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说:“你来节堂有什么事务?现今手里拿着利刃,怎么不是来杀下官?”林冲禀告说:“太尉不唤,怎敢进来?确有两个承局来唤,带来堂前,他们却进堂里去了。分明是故意赚林冲到这里来的。”〖直到这时候,林冲才明白自己被“赚”。至于为什么被“赚”,他心理应该明白,只是出于“顺民心态”,不敢喊出来而已。要是换作鲁达,能不大叫大嚷?〗太尉就喝叱:“胡说!我府中哪有承局去唤过你?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吩咐腾府尹好好儿推问,勘理明白了,依法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带去!”〖高俅作为太尉,他要杀一个部下,当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终究不敢。原因就是林冲死了以后,他的衙内还要把林冲娘子接到家里去。尽管他并不十分怕“舆论”,但是能够避免,总是以尽量避免的好。于是,林冲没有被立即处死,也从而有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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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恩相——对州府官员等“顶头上司”的尊称,带有比较亲近的味道。“恩”表示对自己有恩,是客气话;“相”是“相公”一词的简称。宋代只有对知府以上官员称“相公”。后文对知县以下官员称相公,都不是宋代的称呼。
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滕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派的干员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那干员把太尉的言语对滕府尹说了,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说:“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怎么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无故进入节堂?这可是该死的罪!”林冲禀告说:“恩相①明镜,林冲确实衔冤负屈!小人虽然是粗鲁的军汉,也颇识法度,怎敢擅入节堂?为的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和妻子到嶽庙还香愿,正遇见高太尉的小衙内调戏小人的妻子,被小人喝退了。后来又叫陆虞候赚小人去吃酒,却让富安来骗小人的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被高衙内逼奸。幸亏小人赶去,把高衙内赶走,把陆虞候家砸了。虽然两次都不成奸,却都有人证。昨天林冲买了这口刀,今天太尉就差两个承局来我家呼唤林冲,叫拿刀去府里比看。因此,那二人才引林冲同到节堂前面。两个承局进堂里禀告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以‘擅闯节堂’罪抓捕了小人。这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林冲,望恩相做主!”〖如果高俅当时就杀了林冲,这些话林冲就不可能说出来。〗
府尹听了林冲的口词,一面吩咐先给了太尉府干办回文,一面吩咐取枷杻①来给林冲上了,推进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也来买上告下,使用钱财。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②,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善心,最喜欢周全人,因此,人都叫他“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情是故意陷害,就婉婉转转地在府尹面前说知就里,又说:“这件事情果然是冤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说:“他做下了这样的事情,高太尉亲自批了,定要问他一个‘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的罪,怎么周全得他?”孙定说:“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说:“胡说!”孙定说:“谁不知道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所不为,只要有人小小触犯,就发来开封府,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开封府岂不成了他家的官府!”〖侃侃而谈,果然耿直!〗府尹说:“据你这样说,林冲的案子,怎么施行断遣,才能方便他?”孙定说:“看林冲口词,本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处拿那两个承局。如今让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也就是了。”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情冤枉,亲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高俅情知理短,又碍着府尹的面子,只得准了。〖反正另外有办法收拾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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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枷杻(chǒu丑)——古代的两种木制刑具:枷是卡脖子的,木杻是卡双手的,铁制的叫手铐。
② 孔目——唐宋时代官府中掌管文书档案印信的属官,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室主任或秘书长。
③ 沧州——《水浒传》说沧州属于横海郡。据《唐书》:唐代在沧州置横海军节度使,以授程日华;后梁改为顺化。贞明元年(915),沧州将毛璋降晋,晋王恢复横海。按:宋代的沧州,应该属于景城郡,但归横海军节度使管辖。
④ 七斤半的团头铁叶护身枷——枷是卡住罪犯脖子的木制刑具。分长形枷和方形枷两大类。长形枷除了卡住脖子之外,还卡住罪犯的一只手或两只手。宋代枷的重量,据《宋会要》刑法六之七十七:“死罪重二十五斤,徒、流二十斤,杖罪一十五斤。”都没有七斤半重的枷(很可能是长途押解的罪犯,枷太重了,无法走路,逐渐减轻的)。后文卢俊义被捕,居然还有“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的描写。“一百斤死囚枷”不见于典籍记载,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囚犯“承受”得起。
府尹回来升厅,押上林冲来,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衡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①牢城。当厅取一面七斤半的团头铁叶护身枷②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公人是董超、薛霸。
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和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和两个公人,都到州桥①下的酒店里坐定。林冲说:“多蒙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还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张教头又取出银两给了那两个防送公人。林冲喝了三杯酒,对丈人说:“泰山②在上,灾难年月,撞上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冤屈官司。小人今天有句话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把令爱嫁给小人,至今已经三载,不曾有半点儿差池。虽然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却也未曾红过脸面,没有半点儿口角相争。如今小人遭了这场横祸,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定。娘子在家,小人心中不稳,恐怕高衙内还要来威逼。况且娘子正青春年少,不要为林冲误了前程。小人今天就各位高邻在此,明白立一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这是林冲自己的主张,并非他人逼迫。这样,林冲去得心稳,也免得高衙内继续陷害。”
