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时代中文网 > 文学 > 吴越评水浒 > 章节目录 > 第二回

第二回

书名:吴越评水浒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10 14:30 字数:20845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问:“这可怎么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说:“哥哥,〖当时史进才二十一二岁,肯定比那三个头领年纪小。叫他“哥哥”,是客气的称呼。〗你是干净的人,别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快拿索子来绑了我们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连累了你不好看。”〖这里倒是显出江湖好汉的“义气”来了。可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朱武的又一次“苦肉计”呢?〗史进说:“这怎么使得!我要是这样办,那就是我赚了你们来,捉了你们去请赏了,岂不惹天下人耻笑?要死,我和你们一同死;要活就一同活。〖这才是史进真正的义气!〗你们放心,快起来,咱们另想主意。且等我去问个来历情由。”

史进上梯子问:“你们两个为什么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两个都头说:“大郎,你还要赖哩!现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问:“李吉,你怎么诬告好人?”李吉回答说:“我本来不知道的;是我在林子里捡到王四失落的回信,拿到县前叫人看,这才事发的。”史进叫王四过来问:“你说没有回信,怎么又有了?”王四说:“是小人喝醉了,忘记了有回信。”史进大喝:“畜生!这可怎么好!”〖按史进的性格,这时候就应该把王四杀了。〗

外面都头等人惧怕史进本事了得,不敢进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用手一指说:“先答应外面。”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喊叫:“两位都头,不必动武,暂且退后一步,我自会把他们绑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说:“我们都是没事儿的,〖应该说:“你是没事儿的。”〗等你绑出匪徒来,一同去请赏。”

史进下了梯子,来到厅前,先把王四带进后园,一刀杀了。〖为什么要带到后园去杀?不让家人看见?尸体放在前院不方便?〗一面叫庄客把庄里所有的细软收拾打叠起来;一面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挎了腰刀,拿了朴刀,先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们也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到后面去看。史进就在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一声喊,杀了出来。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及庄客们,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史进真是个大虫,哪里拦挡得住?在火光中杀出一条路,冲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和李吉,史进见了大怒。“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就走。李吉正要回身,史进赶上去,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要逃走,陈达、杨春赶上,一人一朴刀,结果了两人性命。县尉惊得跑马逃回去了。众士兵哪里敢上前?各自逃命散了。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啰杀牛宰猪,饮宴贺喜,不在话下。〖贺谁的喜?史进连家都没了,还喜呢!〗

过了几天,史进寻思:“为了要救这三个人,放火烧了庄院。〖仅仅为了要救这三个人,杀出去逃命就可以了,烧这庄院干什么?〗虽然有些细软带出来,粗重杂物,全都没了!”心里踌躇,觉得在这里不是了局,〖虽然救了强盗,却不想当强盗。〗就对朱武等人说:“我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前就要去找他的,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如今家私庄院都没了,〖史进家是地主,房屋烧了,譬如失火,倒还有重建的日子;关键是不但通匪,还杀了王四、李吉和都头,罪责难赦。〗我只有去找他了。”朱武等三人说:“哥哥别去,先在我寨中暂且过几天,再作商议。要是哥哥不愿落草,等平静了,小弟们替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这可是空话了。不是没钱重整,而是衙门不会让你重整。〗史进说:“虽然是你们的好情份,只是我如今再难留下了。我要是找到师父,也要在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朱武说:“哥哥就在这里做个寨主,岂不快活?只怕是寨小不堪歇马。”史进说:“我是个清白好汉,〖杀了人,就已经不是“清白好汉”了。〗怎肯把父母遗体来玷污了!劝我落草的话,再也别提。” 〖直到杀了人,史进还是没打算上山落草,只想凭武艺在边关效力立功。〗

史进又住了几天,一定要走。朱武等人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了;〖凭空制造了许多小强盗。〗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下的尽数寄留在山寨里。  史进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绑腿,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挎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直投关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走了半个多月,来到渭州①,听说这里也有个经略府,史进心想:“莫非师父王教头就在这里?”进城去一看,三街六市,果然繁华。见路口有一个小小的茶坊。史进就进茶坊里拣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②问:“客官,吃什么茶?”史进说:“吃个泡茶③。”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这里的经略府在哪里?”茶博士说:“前面就是。”史进说:“借问一声: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说:“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哪个是王进。”

