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他们好像才相识没几日吧?而他却仿佛已知她甚多。他对清央的了解,不是一朝一夕的吧?但自那日开始,他从未再叫过她“清央”,就连“小清清”也没再叫过。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这样一个男子,身上不可能没有点秘密,可直觉知道他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说,她绝对不会问。
吃了饭后,卿慕白消失了,没多久又出现在残歌面前,手中端了碗黑乎乎的东西,隐隐散发着莲花的香味,近了才闻出一些苦味来。
只见他笑眯了微挑的凤目,凑近来轻轻地,略讨好地道:“喝了吧?”
残歌启了唇,看着碗和他手中的汤匙:“这,是,什么?”
他将汤匙又凑了凑:“好东西哦。小月月乖乖地喝了,病很快就好了。”
“我没病。”
“失了心头血,元气受损,还不叫生病啊?乖,来张嘴。”他一脸宠溺。
残歌。
浓药入口,微微的苦,淡淡的甜,莲花的清香浓郁,蔓延在口中仿佛置身在荷塘深处,幽香四面八方。但这幽香之下却是淡淡的血腥味,很淡,掩在莲香之下几乎淡不可察。卿慕白心满意足地看着残歌全部喝下去,自是开心得无与伦比。为了尽快补回残歌损失的元气,他用自己的血做药引,用莲蕊遮盖血腥,这样一来,只要残歌每日三次按时吃,不出五日就能痊愈。可五日后,她将踏上她的命运之路,他和她平淡的幸福也只剩这五日了。往后,他若是强求,他和她还能再有交集吗?他若能放下一切,留在她的身旁,那该有多好。
他已寻了她三千年,那么多的日夜,如果不是有为了寻到她的信念支撑着,他真不知道这寂寞的三千年该是怎样的情形。他在异时空寻到了她失落的灵魂,用了两百年时间凝聚完整,然后在她花样的年华将她带回来,重生在新死的身躯上。虽然过程有些不完美,却也不至于太令人失望,只要她活着,一切都不算是问题了。
五日后他将沉睡一年,在这一年之中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又不能不暂时放开她的手,因为在两百年前寻到她灵魂的时候,为了凝聚那些魂魄,他受了重伤,此后每隔二十年就会沉睡一次自行疗伤。而这次沉睡是最后一次疗伤,恐怕会更久一些。为了不被怀疑,他总是借口闭关,那些人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他和她在一起的时日一长,那些人一定会对她不利,所以在他没有找出解决办法之前,他只好先放开她的手。
卿慕白,你其实是在害怕吧?他在心底叹着气。他们也快来了吧?来得可真快!
残歌喝了三天的药,也吃了三天卿慕白亲手做的饭菜,他将她照顾得很好,简直不能再好了:吹一点风怕凉了她,茶水热了些怕烫了她,院子里走多了怕摔了她;除了洗澡,洗脸净手全部代劳;每天变着法儿做菜,三天来几乎没有重样,屋里屋外全是他亲手操持,忙完了就陪她聊天,逗她开心——除了陪睡,简直把她宠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地步。而残歌每天所要做的除了睡觉、吃饭、喝药、上茅房,就是喝药吃饭睡觉和上茅房,她什么都不用干便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有一点她很郁闷,那就是卿慕白十句话里有九句是调戏。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她已经见怪不怪。
第四天傍晚,就在残歌猜测着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当天夜里便有人敲响了院子的门。
第二天一早,卿慕白比往常都来得早,等残歌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早已站在了她的床前,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又在这里站了多久。这几天他进来总会先敲门,今天却来得悄悄然。他无奈又不舍的表情在残歌望过来时恢复了平静。依旧是那样略不怀好意却又风华无限的笑,但残歌觉得,今天的卿慕白和往常很不一样,仿佛将有事发生。
不等残歌说什么,他已经开口:“小月月今日醒得有些早呢,是饿了?”
残歌很是莫名,她往日不都是这个时候醒的?
卿慕白矮下身,抬手支了下巴,笑看着残歌。
“跑我房来,想做甚?”经过这几天口不能太言的折磨,残歌只能缩略言辞,学着古人的语气。对此,她无奈。
卿慕白挑眉,笑得很开心:“我喜欢小月月,想和你困觉!”
困觉?困你妹啊困!
看残歌不住地翻白眼,卿慕白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小月月这个娇嗔的模样,真是可爱。”
残歌一哽,翻白眼在他眼里成了娇嗔,他若不是眼神太差就是脑子不好使。
卿慕白又在旁边笑开了。
今天的卿慕白笑里藏着淡淡的伤感,他那么刻意的笑着,不如前几日那样洒脱。残歌心中疑惑,探手狠狠扯了扯他雪白的衣袖,卿慕白笑声一顿:“怎么?”
他这么一问,残歌却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说:“我要起床。”
卿慕白这次没有像前几天一样立刻将她抱起来,修长的指抚上她的眼帘,声音里透着爱怜:“你今天醒早了些,再睡会。”
残歌摇头。
“真是执着。”卿慕白轻笑,“今天天气晴朗,穿白色的衣服怎么样?”一边抱起她放坐在床上,转身去翻衣柜,“啊,有一件。唔,跟我的颜色一样呢。”然后乐滋滋地提着衣服到她面前,“就穿这件好不好?”
