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水火棍来往林冲脑袋上劈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子刚刚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一条铁禅杖飞过来,把这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去了,同时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一声:“干的好事,洒家在林子里等你们多时了!”两个公人看那和尚,穿一领皂布直裰,挎一口戒刀,提着禅杖,抡起来要打这两个公人。林冲睁开眼睛一看,认得是鲁智深,连忙大叫:“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鲁智深这一回怎么这样听话?两个公差都要杀人了,打死他们,也是罪有应得。这样一办,林冲也不用去沧州受罪,该有多好!但是这样一来,起码半部《水浒传》都要重写,《水浒传》就不是今天的《水浒传》了。〗两个公人呆了半晌,不敢动弹。林冲说:“不干他们两个的事儿;是高太尉让陆虞候吩咐他们,要在路上害我性命。他两个怎敢不依?你要是打死他们两个,也是冤屈!”〖完全是站在高太尉的立场上说话。〗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扶起林冲来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天相别之后,洒家心里就为你担忧。自从你受官司牵连,俺又无法去救你。打听得你发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找你不见,却听得人说被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店里一位官人找你说话。’为此,洒家疑心,放心不下。恐怕这厮们路上害你,俺就特地跟了下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进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的水烫了你的脚,那时候俺就要杀这两个撮鸟;却因为客店里人多,恐怕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更放心不下。你们五更里出门,洒家就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着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他们两个!”〖一个胖大和尚,行动居然如此诡秘,同住一个旅店,连薛霸用开水烫林冲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却居然没有露了行迹,而且还能忍着不发作,都不像是鲁达性格。〗林冲劝他说:“既然师兄已经救了我,你就不要害他们两个性命了。”鲁智深大喝:“你们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子,把你们两个都剁做肉酱!如今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插了戒刀,说:“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搀上我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哪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这时候反倒央求林冲“救命”了。〗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
走了三四里路,见村口有一座小酒店。四人进去坐下,喊过酒保,买了五六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又回①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安排,一面来酒筛。两个公人问:“不敢拜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居心叵测!〗智深笑着说:“你们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是去叫高俅做什么来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要是撞着那厮,叫他吃俺三百禅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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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回——用跟进价相似的价格向不是经营此类物品的人购买某种东西。当年的小酒店,只卖酒肉。要吃饭和饼,可以提供方便,让客人自己做。如果没有带米面的,可以向店家“回”。
两个公人哪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了村口。林冲问:“师兄如今投哪里去?”鲁智深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心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说:“糟了!这不是要坏我们的买卖么!返回东京,怎么回话!”没办法,只得随着他一起走路。
从此,途中鲁智深要走就走,要歇就歇,哪里敢拗他?〖在这样的场合,当“顺民”就是不如当“歹徒”。〗好就骂,不好就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走了两程,雇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坐着,三个人跟着车子走。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给林冲吃,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暗商量:“俺们被这个和尚监押定了,明天回去,高太尉必然要为难俺们!”薛霸说:“我听说大相国寺菜园里新近来了个僧人,叫做鲁智深,想来必定是他。回去就实说:‘俺们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他那十两金子,让陆谦自己去找这个和尚就是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董超说:“说得也是。”两人暗暗商量了不题。