  正说着,见一个大汉大踏步走进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是个军官模样: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高八尺④,腰阔十围⑤。那人走到茶房里面坐下。茶博士说:“客官,要找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他都认得的。”史进忙起身施礼说:“客官,请坐,拜茶。”

————————————

① 渭州——最早置于北魏,治所在今甘肃陇西县,因地处渭河源头而得名。唐代安史之乱以后属于吐蕃(音bō波,即今西藏)。唐中和四年回归大唐版图,治所移到今甘肃平凉市。按史进从华阴县到延安府去,只要顺着洛河一直往北去就可以,不过四五百里路;渭州在华阴县正西,要沿着泾河或渭河上溯到陇西,将近一千里路,而且华阴、渭州、延安是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从华阴到延安是永远也不可能经过渭州的。这里只能说明古代的作家缺乏地理知识,不经考证,信笔写去。这样的错误在《水浒传》中不是一处两处,也无法改正,只能作些说明。

② 茶博士——当时对茶馆里提壶沏水的堂倌的尊称。

③ 泡茶——就是“沏茶”。古代人和今天的江浙人都说“泡茶”,而且和酒一样,说“吃”而不说“喝”。进茶坊之所以要指明“吃泡茶”,是因为当时的茶馆里,除了卖茶叶茶之外,也卖药茶和冷饮(如酸梅汤)之类。因此,“吃个泡茶”,相当于今天说“沏杯茶来”。参看后文王婆开茶坊的描写。

④ 八尺——宋代的一尺,相当于今天的七八寸。所以身高八尺,相当于今天的五尺八或六尺四。

⑤ 十围——古典小说中经常描写大汉的腰围为“十围”。按这里说的围,不是一个的“合抱”,而是相当于大拇指和食指张开的“一拃”,约四寸。“十围”,相当于腰围“四尺”。

洒家——当时关西陕甘一带人的自称,相当于“我”、“咱家”。按字面读音,应该是sǎ-jiā,但是京剧舞台上,鲁达的自称是shuāi-jiā。

⑥ 洒家——当时的西北方言,相当于“咱家”,即“我”。

⑦ 提辖——宋代武官名。据《宋史·职官志》:宋代在各州府郡特别是边境地区,大都设有兵马提辖,专管统辖、训练、校阅所属军队,督促拘捕盗贼,也可以由州府官员兼任。是一种并不直接带兵却有指挥、监督权的州府级地方武官,相当于州府官的副职。但《水浒传》中用得很滥。

  那人见史进高大魁伟,相貌英俊,过来和他施礼。两人坐下。史进说:“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说:“洒家⑥是经略府提辖⑦,姓鲁,名达。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说:“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是不是在这个经略府中?”鲁提辖说:“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华阴县离渭州一千里路,史进不过是个乡村小地主的少爷,又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名声?〗史进下拜说:“正是小人。”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如闻名。’你要找的王教头,是不是在东京恶了①高太尉的王进?”史进说:“正是那人。”鲁达说:“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人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个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然就是史大郎,久闻你的大名,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走出茶坊来,又回头说:“茶钱,洒家自会还你。”茶博士回应说:“提辖,不妨的,只顾去。”

两人挽了胳膊,走出茶坊来,上街刚走了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人围住一块空地。史进说:“兄长,我去看一看。”〖为什么要去看?就因为他有个师父是卖膏药的。不料倒真让他给装上了撞上了。〗分开众人一看,中间有一个人,手执着一条杆棒,地上摊着十几个膏药,用一个盘子盛着,上面插着纸标儿②,是个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拳脚的开手师父,〖可见也是花拳绣腿,没有真本事的江湖骗子。〗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在人丛中叫喊:“师父,多时不见。”李忠说:“贤弟怎么来到这里?”鲁提辖说:“既然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李忠说:“等小子卖了膏药,讨了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说:“谁耐烦等你!要去就一同去!”李忠说:“这是小人的衣食饭碗,无可奈何。提辖请先行,小人随后就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走一步。”鲁达焦躁起来,把那些围看的人一推一交,还骂:“这厮们夹着屁眼儿快撒开!不走的洒家就打!”〖先显示鲁达的急躁性格。〗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

