们纷纷敲打桌椅,制造噪音,秩序登时大乱。混乱中,有的小特务向张澜投掷秽物,有的小特务就去撕悬挂在会场上的挽联。杜重石写的挽联,也被特务分子抢走了。
混乱中,杜重石一面吩咐潘文华的警卫室副官、蜀德社袍哥秦绍成保护张澜离开会场,一直送他到家,一面注意台下带头捣乱的人,发现原来是保警大队长王介中、侦缉大队长余闻翰等一批便衣特务在指挥小特务们带头捣乱。
当天夜里,杜重石把自己在会场上亲眼见到的情况告诉杜桴生和《华西晚报》的两名记者:共产党员唐征久、民盟盟员黄是云。他们三人立即把消息发出。第二天,军统特务办的报纸《扫荡报》报道的是“市民自发地进行捣乱”,而《华西晚报》和别的一些报纸则把带头捣乱的便衣特务名单公布了出来,特务们造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时候,四川省省会警察局局长已经换成了军统特务徐中齐。他打听到带头捣乱会场的便衣特务名单是杜重石提供的,恼火之极,当即下令让保警大队长王中介派人去逮捕杜重石。王中介对杜重石的“后台”是知道的,有些犹豫地说:“只怕好抓不好放吧?”徐中齐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决心抓他,难道还放他不成?你把他抓来,录下口供,立即转送重庆‘白公馆’。量他杜重石有多大本领,还能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么?”
王中介自己并没有出面,而是打发一个中队长于深夜逮捕了杜重石,并且把《大义》也封了。
第二天,军统特务机关报《扫荡报》以《袍哥流氓杜重石包庇烟赌被警察局拘捕》为题在显眼的版面位置上发了一条花边新闻。第三天,由广安县旅省同乡会具名在《新新新闻》上登了一则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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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会监事长杜重石因思想问题被省会警察局拘捕。有的报纸所载消息与真情不符,且涉及本会监事长个人及我县旅省同乡之声誉。特此登报声明。
陈思孝主办的《新新新闻》,是成都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事情由广安县旅省同乡会出面把真相公布,使徐中齐十分尴尬也更其恼火。原来策划好的立即将杜重石转送重庆“白公馆”特务魔窟加以谋害的诡计也一时不能得逞。
二、拘留所中三十天
杜重石被押送到警察局拘留所,天色已经放明。拘留所所长姓刘,也是个袍哥,杜重石又在省会警察局挂过事务主任的虚衔,所以他跟杜重石本来就认识的,今天见杜重石被送进了拘留所,很客气地说:“杜大哥来了,应该受到优待。你就在警长的卧室住好了。”当即把杜重石让到了警长室。
1946年春,杜重石和素蓉小姐订婚之后,未曾举行婚礼, 未婚妻就返沪探望老母去了。因此这时候他仍是单身汉一个。他被捕之后,由家里拉包车的车夫把消息通知了黄瑾怀,又把寝具及日常用品送进了警察局拘留所。所长收到之后,亲自送进警长的卧室里来,还帮着铺设好。
当天入夜之后,一位不认识的警长到所长办公室跟他说了些什么,那人一走,所长就走进警长室来,吞吞吐吐十分为难地说:“杜大哥,真是对你不起,今夜晚只能委屈你一些,请你到……到……拘留室去过夜。”说着,就把原来铺设在警长铺位上的被褥又卷了起来。
这当然是徐中齐怕杜重石在牢中受到优待,特地派人来关照的。刘所长官小职卑,也无可奈何。他亲自抱着被褥用具,把杜重石带到监房前面,把卧具递到他手里,再次致歉说:“杜大哥,真是对不起你,委屈你了。上面的命令,我实在没办法。” 杜重石苦笑一声说:“你我都是在行①的,这事情与你不相干。” 这里的拘留室,是并排的两大间。每间大约二十个平方米,两边是两排地铺,中间一条两尺宽的“过道”,每面头冲墙壁脚对脚躺着十几二十来个人。靠近拘留所大门的是男监房,挨着男监房里面的一间是女监房。女犯进出拘留所大门,都要经过男监房的牢门。男女监房的牢门都是用胳膊粗的木条做的,很像牛栏。
这时候已经入夜,监房里面电灯昏黄,暗淡无光。杜重石进了牢门,从两个地铺间的缝隙中慢慢儿往前走,想寻觅一处空档放下自己的被褥。通道窄,怀里又抱着铺盖,一不小心,碰着了一个人的脚。正要道歉,突然这只脚往杜重石的大腿上一踹,接着是一声粗鲁的海骂:“瞎了你的眼了?往哪儿踩!老子在这里关了好几年了,还有十几天就要出去,要不是为了这个,老子捶扁了你!”