两个公人被智深监押着,寸步不离。走了十七八天,离沧州只有七十里路了,一路过去都有人家,再没有僻静地方了。智深打听清楚了,就对林冲说:“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经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说:“师兄回去,请到我泰山处说一声。防护之恩,不死定当厚报!”智深取出十几两银子给林冲;把二三两给两个公人,说:“你们两个撮鸟,本应该在路上砍了你们两个的头,看在兄弟面上,饶你们两个鸟命。如今没多少路了,别生歹心!”两个公差说:“怎么敢!都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正要分手。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问:“你们两个撮鸟的头,有这松树硬么?”二人回答说:“小人的头,是父母的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抡起禅杖只一下,打得那松树有二寸深痕,齐齐地折了,喝一声:“你们两个撮鸟,再有歹心,叫你的头也和这树一样!”说完,摆着手,拖了禅杖,叫一声:“兄弟,保重!”自己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林冲说:“上下,俺们走吧。”两个公人说:“好一个莽和尚!一下子打折了一棵树!”林冲说:“这个算得什么?相国寺一棵大柳树,还连根儿拔出来呢。”〖看林冲那傻样,还不如鲁智深心眼儿细!〗两个公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上路,走到晌午,望见官道上有一座酒店。仨人走到里面,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这半天方才自在了一些。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四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和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林冲等得不耐烦,敲着桌子说:“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就不来理睬!这是什么道理?我可不是白吃你的!”主人过来说:“你这人原来不知道我的好意。”林冲问:“不卖酒肉给我,有什么好意?”店主人说:“你不知道: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人都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叫他‘小旋风’。他是大周皇帝柴世宗①的子孙。自从陈桥让位②,太祖武德皇帝③敕赐给他‘誓书铁券④’,放在家中,没人敢欺负他。专门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地养在家中。〖什么目的?仅仅因为好客?〗常常嘱咐我们酒店里:‘如果有流配的犯人,可以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会资助他。’我如今要是卖酒肉给你吃得面皮红了,他说你自己有盘缠,就不资助你了。我这是好意。”〖既然有这话,店主人看见林冲进门,就应该说清楚。不理不睬,却没道理。〗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说:“我在东京,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说:“既然如此,有什么亏了我们的?”就收拾包裹,问酒店主人:“柴大官人的庄子在什么地方?我们正要去找他。”店主人说:“就在前面,大约三里路,大石桥旁边转弯,看见的那个大庄院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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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周皇帝柴世宗——指残唐五代后周皇帝柴荣,公元954-959年在位。
② 陈桥让位——也叫“陈桥兵变”,是一段宋朝建国的历史故事,也就是赵匡胤夺取后周政权的政变故事:显德七年(公元960年),赵匡胤在赵普、石守信等人的策划下,借口北汉和辽会师南下,率领军队从大梁(河南开封)出发,北上防御。到了开封东北面的陈桥驿,授意将士们给他穿上黄袍,拥立他做皇帝。这就是所谓的“黄袍加身”,赵匡胤“被迫不得不做皇帝”的故事。为了掩盖“篡夺皇位”的真相,他赐给退位的北周小皇帝柴宗训(当时只有七岁)丹书铁券,以示安抚。
③ 武德皇帝——指宋太祖赵匡胤。按:赵匡胤的年号是建龙、乾德、开宝,而武德则是唐高祖李渊的年号。《水浒传》不止一次提到“武德皇帝”,都是指赵匡胤,估计是施耐庵没有查看史籍,把“乾德”误作“武德”了。这里只作说明,不作改动。
④ 誓书铁券——也叫丹书铁券,俗称“免死牌”,是皇帝颁赐给功臣的信物,受赐者及其子孙,如果犯了罪,可以得到赦免。据《宋史》:宋太祖开宝六年(973),郑王柴宗训卒(只有二十一岁),帝(赵匡胤)素服发哀,辍朝十日,谥曰恭帝。先是建隆元年(960, 即赵匡胤登基的第一年),迁周六庙于洛阳。——也就是说:第一,如果真有誓书铁券,应该在个时候给柴宗训;第二,柴宗训后代,应该在洛阳“守庙”,而不应该在沧州。
林冲等人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里,过了桥,是一条平坦的大路,就看见绿柳阴中显出一座庄院来。四周是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柳,树荫中一带粉墙。转弯来到庄前,见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桥上又没有树,怎么乘凉?〗三个人来到桥边,向庄客施礼,林冲说:“相烦大哥报给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姓林的犯人,迭配沧州牢城,特来求见。”庄客们齐说:“你没福。大官人今天一早出猎去了。要是大官人在家,有酒食钱财给你。”林冲说:“这么说,是我没福,不能相遇。我们去吧。”林冲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闷闷不乐。