——————————

① 恶——在这里读ě,本意是“使人讨厌”。“恶了”,就是“得罪了”的意思。

② 标儿——和“草标儿”一样,都表示所插物品是出售的。

③ 酒旆——长条形的旗子叫做“旆(pèi配)”,酒店挂的酒幌子,就叫“酒旆”,也叫“酒望子”;挑酒旆的竹竿,就叫“望竿”。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说:“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下一家潘姓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③,漾在空中飘荡。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干净整齐的阁儿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就问:“提辖官人①,打多少酒?”鲁达说:“先打四角②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官人,吃什么下饭?”鲁达说:“问什么!只要有的,只顾端上来,一发算钱还你!你这厮!只顾来聒噪③!”〖再次显示鲁达的性格。〗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凡是下口的肉食,只顾端来,摆了一桌子。

三个人吃了几杯酒,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正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个女人在哽哽咽咽地啼哭。鲁达焦躁起来,把碟儿盏儿都摔在楼板上。〖第三次显示鲁达的性格。〗酒保听见,慌忙上来看,见鲁提辖气愤,酒保抄手④说:“官人,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鲁达说:“洒家要什么?你也应该认得洒家!为什么叫人在隔壁吱吱地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可不曾少了你的酒钱!”酒保说:“官人息怒。小人怎敢叫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串酒座儿卖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这里吃酒,一时间自苦了才啼哭的。”鲁提辖说:“可是作怪!你给我唤她来。”

酒保忙去叫。不多时,见两个人来到:前面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手里拿一串拍板。看那妇人,虽然没有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上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⑤。那老儿也行礼相见了。

—————————— 

 ① 官人——“大官人”的简称,是对富贵或有权势者的尊称,不一定就是做官的人。也可用于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② 角——酒的容器、量器名。古代用牛角之类做酒的量器,因此一只牛角所能容纳的酒,就叫“一角酒”。到了宋代,虽然已经不再用牛角做量器,可是习惯上仍这样说。

③ 聒(音guā郭)噪——当时的方言,指话多烦人,相当于“啰嗦”。

④ 抄手——同叉手,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是古代下级向上级说话时表示恭谦的礼节。

⑤ 万福——古代女子的礼节:双手拢在腰间,微微屈膝弯腰,身体下蹲,口中说“某某万福”(例如“侄女儿万福”、“小女子万福”等)。  

⑥ 奴家——当时年轻女子的自称,简称“奴”或“阿奴”,可重叠为“小阿奴奴”。现在浙江金华人自称“侬”或“阿侬”,就是“奴”或“啊奴”的变音。

⑦ 三千贯相当于一千五百两银子。这个数字明显过高了。

  鲁达问:“你们两个,是哪里人?为什么啼哭?”那妇人说:“官人不知,容奴家⑥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他们搬到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这里。此地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看见奴家,就强媒硬保,要奴家作妾。谁想到写了三千贯⑦的文书,却是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不到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厉害,把奴家赶打出来,不容进门,还着落店主人追要原典身钱①三千贯。父亲懦弱,和她争不得。她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过她一文钱,如今哪里讨钱来还她?〖如此说来,这个郑屠的老婆才是个恶霸。〗父亲自小教奴家一些小曲儿,奴家无可奈何,只得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天得些钱来,拿大半还她,留些少父女们盘缠⑤。这两天酒客稀少,违了她的钱限,怕她来讨的时候,又要受她的羞辱。父女们想起这苦楚,无处可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人,还望高抬贵手,请多多恕罪!”

  鲁提辖又问:“你姓什么?在哪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老头儿回答说:“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子小名儿翠莲。郑大官人就是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就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身。” 

鲁达听了,说:“呸!俺只说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⑥泼才⑦,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样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说:“你两个且在这里吃着,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就来!”〖有了前面的铺垫,这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突然了。〗史进、李忠抱住劝说:“哥哥息怒,明天再说吧。”两人三番五次相劝,方才劝得他住。

————————————

① 典身钱——“典”的原意是“典当”,是用某种东西抵押借钱。“典身”指“典妻”制度,是一种变相的短期买卖婚姻。买来的妾,是终身的;“典”来的妾,有一定的期限,到期女子可以回家,不用银钱赎取。

② 盘缠——指日常吃喝花费的钱,也指出门的旅费。

③ 腌臜——当时方言,音ā-za或ān-zan,后一字读轻声,是肮脏(āng-zang)一词尾辅音脱落所形成。

④ 泼才——当时方言,是“泼皮”和“奴才”两词的结合,指以撒泼讹诈为业的地痞流氓。

鲁达又说:“老头儿,你来。洒家给你些盘缠,明天就回东京去,好吗?”父女两个禀告说:“要是能够回乡去,就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怎么肯放?郑大官人可要着落他要钱的。”鲁提辖说:“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就从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说:“洒家今天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给俺,洒家明天就送还你。”史进说:“值什么,要哥哥还。”从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来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说:“你也借些出来给洒家。”