他今天没有像之前几天那样啰嗦,直接地就拿来这件衣裳,也不问她喜欢与否,立刻就给她穿上。触手温润的衣料,滑如水不见一丝皱折,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利落地穿妥当,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双粉底的白靴为残歌套上,重新抱起残歌放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子,修长的指灵活地为她挽了发,挑一根玉簪子再往她头上一插,大功告成。
残歌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这会儿看他又要来抱她,她抽了抽嘴角,终于忍不住道:“我还没,刷牙。”
卿慕白一愣。
她又继续道:“也还没,洗脸。”
卿慕白。
早饭是粥加馒头,配了些酸菜,残歌还吃了些糕点。
卿慕白今天没有收拾碗筷。
他拉起她出了紧闭了几天的院门。虽然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但即将接触到无拘束的世界,她显得很开心。卿慕白见她开心,也很开心。于是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院门一开,眼前茂林修竹成片,林间台阶蜿蜒,她虽然睡着了却依稀记得当时马车一停,他将她抱出来没走几步抬脚就是一大踹的哐啷声。疑惑地看向卿慕白,他只是笑而不语。
拉着她走向蜿蜒的石阶,林间竹风阵阵,鸟鸣清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残歌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黑色!脸还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可——好像银发才适合他。
卿慕白看她突然发愣,哈哈一笑:“小月月这样深情地看着我,莫不是瞧上我了,要嫁我了?”
却不知怎么的,残歌这次没有翻他白眼,而是笑了:“要是你,一直对我,这样好,我可以,考虑一下,嫁给你。”
卿慕白反倒愣住了。这次换残歌笑开了。她正要走,却被卿慕白一把抓住,莫名回头,却见他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笑意,是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我一直只想娶你。嫁我如何?”
残歌笑不出来了,他说的郑重,甚至带了些微的着急。卿慕白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着急了些,轻笑一声又恢复以往神态。今天是怎么了呢,难道是离别在即,所以忍不住奢望?
石阶的尽头不是集市的入口,那是一个飞瀑的深潭,云雾氤氲,五光十色,偶有鹤鸟啼鸣,结双从上空飞过,朦胧如同梦中,如同仙境。残歌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地方,赞叹着缓缓走过去,欣喜地回头,却愣住了。
身后没有了卿慕白的身影。残歌心中蓦地慌乱。
“卿慕白!”她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高声地,带着慌张地。声音回荡在潭边,空空的穿过很远、仿佛时空的距离。
残歌喊了几声,只听瀑布飞流的轰隆,鸟鸣声声,那个总爱调戏她的男子已经不见。她独自立在这方天地,身旁再没有陪伴,却是从未感觉过的孤独。
“如果可以……为什么要我这样选择?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让我伤心的话吗?”
“你是不是从来没在乎过我?”
空洞充满痛苦的话,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响。残歌心中忽然一痛,瞬间惊醒。她呆了许久,躺在床上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帐顶。那是一个梦吗?卿慕白没有带她出去过,她只是做了一个梦吗?那样真实的场景,从没见过的他认真的样子,原来只是梦吗?
愣了很久,天光已经大亮,这个时候敲门声却没有响。卿慕白昨天这个点早就来为她穿衣洗漱挽发,然后抱她去吃饭了,今天却没有动静。鼻端幽幽莲香和着苦味,她转头看去,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碗黑色的药,旁边压着一套雪白的衣服。卿慕白已经来过了。可他人呢?
她心中一紧,起身下床,身上充沛的力气仿佛在预示着什么。衣袖不意扫过矮几,药液荡出碗口,扑在旁边的白衣上。残歌一惊,却见药液滑过衣料,径直滑落地面,白衣雪白如前。她不再停顿,奔出房间,放声喊到,“卿慕白!”
卿慕白,你是走了吗?你是不是走了?连个告别也没有,就这么悄悄地离开了吗?
院中一派安静,没有锅碗瓢盆响,没有他白衣银发慵懒的笑,静静的仿佛他从未出现过。饭厅里饭菜还冒着热气,不是稀饭馒头糕点。残歌缓缓地坐了下来,提起筷子慢慢地吃。
很可口。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味道,卿慕白在做的时候不知花了多少的功夫,每一刀都臻至完美,调料都恰到好处。她停下筷子,愣愣地,想落泪。
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院子。她走回房间,温水已经冷去,她洗漱完,拿过矮几上雪白的衣穿上,和他为她穿的那件一模一样,一样的衣料一样的触感,令她有片刻的恍惚。
他确实离开了,走得莫名其妙,走得轻轻悄悄无声无息,除了这间院子是真的,除了她身上的白衣是真的,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没有立刻离开,在院子里坐到了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候,她突然很想去石阶的尽头看看。
站起来的时候腿脚已经麻了,她却浑不在意开门走了出去。身后院子在她迈出去的瞬间开始消失,她每走一步就消失一分,百步之后,她忽然心有灵犀转了头。看着面前空空的竹林,她想,石阶的尽头也不必再去,但眼前只有一条路,她无论去不去都没有选择。
心中已经陷落了一角,但要如何才能补回,她却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