走了半里多路,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的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说:“敢情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是踌躇。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三十四五岁了,还是“年少的”官人么?〗“这位带枷的是什么人?”林冲慌忙躬身回答说:“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总不忘记自己的官衔。〗姓林,名冲。因为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沧州。听前面酒店老板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的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柴进有失迎迓!”就在草地上下拜。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到庄上来。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请林冲到厅前,两人叙礼罢,柴进说:“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回答说:“微贱林冲,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天成了罪犯,流配到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旁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就叫庄客拿酒来。不多时,见几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什么大盘子?居然能放得下一斗米和十贯钱?〗都一齐拿出来。〖这是接待一般“好汉”的常礼。〗柴进见了说:“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怎能这样轻意!唗(dōu兜),快拿进去!先把果盒和酒拿来,随即杀羊相待。〖柴进的庄园,人口众多,平时应该有猪肉或牛肉,至少办一桌酒席,团体该不成问题,何至于临时杀羊?〗快去整治!”林冲起身道谢说:“大官人,不必多赐,这就十分够了。”柴进说:“别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我这里,怎可轻慢?”庄客就如飞地先捧出果盒和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斟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罢,两个公人也一同饮了。柴进说:“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己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柴进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坐在林冲肩下,说些闲话和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看样子是每人一桌。〗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说:“先拿汤来吃!”〖倒像西方习惯,先喝汤。〗
吃了一道汤,五七杯酒,庄客来报:“教师来了。”柴进说:“就请来一处坐坐相会也好。快抬一张桌子来。”林冲起身一看,见那个教师进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胸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庄客称他教师,必定是大官人的师父。”急忙躬身唱喏说:“林冲谨参。”那人全不理睬,也不还礼。〖大概不知道林冲的名声。〗林冲不敢抬头。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说:“这位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下拜。那洪教头说:“别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很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也不相让,就走去上首坐下。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也坐了。
洪教头就问:“大官人今天为什么厚礼管待配军?”柴进说:“这一位不比他人,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怎好轻慢!”洪教头说:“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都说:‘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好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不能忒认真了!”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就说:“凡人不可轻相,别小看他。”洪教头怪柴进说“别小看他”,就跳起身来说:“我不信!他敢和我使一棒看看,我就说他是真教头!”〖大概是“初学三年,天下去得”的那路人。〗柴进大笑说:“也好,也好。林武师,你意下如何?”林冲说:“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就说:“先吃酒,等月亮上来吧。”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月亮却早上来了,厅堂前面如同白昼。〖大概正赶上是月半。〗柴进起身说:“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寻思:“这洪教头,必定是柴大官人的师父;我要是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可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就说:“这位洪教头也是刚到这里不久 。我这里又没他的对手。林武师不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着自己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了就里,方才放心。
洪教头先起身说:“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
大家一齐都哄出堂前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衣裳,扎起下摆,掣条棒,摆个架势,喝一声:“来,来,来!”柴进说:“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说:“大官人不要笑话。”也拿起一条棒来,说:“师父,请教。”洪教头见了,恨不得一口水儿吞了他。〖江湖混混儿,目中无人。〗