  李忠从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一个卖膏药混饭吃的人,能拿出二两银子来,应该说是相当大方了。二两银子,当时能买二百斤大米,够李忠一两个月生活了。他是个穷人,不能和史进史大少爷比。这里只是用他来烘托鲁达的出手大方。〗鲁提辖看了嫌少,就说:“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给了金老儿,吩咐说:“你们父女两个拿去做盘缠,赶紧收拾行李。俺明天清早来发付你们两个起身,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儿父女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十五两之外,再加二两,不也多一些吗?〗

  三个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着说:“主人家,酒钱,洒家明天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说:“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和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①。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为这样的事情,居然气得饭也不吃。再三渲染鲁达嫉恶如仇的性格。〗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儿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五更就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②,吃完收拾了,天色刚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进店里来,高声叫喊:“店小二,哪里是金老儿歇处?”小二就喊:“金公公,鲁提辖找你。”

——————————

① 下处——本指住宿的地方。转指租来的住房。

② 当时的小旅馆,有让旅客自己打火做饭的传统。主要是让贫苦的出门人省钱。

金老儿开了房门,说:“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说:“坐什么?你要走就走,还等什么?”〖直率的性格,呼之欲出。〗金老儿引了女儿,挑了担儿,谢过提辖,正要出门,店小二拦住说:“金公公,哪里去?”鲁达问:“他少了你房钱?”小二说:“小人房钱,昨夜都算清了;可是还欠郑大官人的典身钱,要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说:“郑屠的钱,洒家自然会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店小二哪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往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一拳,打落两个门牙。小二爬起来,一道烟儿跑到店里躲起来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金老儿父女两个急忙离了客店,出城自去找昨天定下的车儿去了。

 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们,在店里掇条凳子在门口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老儿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往状元桥来。


郑屠的肉铺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着,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十来个刀手?似乎太多了。〗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一看,见是鲁提辖,慌忙走出柜台来唱喏①,说:“提辖恕罪。”就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说:“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②,切做臊子③,不要见半点儿肥的在上面。”郑屠说:“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说:“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要你亲自给我切。”郑屠说:“说得是,小人亲自切就是了。”亲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地切做臊子。

——————————

① 唱喏——中国古人席地而坐,迎接客人,只是“直起身来”,两膝不离地,于是形成了“长跪”和“跪拜”礼。唐宋以来,汉人改变了席地而坐的习俗,相应地礼节上也起了变化。一般是行揖礼,连带有“叉手”和“唱喏”。《事林广记》卷四有“叉手法”和“祗揖法”的记载:“凡揖人时,则稍阔其足,其立则稳。揖时须是曲其身,以眼看自己鞋头,威仪方美观。揖时亦须直其膝,不得曲了,当低其头,使手至膝畔,又不得入膝内。喏毕,则手随时起,而叉於胸前。揖时须全出手,不得只出一指,谓之鲜礼。揖尊位,则手过膝下,喏毕,亦以手随时起,叉手于胸前也。”“叉手,以左手紧把右手〔大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皆直其四指,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不得着胸,须令稍离。”唱喏就是一面作揖一面说些致敬的客气话。

② 精肉——江浙方言,瘦肉。

④ 臊子——方言,肉末。

  那店小二用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儿的事情,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走拢来,只得远远地站住,在房檐下张望。〖插写小二。〗

这郑屠整整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说:“提辖,叫人送去?”鲁达说:“送什么!等等!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一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说:“刚才那精的,怕是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干什么用?”鲁达瞪着眼,说:“相公钧旨吩咐洒家,谁敢问他?”郑屠说:“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就是了。”又选了十斤实标的肥肉,也细细地切做臊子,用荷叶包了。——整整弄了一早晨。

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见了这样的架势,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走拢来了。〖再次插写小二。这较“顾此不失彼”。〗

郑屠说:“派个人替提辖拿了,送到府里去?”鲁达说:“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一些肉在上面。”郑屠笑着说:“这不是特地来消遣我么!”〖郑屠这笑,一定是苦笑,还没想到鲁达是来打抱不平的,只以为是恶作剧。〗鲁达听了,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瞪着眼,看着郑屠,说:“洒家特地来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过去,却像下了一阵“肉雨”。〖这是名句。〗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孽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了下来。〖遇到这样的事情,谁也压不住火,何况郑屠也是有一膀力气的汉子。〗鲁提辖早拔步闪在当街上。