睡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呼”地坐了起来:“三天两天的我还出不去,老子不怕这个!老弟,我来帮你揍这小子!”
这人瞪着眼睛正要挥拳,忽然改了口:“哟,这不是‘蜀德社’的杜大哥嘛!刚才兄弟说话多有冒犯!”说着,按袍哥的礼节,将右手大拇指往上一翘,握成拳头,左手手掌在右拳上一搭,再把右腿弯曲向前作弓形,全身向下蹲两下,说了声:“小兄弟向大哥赔罪!”
刚才骂人的那个人听说是“杜大哥”,急忙也滚起身来,抱拳行礼说:“不知者莫怪罪嘛!刚才的话,冒犯大哥了!”
杜重石也急忙点头还礼说:“梁山兄弟,不打不亲热嘛!把话讲明白了,就没事儿!你们两位兄弟,怎么认得我?”
要动手打人的那个说:“杜大哥的大名,我是慕名已久了。那年彭大爷掌舵的‘合叙同’在华瀛大舞台开山设堂,举行迎宾大会,我和五哥……”他指指刚才骂人的那位:“我和张五哥两人都去了的。杜大哥在会上的讲话,真是为我们袍哥兄弟长了志气,我们听了,心里特别舒坦。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想拜会拜会杜大哥,只是老没那机缘。因为我们俩为彭大爷‘合叙同’开山设堂,打了方仲文,吃了官司,一直到如今,还没出去。为兄弟行的事情,要的就是‘义气’二字,关几年也没啥子了不起的,有心当光棍儿,决不能拉稀①!没想到,倒在这里跟杜大哥见面了。真是难得!我姓李,行六。大哥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兄弟办,尽管吩咐,兄弟一定效劳!”
说着,张李二位就把杜重石的被褥接过去,帮他在靠木栅栏的地位铺好。这个铺位,本来是李六的,为了表示对“大哥”的敬意,特意让了出来,说是靠栅栏的铺位空气好一些。
杜重石进牢房,由于有张、李二人以袍哥义气对待,又宣扬了杜大哥在袍哥界的地位和为人,很快就得到了同监犯人们的照顾与敬重,因此并没有吃到什么大苦。
第二天深夜,牢房里的人全都呼呼入睡了,杜重石脑子里还在思前想后,久久不能成眠。十二点左右,一个值夜班的青年警察在拘留室门外来回巡逻,见前后没有别的警察,蹲下身子,轻轻地敲了两下木栅栏:“杜先生,这两本书,是外面有人托我交给你的。还要我转告先生:《大义》停刊了,大家都平安。你有什么话,我替你转告。不要告诉别人,免得上当。”
杜重石接过书来,在暗淡的灯光底下一看,一本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扉页上写着“身如逆水舟,心比铁石坚”两句;另一本是《水浒传》,封面上写着《血溅鸳鸯楼》一回书中赞武松的诗句:“铁拳劈开生死路,钢刀杀尽横蛮人”。一看就知道是蔡梦慰的笔迹。书里还夹有一支铅笔和几张纸。他急忙抽笔写了“我因追悼李、闻的事被拘捕”几个字,托他交给范朴斋。
蔡梦慰是个记者兼诗人,与杜重石在成都共事多年,是《大义》的主要编辑与撰稿人。他在杜重石被捕的当天,就捡出这两部书来,写上诗句,托人打点送进牢房来给杜重石,鼓励他继续与敌人斗争。这个爱国诗人,在重庆解放前夕,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白公馆”魔窟。
警察局办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抓捕一个人之后,除非案情特别重大或特别紧急,一般并不立刻审问,而是先关押个十天半月的,目的有三:一是杀杀火气,以免上堂哄闹;二是尝尝牢房滋味,以便急于求出而全盘招供;三是材料不全,证据不足,正在搜集或制造之中。杜重石的案子,也不例外。直到抓了他一个多星期之后,一个警察才来打开牢门,一面通知说是“司法科科长找你谈话”,一面就掏出铐子来,把他铐上押走了。
省会警察局杜重石以前经常来,跟许多人都认识。司法科张科长是个浙江绍兴人,上海法政学院毕业,到四川来也已经好几年了,依旧讲一口“绍兴官话”,听见别人喊“杜大哥”,他也喊,结果听起来倒像“堵大哥”,大家常常笑话他。
这一回,张科长倒是没有摆出公事公办的派头来升堂问案,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谈话”。一见杜重石被押进来,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里,也不叫“堵大哥”了,而是没有任何称谓地说了声:“请坐,请坐!”