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了过去。〖按制:发配的犯人,项上戴的是长枷,右手卡在枷里,只空一只左手。但不知林冲是怎么单手使棒的。难道林冲发配比较特殊,戴的是方枷,双手全空着?下页的插图,画的就是不带卡手的方枷。〗洪教头把棒就地下一拍,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请稍歇。”柴进就问:“教头怎么不使出本事来?”林冲说:“小人输了。”柴进说:“还没见二位较量呢,怎么就输了?”林冲说:“小人身上多了这具枷,所以只当输了。”〖即便不卡住右手,那枷也有七斤半重!〗柴进大笑说:“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这个容易。”叫庄客取十两银子来。又对两个押解公人说:“小可大胆,烦二位下顾,暂且把林教头的枷开了。明天牢城营内有什么麻烦,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柴进身世显赫,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也不怕林冲会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的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说:“如今请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林冲刚才的棒法怯了,心里有些小瞧他,就提起棒,正要出招,柴进叫了一声:“等一下。”叫庄客又取出一锭银子来,重二十五两。柴进这才说:“二位教头比试,这锭银子作为彩头。谁赢了,就把这银子拿去。”——柴进心中只想林冲使出本事来,故意把银子丢在地下。
洪教头心里深怪林冲,〖不知道怪他什么。〗又要争这个大银锭,又怕输了锐气,不得不尽心对付。先把棒一举,摆一个门户,叫做“把火烧天”势。林冲心想:“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尽心对付,横着棒,先摆一个门户,叫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举棒兜头盖脑打下来。林冲往后一退。洪教头赶上一步,提起棒,又一棒打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经乱了,把棒虚往上一迎,却立刻撤回棒来扫他下三路。洪教头只顾上面,措手不及,被林冲的那棒直扫着小腿的迎面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连一招也接不住,居然也敢说大话!〗柴进大喜,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哪里挣扎得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一头扶洪教头起来,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还能自己走到庄外,可见伤得并不太重,只是再也没脸见人,从此不敢进庄了。〗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到堂上饮酒,叫把彩头捧来送给林教师。林冲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几天,每天好酒好食相待。住了六七天,两个公人催促上路,柴进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了两封
书信,吩咐林冲说:“沧州大尹和柴进交好;牢城的管营、差拨①,也和柴进交厚;你带这两封书信去,他们必然会照顾教头。”当即捧出二十五两的一锭大银锭来送给林冲;又拿五两银子打发了两个公人,几个人吃了一夜酒。
第二天天明,吃了早饭,柴进叫庄客挑了三个人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行枷,辞了柴进上路。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吩咐说:“过几天,小可自会派人送冬衣去给教头。”林冲道谢说:“怎么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也相谢了。三个人上路往沧州走去。
将近午牌时候,到了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就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收下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下帖送到牢城营里去。两个公人领了回文,自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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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管营、差拨——元朝以后,对充军的流放犯,一到流放地,就编入军队中。宋朝对流放犯,实行的是军事劳改营制度,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表现好的,才编进军队。所以犯人由政府派人押送到流放地,当地政府接收以后,就转到当地驻军专门设置的劳改营里。劳改营的主管,就叫做“管营”。不属于武职官员,相当于近现代的劳改农场的场长(营连级)。他手下给罪犯具体分配劳务的人,叫做差拨,由管营从军士中指定,相当于劳改队的队长(排班级)。
牢城营内收了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他,对林冲说:“这里的管营、差拨,都十分会害人,只想诈人钱物。要是有人情钱物送给他们,就照顾得你好;要是没钱,就把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得了人情,进门也不打那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暂且寄下;要是没有人情,这一百棒就打得个七死八活。”〖整部《水浒传》,所有的牢城,都是如此。其实,古往今来,所有的牢城,也都是如此。〗林冲说:“谢谢众兄长指教。如果要使钱,拿多少给他们?”众人说:“要想讨好,管营拿五两银子给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就十分好了。”