众邻舍和十来个伙计,哪个敢上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站住了脚;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

① 关西五路廉访使——这里指老种经略相公。查《宋史·职官志》,宋代没有廉访使的官职。元代的廉访使是文官,相当于监察御史。这里估计是“安抚使”之误。又:如果老种经略相公指的是种师道,根据《宋史·种师道传》:种师道被罢兵权后,曾给以“两河宣抚使”的虚衔。

郑屠右手拿着刀,左手就要来揪鲁达;〖既然右手拿着刀,却又不敢捅过去,可见郑屠还是心有顾忌,并不想为此事“玩儿命”,只是因为当众受到羞辱,为了面子,不得不表示反抗。〗被鲁提辖就势抓住左手,赶上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可见郑屠根本就没有本事,连力气也没有鲁达大。不然,他右手拿着刀,怎么就不敢扎?〗鲁达再上一步,踏住他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看着郑屠说:“洒家始投的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①,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怎么强骗了金翠莲?”“扑”地一拳,正打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儿,却好像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齐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就骂:“直娘贼!〖《水浒传》中,凡是粗汉,都骂“直娘贼”。实际上应该是“日娘贼”。但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变成了这个音。〗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边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裂缝,眼珠迸出,好像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上前来劝?

郑屠打不过他,只得讨饶。鲁达大喝:“咄!你是个破落户!〖这是鲁达顺口这样说。郑屠和高俅不一样,不能算是破落户。这里改为“无赖”或“痞子”。似乎更贴切。〗要是敢和俺硬到底,洒家就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一拳,太阳穴上打个正着,却好像做了一堂水陆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一看,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动弹不得了。  

  鲁提辖假意说:“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郑屠的面皮渐渐地变了。鲁达寻思:“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这一来,洒家可得吃官司了,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撤了吧。”想着,拔步就走,回头还指着郑屠的尸体说:“你小子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算账!”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写鲁达粗中有细,想到了后果。但是从“好汉做事好汉当”角度看,却有些“非好汉”也。〗街坊邻舍和郑屠的伙计,谁敢上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细软银两,凡是旧衣服和粗重都弃了,提一条齐眉棒,奔出南门,一道烟儿走了。

  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见鲁达走了,赶紧来救郑屠,救了半天救不活,死了。老小和邻人就到州衙告状。等到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了看,说:“鲁达是经略府提辖,下官不敢擅自捉捕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进去通报。经略听了,叫请。府尹到厅上和经略施礼,回禀说:“好叫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打死市上的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这鲁达武艺虽然好,只是性格粗鲁。这番做出人命案子,俺怎么护得短?……让他去推问就是了。”就回府尹说:“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只因为俺这里没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果供招明白,拟定了罪名,也应该让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边上要这个人的时候,却不好看。”〖至少也应该说一声“鲁提辖生性耿直,不会无辜杀人,请府尹大人详细查问”之类的话。〗府尹回禀说:“下官问了情由,自当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就叫当日的缉捕使臣①王观察②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带了二十来个做公的人来到鲁提辖下处。房主人说:“刚才背了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以为他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叫打开他房门,进去一看,只有些旧衣裳和一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四下里去寻找,州南走到州北,都找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和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说:“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和邻舍在此。”府尹吩咐监下,〖这个府尹也是个糊涂官。缉捕使臣抓不到人,就抓房主和邻居来抵差,当府尹的,就应该问一问情况,然后取保释放,怎么不问情由就关押起来?〗一面叫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③等人,着本地方官人④和坊厢里正再三检验之后,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面差人杖限⑤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⑥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只得个“不应”。鲁达在逃,开个广捕⑦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乡贯、形貌,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


①使臣②观察——使臣宋代对部分低级官员的称谓,尊称“观察”。也有用于一般职务的,如神宗熙宁中选致使巡教诸军,称“巡教使臣”;州府所设的捕盗官员,称“缉捕使臣”(有一种说法:因为州府的主管太守、刺史,古代尊称为“使君”,所以对州府的属官就称“使臣”;而其衙门则称“使臣房”)。有用于表示官阶地位的,如高宗绍兴中重定武官官阶,其中第四十三、四十四两阶的训武郎和修武郎,称大使臣;第四十五阶的从义郎至五十二阶的承信郎,称小使臣。此外,对随军的各种人员,统称使臣或效用使臣。南宋时代,有一个军,士兵不过二三千人,而使臣居然有五六百的。