杜重石一面在他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一面把双手举了起来:“你就是这样把我‘请’来呀?我犯了你们什么罪?要给我戴手铐?”
他急忙让警察开了铐子,挥挥手,让警察走开,一面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来点燃,若有所思地凝神抽了一口,一面取一支递到了杜重石面前。杜重石从来不抽烟,这他是知道的。今天也许是走神了,也许是故意装作。杜重石摇摇头,刺他一句:“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向来不‘沾毒’的。”
张科长习惯于他的职业,脸皮锻炼有素,被犯人噎两句甚至于骂两句,都不在乎,依旧神色自若地抽他的烟。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有个朋友,他的弟弟叫陈全忠,在华西大学读书,你认识吗?”
“不认识。”杜重石很干脆地回答。
“他倒是认识你呢!他是民盟盟员,你怎么会不认识?”他歪着头,似乎十分惊讶。
“我既不是盟员,又不在华西大学上课,我怎么会认识他?现在我是到你们司法科受审的,凡是与‘袍哥流氓杜重石包庇烟赌’一案无关的事情,好像没必要问也没必要回答吧?”
“包庇烟赌的案情,当然要搞清楚的。我和你是熟人,见了面,先‘摆摆龙门阵’,随便聊聊嘛!”
对他这种拿人家当小孩子愚弄的“引诱审讯法”,杜重石实在无法忍受了,就提高嗓门儿,大声地说:“要摆龙门阵,等我出去以后,我请你到茶馆里当着大家一起摆。今天我是被你们抓来,没得那个心情跟你冲壳子。彼此都是老熟人,也没有必要捂着盖着的。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杜重石要是当真包庇烟赌,你们是不会抓我的”
“那可不见得。”他半扬起头,吐出了一口烟。
“怎么不见得?”杜重石的嗓门儿更高了。“我在拘留所里亲眼看见夜里有人用黑布遮住了烟灯抽鸦片!”
张科长一怔,脸上露出了窘态,旋即恢复镇静,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下面的人偷偷摸摸地干的,上面不知道。”
“现在我告诉你了,你总知道了吧?”杜重石继续噎了他一句,又转了话题:“不用绕圈子说那么多废话了,还是痛痛快快干干脆脆说说蓉光大戏院开追悼会的事儿吧。”
话说到了这一步,张科长也不再绕脖子了,开门见山地问:“听说追悼会上有一副挽联,是你写的。是吗?”
“不错。那挽联已经被你们抢走了。”
“不是抢,是为了收取你的罪证!”他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儿了,把“罪证”二字,说得很重。
“行啊,‘罪证’已经到了你们手里,杀人的大权也在你们手里。怎么样?开刀吧!”杜重石没好气地大声噎他。
他忽然又脸色一变,笑嘻嘻地说:“杜大哥,我们不会难为你的。只要你登报声明一下脱离民盟,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哈哈哈!”杜重石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我不是民盟盟员,你要我登报声明脱离民盟,开啥子玩笑喔!这样的声明登出去,别个不说我是神经病啊!”