张教头说:“贤婿,这是什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祸,又不是你做出来的!今天暂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能过活,我这就取了我女儿和锦儿回家去。不管怎么着,三年五载还养得起她。我不叫她出入,高衙内就是要见也不能够。你不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会频频寄书信和衣服给你。不要胡思乱想,只管放心去吧”林冲说:“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就死也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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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州桥——唐代称“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北宋改名“州桥”,也称“天汉桥”。是唐代汴州节度使李勉所建。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州桥,正名天汉桥,正对于大内御街,其桥与相国寺桥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过,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牙、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也“。宋代汴河流经东京的里外城,河上有桥十三座,其中以州桥最为壮观。站在桥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中间是天街。《水浒传》杨志卖刀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明末毁于水患,遗址在今南熏门正北。
② 泰山——这里指岳父。因为泰山玉皇顶西北有一座丈人峰,形状好像老翁伛偻着背而得名。这种说法至少在唐代已经形成。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这样的记载:唐明皇要封禅泰山,命张说为封禅使,张说的女婿郑镒本是个九品官。按照老规矩,封禅以后,自三公以下都能升一级。只有郑镒靠丈人的力量,一下子升到五品官,兼赐绯服。唐明皇看到郑镒一下子升了几级,感到很奇怪,就询问原因,郑镒一时无话可答。这时黄幡绰调侃说:“这是因为靠了泰山的力量”。 “泰山”一语双关,既指封禅一事,又指岳父。
张教头哪里肯应承?众邻舍也说行不得。林冲说:“要不依允小人,林冲就是挣扎得回来,也誓不和娘子相聚!”〖林冲明知道他去充军以后,高衙内不会放过他娘子,所以故意说这样过份的话,好让张教头同意他写休书。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张教头立刻离开东京,远走高飞,让高衙内找不到,也就死了心。〗张教头说:“既然这样,暂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就是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林冲识字,本可以自己写,但是戴着枷,右手卡在枷内了。〗买了一张纸,林冲说,那人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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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这是古往今来很少见的一张休书。林冲都已经被充军了,却还没忘记自己的官衔儿,居然在休书的开头写上“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样的字样!〗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某年某月某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日下面画个花押①,〖大概只能用左手画了吧?〗打个手模,正要付给泰山收执,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地叫着走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找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说:“娘子,小人有句话语,〖在妻子面前,即便是离妻,总也不能自称“小人”吧?这里可以用“林冲”或者“在下”、“小可”等等。〗已经禀过泰山了。〖既然已经离婚,就不能再叫“泰山”。〗为的是林冲流年不利,遭了这场冤屈官司。如今发配沧州,生死不保,恐怕误了娘子青春,已经写下字据。望娘子不要再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不要为林冲误了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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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押——在字据文契上签字,叫做“签押”;不识字的人,画一个十字或圆圈儿,叫做“画花押”。 林冲是识字的,但是左右被卡在枷内,所以只能画押了。
那娘子听了,号哭起来,说:“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玷污,怎么把我休了?”林冲说:“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这个“赚”字不妥。应用“耽搁”。〗张教头就说:“我儿放心。虽然这是女婿的主张,我总不至于让你再嫁人吧?这事儿且由他放心去。他即便不回来,我也会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叫你守志就是了。”那娘子听得这样说,心中悲苦;又见了这封休书,一时哭得晕倒在地,林冲和张教头急忙施救,半晌方才苏醒,还是哭个不住。林冲把休书交给教头收了。众邻舍中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张教头嘱咐林冲说:“只顾前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妻小,我明天就接回去养在家里,等你回来完聚。你只管放心去吧,不要挂念。如果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回来!”林冲起身谢了泰山,又拜谢了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到使臣房①里寄了监。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的酒保来说:“董端公②,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你说话。”董超问:“是谁?”酒保说:“小人不认得,只叫请端公就去。”
董超跟着酒保到店中阁儿内一看,见坐着一个人,头戴一顶万字头巾,身穿一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说:“端公请坐。”董超说:“小人从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说:“先请坐吃酒,等会儿就知道了。”董超坐在对席。酒保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摆了一桌。那人问:“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说:“就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过来问了详细,说:“你去给我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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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使臣房——“使臣”是各州府主管缉捕的官员。使臣的公廨,俗称“使臣房”。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使臣”一词的来源:州牧古称“使君”,所以州官的下属,称为“使臣”。
② 端公——宋代对公人的称呼。
酒保去了一盏茶光景,把薛霸也请到阁儿里。董超说:“这位官人,请俺们说话。”薛霸说:“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说:“一会儿就知道了,先请饮酒。”三人坐定,酒保筛酒。几杯酒过后,那人从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来,放在桌上,说:“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儿烦及。”〖不过是杀一个人的“小事儿”。〗二人说:“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为什么给我们金子?”那人说:“二位不是要投沧州去么?”董超说:“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说:“既然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的心腹人陆虞候。”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小人是什么样人,敢和官人对席?”陆谦说:“你们二位想必也知道,林冲和太尉是对头。如今奉太尉钧旨,让我把这十两金子送给二位。望你们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就在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只要在当地讨一张纸状回来就可以了。如果开封府有什么话说,太尉自会去吩咐,并不妨事。”董超说:“恐怕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叫结果了他。且他本人年纪又不高大,怎么做得这手脚?