③ 仵作——衙门里负责验尸、验伤的检验吏。

④ 官人——这里指官方当局的基层办事人员。

⑤ 杖限——古代衙门里的一种缉捕制度:限多少时间之内,一定要把某人抓获;如果抓不到,承办的缉捕人员要受到“杖责”。

⑥ 杖断——“杖”是打屁股,“断”是判处。倒过来解释,就是“判处打屁股”。

⑦ 广捕——同“海捕”。相当于现在的“通缉”。“广”和“海”都是“广泛”的意思。

且说鲁达自从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走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哪里去的好。一连走了半个多月,却走到代州①雁门县②地界。进了城,见这里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奔驰,一百二十行③经商买卖,各种货物都有,十分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鲁提辖正走,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在看榜。鲁达看见挨满了人,也钻在人丛里听,──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着:

  “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④,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原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出首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渭州和代州相隔千里。渭州打死一个人,海捕文书居然贴到了千里之外。一方面说明当时行政能力的成熟和强大,一方面也说明当时的人命案子不是太多。不然,这种榜文,各县的十字路口和城门口准贴不下。——当然,这只是小说中的描写,实际生活中,只怕不是这样。当时天下大乱,到处都是抢劫杀人,死的人,一定很多。〗

  鲁提辖正听到这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说:“张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胡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究竟扯住鲁提辖的是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

 

① 代州——古雁门郡,隋代改为代州,辖境在今山西代县、繁峙、五台、原平等县。

② 雁门县——“雁门”是古代的郡,辖地相当于今山西北部地区。但是该地区历代都没有雁门县,只在山西代县西北有个雁门关,是个著名的关隘。从书中后文所写“离此地三十里有座五台山”分析,应该是代州的繁峙县(从五台县到五台山,有一百里路)。从甘肃渭州到山西代州,中间隔着一个陕西省,两地直线距离就有一千里。所以书中说“走了半个多月”。   

③ 一百二十行——三十六行七十二行,一百二十行,都是“泛指”各行各业,不是实数。

④ 指挥使司——指挥使是武官名,唐代就有,但没有自己单独的官署。指挥使司最早设于明代。明初朱元璋设置拱卫司,统领校尉、隶属都督府,为皇帝侍从军事机构,后改拱卫司为拱卫指挥使司。洪武二年(1369),拱卫指挥使司又重新更名为亲军都尉府,别设仪鸾司归其统领。后又将仪鸾司改为锦衣卫,下设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司镇抚、千户五职,皇帝任命自己心腹出任指挥使。锦衣卫建立前的仪鸾司只是替皇帝管理仪仗的普通侍卫机构,改为锦衣卫后,权力增添了很多。除拥有侍卫职权外,还有权巡察缉捕和审理诏狱。宋代由知府发往各地的“广捕文书”,也应该由知府转发下属个县。这里作者虚拟的“太原府指挥使司”,分明是个军事系统。估计是作者考虑到鲁达是个军官,因此改由军事系统转发。


【简评】

本回是《水浒》名篇,写了两件事情:一是写史进离华阴县到延安寻找师父,路过渭州,遇见了鲁达和自己的开手师父李忠。从而引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著名篇章。——本书的结构,有许多场合是从甲引出乙,再从乙引出丙。例如第一、二两回书中,就是从高俅引出王进,从王进引出史进,再从史进引出鲁达,等等。

关于王进离开史家庄以后的下落,只有本回鲁达口中所说的:“洒家听人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但是后文史进到延安去找他,却没有找到。这有两种可能:一是王进不一定真的到了延安府;二是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王进已经人到中年,反正到延安也不一定有出路,如果就在史家庄住下来颐养天年,其实也未始不可。但王进是个有观察力的人。他已经看出来,史进不是一个老老实实、安份守己的人。与其他日受到史进的牵连,不如自己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另找安生的地方更好。所以王进上一次离开东京,是为了躲开高俅;这一次离开史家庄,何尝不是为了离开史进呢!