尽管杜重石再三申明自己不是民盟盟员,但是张科长却像看见过名单似的,死死咬住了不放,还以老相识的关系,出于友好的诚意,一再说明此事关系重大,要他好好儿考虑考虑。一直纠缠了一个多钟头,杜重石不改口,他也不松口。最后,他只得让警察来把杜重石押回牢房,除当面吩咐“对杜先生要客气些,不要上手铐”以示“优待”之外,还亲自送到办公室门口,亲切地拍着杜重石的肩膀“善意”相劝:“登报的事,你真的要好好儿考虑考虑呀!”
杜重石当然懂得他的“善意”中所包藏的是什么,因此也不会去“考虑考虑”。他每天在牢房里读着《正气歌》,觉得自己为完成中共中央所交待的任务、为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而奋斗,虽九死而无悔。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来提审过他。
三、拘留所黑幕
古往今来,也不论国内还是国外,监狱总是最黑暗地方,里面关的,不外乎最坏的人和最好的人这样两类。至于好人与坏人数量上的比例,则因历史时期早晚、社会文明程度、政府是否民主、法制健全与否、人民教育水平……等等多方面因素而定。而“牢头”则往往都是由最没有人性的人充任。他们的眼珠子不认识亲爹老子,却认得钞票,什么钱都敢要,只要给钱,又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稍许有一点儿人性的人,是干不了也不会去干这一行当的。
拘留所,说起来还不是监狱,但性质却和监狱一样,因此也不例外。又因为拘留所不是正规的监狱,所以管理上更加放松,陋规恶习陈陈相因,黑暗的程度,比起监狱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成都的“省会警察局”,杜重石在那里挂过名,是常出常进的地方。但是所接触的,都是上层人物。例如拘留所所长,尽管见面也点头说话,却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因此对于牢房里面的黑幕,也是一无所知。这一次“夤缘”能够深入牢房里面来一住几十天,能够亲自体会一下囚徒生活,应该说是他这一生中极为难得的“遭际”。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让龙低头”。当时拘留所里的犯人,是按贫富和社会地位分三流九等的。只要你有钱,或者你与某个官僚或社团有些瓜葛,能给牢头狱卒们带来些许好处,你即便进了牢房,仍能得到格外的照顾。杜重石一进拘留所大门,如果不是徐中齐特地派人来招呼,他已经受到了所长的特殊关照,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警长的小房间里,躺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等待着官司的结束。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徐中齐的一句话,所长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于是杜重石只好“跻身”于众囚犯之中了。
当时四川的社会,特别是下层社会,袍哥势力很大。杜重石一进牢房,就体会到了这种势力的存在。他要不是“蜀德社”的“杜大哥”,不但得不到众囚犯的尊敬与睡栅栏门旁边的优待,只怕早已经“龙入浅滩被虾戏”,饱享老拳与羞辱了。
尽管四川政府当时明面上也是禁赌禁娼严禁鸦片的,但是街面上到处是赌场娼寮烟馆,有公开的,由武装警察保护,也有半公开的,由黑社会势力保护。甚至进了拘留所牢房,只要你肯给钱,狱卒们就会“行个方便”,替你把烟具运进牢房里来,居然在牢房里面“开灯”。杜重石在张科长面前说的话,就是他的亲眼所见,并不是信口开河随意发挥的。
前面说过,拘留所里分男女两个大牢房,而女牢房则设在男牢房的里面,所有女犯进出拘留所,都必须经过男牢房。当时关进女牢房的“女犯”,除了少数刑事罪犯之外,大都是没上“花捐”或不肯到警察局指定医院检验性病的暗娼。她们即便是进了牢房,也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说起话儿来嗲声嗲气,不用别人指点,一看就可以知道她们的身份。
奇怪的是,这些暗娼,大都在傍晚时分放出去。开头几天,杜重石还以为她们是拘留期满放出去的,有一次拘留所放暗娼的时候,他正好站在栅栏门内,偶然与一个暗娼打了个照面。那粉头见杜重石注视她,都已经走过去好几步了,又扭回脖子来冲他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来,带钩儿的眼睛里,却有三分哀怨七分愁。尽管这个暗娼并不是什么美女,但这“回眸一笑”,这“梨颊生涡”,这“临去那秋波一转”,却给杜重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第二天一早,只见这个暗娼脑袋上包着围巾,打着呵欠,又被押进了女牢房。杜重石心里纳闷儿:怎么放出去才一个晚上,又“犯事儿”进来了?