倘若有些兜搭,恐怕不方便吧。”薛霸说:“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就是叫你我去死,也只得依他;莫说这位官人又送金子给俺们。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吧。落得做个人情。日后也好照顾俺们。前头有的是大松林险恶去处,不管怎的,把他结果了吧!”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薛霸比董超更贪财。〗说:“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只两程,就见分晓。”陆谦大喜,说:“还是薛端公爽快!明天到地方了结以后,务必揭取林冲脸上的金印①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误事。”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儿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董超、薛霸把金子分了,各自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②,到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天出城来,离城三十多里路,就歇了。——宋代路上的客店,凡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是不要房钱的。当下薛、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天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投沧州路上来。
当时是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前天吃棒,倒也没事,当时并不在意;过了两三天,天气太热,棒疮却发了,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说:“你这人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样走法,几时能到!”林冲说:“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③,前天方才吃棒,棒疮发了。天气这样炎热,上下④只得担待一步!”董超说:“你慢慢地走吧,别听他咶咭。”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埋冤叫苦,说:“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上你这个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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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金印——宋代,凡是判处徒流迁徙的犯人,要在脸上刺两行字,刺上姓名和流放的时间、地点,叫做“打金印”。
② 水火棍——衙役所执的硬木棍,一半刷红一半刷黑。
③ 折了些便宜——“折”是亏损的意思。“折了些便宜”,等于说“吃了亏”。
④ 上下——本意是“天地”。宋代人用来对衙役公差的尊称。
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了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裹解了,不等公人开口,从包裹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酒饭,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得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了一锅百沸滚汤的水,提了来,倾在脚盆内,叫着说:“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扎着坐起来,有枷碍事,弯身不得。薛霸就说:“我来替你洗。”林冲忙说:“使不得。”薛霸说:“出门人哪里计较得这许多!”林冲不知是计,果然伸下脚来,被薛霸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哟!”急缩起脚来,已经泡得脚面红肿了。〖既然已经接了陆虞候的金子,打算害死林冲了,薛霸完全没有必要再这样做。只能认为薛霸的心理变态,是当时公人所共有的迫害狂或虐待狂职业病。这种人,以迫害犯人、看犯人痛苦为乐事。〗林冲忙说:“不用麻烦!”薛霸说:“只见过罪人服侍公人,哪有公人服侍罪人的!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这不是‘好心不得好报’么?”口里喃喃地骂了半夜。林冲哪里敢回话?自己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换了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了。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没起,薛霸起来烧了汤水,打火安排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从腰间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和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上。林冲一看,脚上满都是燎浆水泡,只得去找旧草鞋穿,哪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还是五更天色。
走不到二三里路,林冲脚上的泡被新草鞋磨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就骂:“走,快走!不走就大棍子搠你!”林冲说:“上下行个方便!小人岂敢怠慢,耽误路程;实在是脚疼,走不动!”董超说:“我扶着你走就是了!”〖两个人,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搀着林冲,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真正走不动了,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的叫做野猪林,这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恶的地方。宋朝时候,这座林子内,凡是有些冤仇的,塞些黑钱给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天,这两个公人就带林冲奔进这林子里来。董超说:“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这样走法,怎么到得了沧州!”薛霸说:“我也走不动了,就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吧。”〖为什么要把林冲的脚烫坏,这里有了答案:借走不动为名,到林子里休息,然后下手。〗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一声“啊哟”,靠着一株大树就倒下了。只见董超、薛霸说:“走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了。先睡一觉再走。”放下水火棍,就倒在树边;略略闭了闭眼,就叫了起来。林冲问:“上下,做什么?”董超、薛霸说:“俺两个想要睡一觉,这里又没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所以睡不稳。”林冲说:“小人是好汉,〖这个当官的,到了这个地步,还自称是好汉。〗官司既然已经吃了,一世也不走的!”薛霸说:“哪里信得过你说的话!要我们放心,只得绑一绑。”林冲说:“上下要绑就绑,小人还敢说什么?”薛霸从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地绑在树上,这才同董超两个跳了起来,转过身子,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不是俺们两个要结果你;是前天来的时候,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的钧旨,叫我们两个人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去回话。就是多走几天,也是个死数!还是今天就这里吧,倒作成我们两个回去得快些。不要怨我们弟兄两个;这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可要精细着。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我们已经限定日期,也要早早回话。”〖他们在杀人之前,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当时人都迷信,怕冤鬼缠上自己,所以必须表白一番,以求解脱自己。〗林冲听见这样说,泪如雨下,说:“上下,我和你们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二位如果救得小人,生死不忘!”〖事到如今,还说这样的废话!〗董超说:“说什么废话!救你不得!”薛霸就举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的脑袋劈了下去。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
万里黄泉无旅店,
三魂今夜落谁家?