林冲和众人正说着,只见差拨过来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见问,上前唱了个喏,答应说:“小人就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拿出来,变了脸,指着林冲就骂!“你这个贼配军!见了我怎么不下拜,却来唱喏!可见你这厮会在东京做出事儿来!如今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你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①,一世也不会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如今好歹落在我的手里了!看我怎么叫你粉骨碎身!一会儿就叫你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②”,哪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差拨骂人,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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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饿纹——相书中说,脸上有两条纹路,如果直通嘴边的,就叫做“饿纹”。根据饿纹的有无和长短,可以判定一个人的一生是富贵还是贫穷。
② 一佛出世—— 一般和“二佛涅槃”或“二佛升天”连用,表示一个死去,一个活来,作为“死去活来”的歇后语。
林冲等差拨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禀告说:“差拨哥哥,些许薄礼,莫嫌轻微。”差拨看了,说:“这是你送给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说:“只是送给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给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嘻嘻地说:“林教头,我也久闻你的好名字。的确是个好男子!想来一定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眼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又是这一表人物,必定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前后两副嘴脸,变得也太快了点儿!〗林冲笑着说:“全赖照顾。”差拨说:“你只管放心。”林冲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札说:“相烦老哥把这两封书信下一下。”〖两封书信,都是给谁的?一封给管营,还有一封,应该是给大尹的,不但那封信早就应该交出,就是刚才差拨进门,也应该把书信连同银子一起交出,岂不是省得差拨唱“洋梆子”?〗差拨说:“既然有柴大官人的书信,烦恼什么?这一封书信,值一锭金子呢。我这就替你下书。一会儿管营来点视,要打一百杀威棒的时候,你就说你一路上有病,还没痊愈。我自会来帮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这种事情,其实牢营里人人清楚明白,谁是“生人”?〗林冲说:“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和书信,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说:“‘有钱可以通神’,这话果然不差!牢营里面,真有这样的苦处!”〖刚才见了差拨不交出书信和银子,难道就是为了看差拨演这一出戏?〗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拿着五两银子和书信去见管营,说:“林冲是条好汉,柴大官人有书信相荐,特此呈上。他是被高太尉陷害,才发配到这里的,没有什么大事。”管营说:“况且柴大官人有书信,必须要看顾他。”就叫传林冲来见。
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①来叫:“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去点名。”林冲听见传唤,来到厅前。管营说:“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到配军,必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给我驮起来!”〖这个“杀威棒”好像不是打屁股,而是把犯人“驮”起来打。但不知打什么部位。〗林冲禀告说:“小人在路上感冒风寒,未曾痊愈,求告寄打。”牌头说:“这人如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就说:“这人果然是有病在身,暂且寄下,等病好了再打。”差拨说:“如今看守天王堂②的人很快就要满期了,可以叫林冲去替换他。”管营点头,就在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到单身房里取了行李,去天王堂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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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牌头——本是军队中的下级军官,相当于排长、班长。在牢营里,也是最小的头目,相当于劳改营的小队长之类。
② 天王堂——天王,是佛教传说中对“四大金刚”(见前注)的称呼。按:古代监狱里,大都供奉“狱神”。狱神有两个,一个是禹舜时代最先制定法律并创监狱的大法官皋陶(“陶”字在这里读yáo摇音);一个是汉代制定汉法的宰相萧何。因此监狱里所供奉的,有的地方是青面的狱神皋陶,有的地方供奉的是白面的狱神萧何。凡是供奉萧何的监狱,狱神庙也叫“萧王堂”。施耐庵可能没进过监狱,把“萧王堂”误作“天王堂”了。
差拨说:“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叫你去看守天王堂。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要烧烧香、扫扫地就行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且不饶他。还有一等没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这个“土牢”,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从书中故事看,配军们是要劳动的,“土牢”则似乎只是关押起来,并不劳动。对牢营来说,当然必须让囚犯参加劳动,才能产生价值。因此“土牢”里面,可能是一种更加艰苦、不见天日又吃不饱的劳动场所。〗林冲说:“多谢照顾。”又取二三两银子给差拨,说:“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这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就说:“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把枷也开了。林冲从此就在天王堂内安排食宿,每天只是烧香扫地。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四五十天。那管营和差拨得了贿赂,由他自在,也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和人事,那满营内囚徒也得到林冲的救济。〖是不是说得过份了些。林冲自己还要柴进照顾呢,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物品,居然可以让“满营内囚徒”都得到救济?一个州的牢营,少说也有几百囚徒,周济得过来呀?〗