当天晚上,又一批暗娼被“放”了出去,杜重石为好奇心所驱使,特别注意了一下,只见昨晚“放”出今早回来的那个暗娼竟也在里面。为此他更加纳闷儿了: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次日一早,等那批暗娼再度返回拘留所的时候,他特别注意了一下,只见那个“梨涡”,果然也在里面!
这样奇怪的事情,杜重石百思而不得其解,就去问张五、李六两人。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杜大哥久闯江湖,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原来,警察局与社会黑势力是一家,小偷儿、流氓、妓女等等依附于黑社会而生存的行当,也必须依靠警察局的庇护,才能开张。因此,黑社会和警察局都特别恼火那些“不归王化”的暗娼们。先是穿便衣的打上门去索取“保护费”,如果仍不满足,就由穿制服的以“妨碍风化”罪把她们抓进警察局里来。她们是靠出卖皮肉色相维持一家生计的,关进了拘留所,不等于断了她们的生路吗?于是就有先进来的同行们教给她们继续挣钱的法子:与狱卒们合作,每晚由狱卒们带出牢外“做生意”,一早仍由狱卒们带回来,只要赶得上早晨放风点名就行。所得夜度资,一般是与狱卒对开拆账,姿色好、收入高的,也可以按四六甚至三七成分账,由暗娼得六成或七成。当然,暗娼私下里还要给具体经办的狱卒们一些钱,她们的行话叫做“小开支”,方才不会受到刁难,不然,只怕连拘留所的大门也出不去。
当暗娼的,大都好吃懒做,不是抽鸦片,就是抽白面儿。关进了牢房,当然只能吃糙米饭、喝白菜汤,也不能过烟瘾。不过这都是对那些“死脑筋”暗娼而言,只要“活动活动心眼儿”,就又什么都有了。她们想吃什么,只要肯拿出钱来,一样可以买到,包括烟膏、白面儿在内,而且价格并不比外面的贵,只是在质和量上有些差异罢了。
犯人不论男女,要想吃好的,都可以托“勤务警”到外面去买,但要塞给勤务警小量的“跑腿钱”。比如一碗肉丝面,市价是一块五角,请勤务警去买,就得给他三块钱,至少也得两块五。其中一块或一块五,就是他的了。再少,人家就会叫你等等,或干脆答复你“没工夫”。至于端来的面,肉丝可能比市面上的要少一半儿,而面条则可能少三分之一。充其量最多值一块钱。因为勤务警去买面的店家,都是固定的,店家与狱卒都有默契,价格特别优惠,这“优惠”下来的钱,当然也进了狱卒们的腰包了。不过凡是出得起钱在牢房里“叫馆子”的人,一者饭量都不太大,二者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实在吃不饱,还可以叫“双份儿”嘛!
有钱的犯人,不但可以在牢房里喝酒、吃肉、抽鸦片,色劲儿上来了,找个妓女来春风一度,都是做得到的。反正关进来的暗娼们也要出去做生意,只要找间空屋子把男女犯人锁在一起,不出大门,就把钱挣到手了。
犯人家属给犯人送东西,特别是送吃的,也是狱卒们敲诈的好机会。例如送进罐头食品,他可以说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硬是要一筒筒都打开来看过才可以收。送罐头的目的,无非为了可以长期保存,如果都打开来看过,那还能存么?如果送的是盒装糕点呢,尽管明明看得见,他却坚持要拿去请法医检验过以后才肯收。这时候,聪明的或懂得牢中“规矩”的犯人家属,就应该塞黑钱,请求行个方便了。
以上所说“黑幕”,还只限于被囚犯人能够看得见的下层狱卒们“做手脚”赚钱,至于上层的狱官们如何买放真凶、如何掉包、如何代替仇家下手暗害等等,则都还不在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