本回书前半回写史进离开少华山,要到延安去找师父。他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不想在家乡经营田地,从小就想到边庭上去“一刀一枪,博一个封妻荫子”。这是当时多数练武的人所走的“正途”。但是史进“交游不慎”,和强盗交了朋友,又被人告发了。尽管他已经为此杀了人,也还是不愿意当强盗,只想逃离本地区,到一个政府力量鞭长莫及的边远地方去建功立业。这是一种矛盾心理。习武的人,都愿意“广交天下豪杰”,包括“绿林好汉”,但是自己却不想当强盗。就像秦琼,他是个捕头,是专门抓强盗的,可是他的许多朋友,却都是著名的“响马”。史进既然已经“事发”,而且还杀了人,远走高飞,去延安找师父,就是当时他所能选择的惟一出路了。

但是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漏洞。请看右图:史进从华阴县到延安府去,只要顺着洛河一直往北去就可以,也不过就四五百里路,有四五天就走到了;渭州可是在华阴县的西面,先要沿着渭河上溯,再沿着泾河往西上溯,再沿着泾河上溯,将近一千里路呢。而且华阴、渭州、延安是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从华阴到延安去,是永远也不可能经过渭州的。何况这是“两条路线”,一条向北,一条向西,根本就不可能“走错”的。要说史进到延安去,经过洛川,倒是顺理成章,但是小种经略相公又不可能驻守洛川(洛川不是“边关”,北边的延安,是他的父亲在镇守),无法自圆其说。这说明古代的作家缺乏地理知识,手头没有地图,无法考证,只好信笔胡写。这样的错误在《水浒传》中不是一处两处,也无法改正,这里只能作些说明。

鲁达粗犷正直、嫉恶如仇的性格,呼之欲出;写他三拳打死镇关西,语言十分精炼精彩。《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和《武松打虎》,都曾被选进初中语文课本。这个人物之所以被多数人特别是弱势群体所喜欢,并不是他的性格受人崇敬,而是他“以强扶弱”的侠义行为给多数人出了气。——郑屠没有武功。电视剧中和鲁达长时间对打,是因为视觉形象的需要。再说,三拳就把人打死,也显不出鲁达的英雄来。

鲁达是《水浒传》的主要人物,个性非常鲜明,是一百单八将中最讲义气的人。这个人具有“侠意识”和“霸意识”双重人格,但是基调是善良的。只是性格粗鲁,对他不喜欢的人,使起性子来,简直不可理喻。他的“义气”藏在心中,不挂在嘴上。对比宋江满嘴仁义道德,却尽干不仁不义的事,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反差、鲜明的对比。——这个人物,在南宋时代的《大宋宣和遗事》中,只有“反了和尚鲁智深”这七个字,对于他的出身及为什么“反了”,都没有任何交代。可见关于“拳打镇关西”、“大闹文殊院”、“大闹野猪林”等等脍炙人口的故事,都是在元代经过千口百舌的群众创作逐渐形成的。

从道理上说,他身为提辖,不是小种经略相公的副手,也是助手,在渭州地面,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郑屠不过是一个屠户,在金老儿的眼中,他算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但在鲁达的眼中,他不过是个“猪狗一样的人”。两人的地位和实际势力,都是无法比拟的。鲁达具有“官”和“侠”两重身份。他遇见“不平之事”,完全可以用“清官意识”这个优势来摆平。从书中可以看出来,郑屠在渭州之所以有势力,正是因为投靠了小种经略相公。鲁达要救金翠莲,只要向小种经略相公说一声,甚至用不着去说,只要他自己出面,说一声:“郑屠,你小子办事不地道,快把金翠莲给我放了,不然我可不客气! ”郑屠就会喏喏连声,乖乖儿立刻遵命照办的。那么,鲁达为什么不利用他的“有利因素”,却迷恋自己的拳头,要用武力去教训这个“泼才”呢?

这里就有一个“大侠意识”的“先决因素”在起作用。“清官”办事,靠的是权力;“大侠”办事,靠的是武力。权力是一个整体概念,有许多“横向”的纠葛。比如要想惩治郑屠,鲁达必须先汇报,后请示,也许还要拿着“八行书”到府尹衙门去看人家的脸色。而所有这一切,对“大侠”们来说,都太麻烦,太啰嗦,甚至还有“官官相护”、“人情难却”之类的拦路虎出来阻挡。因此,要想“快刀斩乱麻”,快速处理这一类“仗势欺人”的事情,绝没有同样用“仗势欺人”的办法来得直截了当。