隆冬将近,一天巳牌时分,林冲偶然出营前闲走。〖作为配军,林冲居然能够自由行动,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实际上,整个牢营,就是一个大村落。有人情的配军,是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行动的。后文宋江到了江州,居然还可以进城上饭店喝酒。何况配军们的脸上,都刺有发配的地点和时间,想逃也逃不掉。〗正走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喊:“林教头,你怎么在这里?”林冲回过头来一看,见了那人,有分教:林冲——
烟火堆里,争些断送余生;
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究竟林冲见到了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的故事比较多,大体上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说的是林冲被押出东京之后,押解的公差收了高太尉的黑钱,打算在路上了断林冲的性命,却被鲁智深所救,并一直护送到沧州;第二段说林冲在沧州附近拜访了柴进,在柴进庄上和洪教头较量棍棒,一棒打翻了洪教头;第三段写林冲到达牢营以后所看到的阴暗面。
上一回的简评中,我说过林冲是一个具有“顺民”性格的小军官,对于自己的一生,基本上尊奉的是“逆来顺受”的信条。因此在“王法”面前,他从来不敢反抗,哪怕是受了冤枉,他所追求的,依旧是等到“挣扎回来”的那一天。宋朝的“流刑”,是有等级和时间的。最高不过“三年三千里”。从书中看,林冲所得到的刑罚,是“流两千里”,年限没说。当然最多也不过是三年。因此他总觉得自己还“有盼头”,总想“挣扎着回来”。也因此他没有想到过要“鱼死网破”,舍不得“豁出去大干一场”。这就是他实实在在的“顺民心态”。
因此,他在“灯草人儿”似的解差面前,也是一副“顺民”形象,唯唯诺诺,不敢说一句重点儿的话。连薛霸那样故意害他,用开水烫他,他也不反抗。这事儿要是发生在鲁智深身上,不把薛霸活活劈了,那才奇怪呢。但是他和鲁智深不一样。鲁智深是什么都不怕,死了就死了,活着绝不窝窝囊囊做人。他却一定要“奉公守法”,哪怕这王法对他并不公,他也忍着。
林冲的遭遇如果发生在鲁智深身上,其结果肯定不一样:第一,陆谦是非杀不可的;第二,在押解的路上,绝不会让猪狗一样的解差侮辱戏弄,很可能不是解差杀了他,而是解差被他所杀,然后返回东京,杀高太尉和高衙内报仇。——这就是“顺民”和“暴民”两种不同心态和不同的活法。
在书中我们知道,鲁达以前是在老种经略相公那里“勾当”的,无疑是个行伍出身的军官,而且武艺高强,身经百战。调到小种经略相公这里,也没有成家,是租的客房居住。可以说是“一身无牵挂”。林冲的出身,不但《水浒传》中没有交代,南宋末年的《大宋宣和遗事》中,也只说他是押运花石纲的十二指使之一,没有他的任何故事。他明明是“宋江等三十六人”之一,但是在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中,却居然没有他的姓名。因此,我们只知道他一出场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老丈人也曾经是个教头,通过鲁智深的口,我们知道林冲的父亲当年也是提辖,至少在东京没有父母兄弟,后文也没有提起他有什么亲属,只说从小和陆谦一起长大。因此,对于他这个人的性格形成,我们竟无从分析起。只能说他是个天生的“良民”,是个“逼也不反”的“顺民”。
鲁智深终究军人出身,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和林冲同住一家客店,连薛霸用开水烫林冲这样的事情都看见了,却居然没让林冲和公人发现他,简直像一个神出鬼没的侦察英雄。他一路护送林冲,像他这样嗜酒如命的人,一路上居然不怎么喝酒,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事情,充分显露他“军官出身”的特点和办事原则。《水浒传》标榜的是一个“义”字,但是宋江却是个假仁假义的人物,全书中真讲义气、最讲义气的,就是鲁智深。连毛泽东都说“交友当交鲁达”。书中同时详细描写林冲的循规蹈矩,像他这样的英雄人物,却被两个狗一般的公差给捉弄得无可奈何。通过对比,写出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也告诉人们:过份软弱,就是无能。
柴进这个人物,在《大宋宣和遗事》中,身份和林冲一样,也是押运花石纲的十二指使之一,也是个没有任何故事描述、一笔带过的角色,不是什么主要人物。在《水浒传》中,仅仅因为他姓柴,得到了施耐庵的联想,居然成了柴荣的嫡孙,而且享受“丹书铁券”免死牌的殊荣。
山东快书称柴进为“小梁王”,其根据,可能是《新五代史·世宗纪》中的这样一段话:“恭皇帝,世宗第四子宗训也。世宗即位,大臣请封皇子为王,世宗谦抑久之。及北取三关,遇疾还京师,始封宗训梁王,时年七岁。”因为后周的末代皇帝曾经被封为“梁王”,所以柴进就顺理成章地被称为“小梁王”了。——不知道柴荣为什么不根据一般习惯,把皇位传给长子,却传给当时只有七岁的第四个儿子柴宗训。总不能说前面三个儿子都不成才,只有这个七岁的娃娃最有才干?或者说前面三个儿子都死了?或者说宠爱最小的儿子?据史书记载,柴宗训下面,还有两个“庶弟”,估计是妃子所生。陈桥兵变之后,差点儿被赵匡胤所杀,经过郭威旧部的将领苦谏,总算免死,当时就“赐”给苦谏的将军,从此一个改姓潘,一个改姓卢。柴宗训也是二十一岁就死了。怎么死的?无法考证了。总之,皇帝幼小无能,难怪赵匡胤要产生篡位的心思。
实际上,柴荣驾崩之后,刚刚登基没有几天、只有七八岁的小皇帝柴宗训根本无法控制朝政。赵匡胤导演了“陈桥兵变”的活剧,接着又导演了一出“禅让”的喜剧,封八岁的逊帝为“郑王”,“以奉周祀正朔,服色一如旧制”。——也就是说:让他以“王爷”的身份,去看守祖先的“牌位”。
柴进既然是“逊帝”的嫡传后代,不管他是小梁王还是小郑王,总还有一个爵位儿,有一块“封地”,有几千户“食邑”。只是不知道“郑王”的封地为什么不在河南却在河北。从他祖上八岁逊位到柴进这一代,一百八十多年过去了,曾经有过的煊赫,也随着时间的流失而逐渐流失。这从他后来居然被一个知府的小舅子整得狼狈不堪,就可以说明所谓的“丹书铁券”,就像是写在水上一样不可靠。从《水浒传》中看,一百八十多年来,郑王的后裔,好像只有他柴进这一户,除了一个叔叔“柴皇城”,其余兄弟辈、叔父辈,好像不多甚至没有了。这也是不符合常情的。