究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写林冲的两件事情,一件是在酒店写休书,一件是在野猪林吃闷棍。一段写儿女情深,一段写英雄气短。
林冲写休书,有两个动机。一是估计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即便能够回来,也不可能再当八十万禁军教头了。因此,长痛不如短痛,早些了结这些烦心事,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第二,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招罪,是因为高衙内看上他娘子了。他更知道,高衙内也不可能就此丢手不再去纠缠他娘子。因此,他当众写下休书,制造一个“已经把娘子休了”的景象,好让高衙内放过他,不再找他的麻烦。
在南宋末年的《大宋宣和遗事》中,林冲只是参与搬运花石纲的十二个“指使”中的一个,只见姓名,没有任何故事。《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大概都是形成于元代的民间,施耐庵加以采录并连缀成篇的。从表面上看来,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典型人物;实际上,这是一个“逼也不反”的最典型的“顺民”。他和鲁智深最投机,但是两个人的性格截然相反。鲁智深办事,只求自己“痛快”,基本上不怎么理睬人情、国法;而林冲的思想深处,最主要的就是想当一个“好官”,实际上也就是“顺民”。因此他在“上级”面前处处忍让,不敢得罪上司。高衙内调戏他老婆,如果是别的市井无赖,早就一顿拳脚奉赠了。一看是高衙内,高高举起的拳头,先就软了下来。后来发现是陆虞候在骗自己,立刻就火儿了,怀里揣着尖刀,不是想去杀他,至少也想“教训教训”他。等到被骗到白虎堂前面,被高太尉绑起来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这是高太尉设的陷阱,但是他却不敢高声喊叫,不敢揭穿这个阴谋。直到押送开封府,方才说出这是高太尉的阴谋。你想:滕府尹虽然不是高太尉的直接下属,但是官衔不比高太尉高,他是管不着高太尉的。如果不是有一个耿直的孙孔目,他的案子,只怕是铁定的死罪了。
其实高俅在处置林冲的问题上,也还是“手软”了些。如果林冲是滕府尹的手下,“擅闯节堂”,当然要送回开封府办理;林冲是高俅的手下,他自己就有“杀人”的大权。既然陆虞候已经安排了这样一个陷阱,既然林冲已经傻乎乎地跳进陷阱里来了,还客气什么?当机立断,立刻下令“拉出去砍了”,不是就一了百了了么?
林冲的老丈人,如果真想维护女儿,就应该像王进那样,带着女儿悄悄儿远走高飞,高衙内找不到他们,心情冷了下来,事情是不是有可能不了了之?
对于这一回的文字,善于大发议论的金圣叹老先生居然不作任何评论,简直不可思议。像这样热闹的情节,本来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是不是嫌林冲“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想说呀?
李贽评:儿女情深,英雄气短,只冲临歧,犹见本色,作者便非凡笔。
王望如曰:开封滕府尹止(只)知奉承太尉,那管草菅林冲。丈夫身负奇冤,割舍妻儿,不失英雄气概。张氏张老,善承林冲之志,到底不为衙内所活,可称真泰山、真节妇。
又曰:自有宋以来,野猪林中,结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几回得遇太白金星鲁智深搭救。巧哉林冲,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岂不是绝处逢生。两解差同为刽子手,董超初犹豫不决,后与薛霸同谋,智深杀之,而林冲救之。后以得罪高俅,流配大名,又受李固金,而欲死卢俊义,卒为燕青冷箭所死。呜呼!既已漏网何又投罗,术固不可不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