退一步说,鲁达已经把金老儿父女打发走了,两个时辰以后,再到郑屠那里去“通知”他一声:“这件事情,老子管定了。像这样的事情,你小子以后少办点儿!”想来郑屠慑于小种经略相公的威势,也只能喏喏连声,不敢髭毛奓翅儿的。偏偏鲁达那天想来点儿“黑色幽默”,来到郑屠的柜台前,既不打,也不骂,却想出要郑屠亲自去切什么“精肉澡子”、“肥肉澡子”和“寸金软骨澡子”,其目的,分明是想“消遣消遣”他。这个时候,郑屠也没有想到鲁达是专门来“教训”他的,只以为鲁达是在搞“恶作剧”,是来“消遣”他。直到“澡子雨”降落到他身上,这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侮辱,何况还是当着那么多伙计的面,他终于忍无可忍,只得起来反抗了。可惜,自己力量不济,打不过人家。后来虽然也曾经求饶,人家可就不饶他了。

所以说,这一回书,写的完全是“侠意识”,是“不平人办不平事”,是不能用“常规”来分析的。——如果不是鲁达,换一个“当官的”人来处理,这件事情的结局,很可能不是这样。

我们再来一个“易位”设想:如果强占翠莲身体的是鲁提辖,打抱不平的是郑屠,其结果会是怎么样?论地位,一个是官,一个是民;论武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屠户,理论或格斗的结果,肯定是郑屠大败亏输。那时候,不是郑屠拿出银子来替翠莲还那三千贯“典身钱”,就是领着金老儿父女到各级衙门去层层上访,走那条几乎人人都走不通的“不归之路”!

由此引申出的一个严肃的命题:个人有无惩恶的权力?照理,惩恶是社会的事,或者换个说法,是衙门的事,个人强出头乃是违法。不过,当社会无力或无暇保障部分人的利益的时候,个人是否有权为自身或他人利益作出激烈的抗争?“拳打镇关西”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鲁达算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呢?还是“恃强闹事”的歹徒呢?

如果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是不是在纵容一种借助正义之名的“暴力”?如果说“惩恶不是个人的事”,是不是又在纵容一部分人对另一部人的利益掠夺和侵犯?这个问题,还非常不好答复。特别是在今天!

下面看看三百多年前的伟大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先生是怎么评价这一回书吧: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此回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粗糙,接手便写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便写鲁达爽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一百八人,为头先是史进一个出名领众,作者却于少华山上,特地为之表白一遍云:“我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遗体便玷污了。”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嗟乎!此岂独史进一人之初心,实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盖自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而桀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chénɡ成),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玷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史进本题,只是要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寻师父王进耳,忽然一转,却就老种经略相公外另变出一个小种经略相公来,就师父王进外另变出一个师父李忠来,读之真如绛云在霄,伸卷万象,非复一日之所得定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打郑屠忙极矣,却处处夹叙小二报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个,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买肉主顾,第三段又添出过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绮,并事情亦如镜,我欲刳视其心矣。 

金老先生似乎只看到施耐庵的文笔、只看到史进的为己和鲁达的为人,怎么就看不到善恶是非和国家民族呢!

李和尚曰:“描画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读者亦以为然乎?读者即不以为然,李卓老自以为然不易也。”

李贽评:陈眉公有云:“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郑屠以虚钱实契而强占金翠莲为妾,此是势豪长技,若无提辖老拳,几咎天网之疏。

王望如曰:王进奉母遇太公,避高俅之祸也;王进奉母辞太公,避史进之祸也。大郎不守家业,浪结强人,彼少华山之朱武、陈达、杨春,乃县官所捕之盗,即无醉露回书之庄客王四,出首回书之摽免李吉,折柬相邀,祸不旋踵,王教头于习武艺时,早有以窥其微矣。〖这一条和我的观点相同。〗

又曰:镇关西者非他,小种经略相公门下策应屠儿是他。占金老之女,居翠莲之身,则屠儿以上,假虎威者又不知几何矣。鲁达送金老时,凳坐城(店)门,使小二赶不着。入郑屠家,立肉案边,使小二报不得。为人为彻,是粗鲁汉极精细处。    又曰:气之所至,拳不宽假,无所为面为善,鲁达一人而已。虽然,时当圣明,首告官司可耳,何必捐金报仇,杀身救人,为斯之激切耶?呜呼!其亦可以徵世变矣!

(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

网站首页 | 站点公告 | 最新福利 | 大神专区 | 完本专区

服务邮箱:3476288848@qq.com 客服QQ:3391237369

Copyright © 2016 时代中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6014634号

湖北今古时代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联系地址:湖北武汉市武昌区东湖路楚天181产业园8号楼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小说,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本站所收录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及本站所做之广告均属其个人行为,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