总之,柴进的结交官府,接纳四方豪杰,既不是闲得没有事情可干,也不是钱多得花不出去。真正的意图,恐怕还是有一个“重整旧河山”的情结。
至于“棒打洪教头”,则完全是一个小插曲,目的是显示一下林冲的武艺。从书中的描写看,这个洪教头,竟是一个连林冲的一招也接不住的混混儿(洪教头举棒下打,林冲举棒假装架隔,立刻回棒打他下三路,洪教头就倒下了),不免有些太煞风景了。试想:如果林教头和洪教头在月光下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由柴进出来从中隔开,让他们握手言和,该有多么热闹?实际上,比武双方如果实力相差太远,并不能显示取胜一方的勇武的。
最后一段,写林冲进牢营以后的所见所闻所为,就比较贴近生活了。
古今中外,监狱总是最最黑暗的地方。在监狱里从事管理的官吏走卒,也大都是黑心肠加铁心肠的人。他们大都只认识铜钱银子,不懂得人情道理。真正有良心、有学问的人,也不会去干这一行。不要说是古代了,就是新中国,也依然是监狱和劳改队、收容所里最黑暗。那里面,无法无天的事情层出不穷,什么“躲猫猫”之类,媒体报道已经很多,这里就不细说了。
幸亏林冲有柴进这样硬的后台做戳杆儿,身上又有银子。所以他能得到看管“天王堂”这样基本上不用劳动的“美差”。
写差拨的小人嘴脸,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真是钱能通神,更能役鬼!
《水浒传》中对于“牢营生活”的描写有许多处。不管是沧州的、孟州的还是江州的,基调大都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个流氓专政、好人遭殃的地方!
关于本回书的文笔结构,金圣叹老先生有一篇洋洋数千言的评语,几乎把施耐庵捧上了天去,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也不过如此。尽管有点儿文过饰非,却也还能言之成理,这里节录几段,不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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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羊传)》、《谷(梁传)》、《大戴(礼记)》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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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搁)起,此行文之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述,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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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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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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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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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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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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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翚(huī灰)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李卓吾曰:施耐庵、罗贯中,真神手也!摩写鲁智深处,便是个烈丈夫模样;摩写洪教头处,便是忌嫉小人底身份。至差拨处,一怒一喜,倏忽转移。咄咄逼真,令人绝倒。异战!
王望如曰:进为柴世宗后裔,慕孟尝①之名,行郭解②之事,亦非圣世所宜有。然轻财好施,扶危济困,患难人多归之,当入太史公游侠传。视其待林冲置酒捐金,亦交谱一则佳话。
又曰:洪教头自负才过林冲十倍,又恐东君胸中有林无洪,放出鄙夷之词以灭之。后世嫉贤宰相,得无类是。柴进虚怀善下,一心薄洪教头,一心爱林教头,又不肯以有尽之金钱供无穷之过客,借此演棒,平洪教头之气,试林教头之才,若以之司黜陟(zhì志),最能造就豪杰。惜乎其以草泽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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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孟尝——指孟尝君(?-前279年):妫姓,田氏,名文,中国战国四公子之一。齐国宗室大臣。其父靖郭君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的异母弟,曾于齐威王时担任军队要职,于齐宣王时担任宰相,封于薛(今山东滕州东南官桥张汪一带),权倾一时。田婴死后,田文继位,称孟尝君,以广招宾客,食客三千闻名,同时也权倾一时。
② 郭解——字翁伯,河内轵(今济源东南)人。他长得短小精悍,貌不惊人,性格沉静,勇悍。年轻时心狠手辣,恣意杀人。他肯舍命助人报仇,还干些藏命作奸剽攻、铸钱掘冢的事情。后来,郭解一改前行,对人以德报怨,救人之命不居功。在当地成为声望很高的侠客。郭解有一个外甥,在与人喝酒时,仗势欺人,强行灌酒,被对方一怒之下杀死。郭解的姐姐把儿子的尸体放在街头,以此羞辱郭解。后来,凶手自归,将实情告诉了郭解。郭解不仅没有加罪于他,还说,这是我的外甥做得不对,把凶手放走了。随后,他自己埋葬了外甥。郭解办事公正,深得大家敬重。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站了许多件,群众越发依附他了。汉武帝很不喜欢民间有“侠客”。一个轵县的儒生,因为批评郭解,被郭解的门客杀掉并割去了舌头,于是郭解最终被汉武帝下令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