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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书名:吴越评水浒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10 14:56 字数:12108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话说某一天,林冲正在街上闲走,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一看,认得是酒生儿①李小二。——当初他在东京的时候,多蒙林冲照顾;后来不该偷了店主人家的钱,被捉住了,要送官府问罪,又多亏林冲出面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府,又替他陪了钱,方才脱免。京中安不得身了,又多亏林冲周济他盘缠,这才上路投奔亲友,不想今天却在这里撞见。〖一者突出林冲善心的一面,二者交代李小二的劣迹,也是突出林冲不分好歹、善于抹稀泥的一面。此外,《水浒传》中的“无巧不成书”,也实在太多了些。“巧遇”在文学作品中不及避免,但是勇夺了,用滥了,只能说明作家在构思故事的时候,手法不多,还没有完全成熟。〗

林冲问:“小二哥,你怎么也在这里?”李小二急忙行了跪拜礼,说:“自从得到恩人救济,小人到处投奔人不着,〖手脚不干净的人,谁都害怕。〗辗转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②。他见小人勤谨,〖经过一次教训,倒是改好了。〗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因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就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注意“营前”两个字。如果不是在营前,后文陆虞候怎么正好选中了他的店招待管营?〗刚才出来讨酒钱,不想遇见恩人。却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会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说:“我因恶了高太尉,被他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还不知日后怎么样。不想今天在这里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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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酒生儿——专指酒店的伙计。

② 过卖——酒饭店里招呼座位、端饭菜的伙计。即堂倌。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地说:“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天恩人到来,就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样。”林冲说:“我是罪囚,恐怕会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说:“谁不知道恩人大名!别这样说。衣服脏了破了,就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就管待林冲酒食,到夜送回天王堂,第二天又来相请。从此,林冲常到小二家走动,小二也不时间送汤送水到营里去给林冲吃。林冲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拿些银两给他做本钱。〖插写这一段,不是闲笔,而是后面大有用处。〗

  光阴迅速,秋尽冬来。林冲的棉衣裤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一天,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见一个人闪了进来,〖注意这个“闪”字。分明不是大摇大摆,而是鬼鬼祟祟。〗在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个人闪了进来。小二一看,前面那个人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两人坐下。李小二进去问:“可要吃酒?”那个军官取出一两银子给李小二,说:“先放在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了,果品酒馔,只管端上来,不必再问。”〖就一两银子,却要“果酒只管端上来”,显出那副既要摆架子,又十分吝啬的嘴脸。〗李小二问:“官人请什么客?”那人说:“烦你替我去牢营里请管营和差拨两个来说话。他要问你是谁请,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行了礼。管营说:“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说:“有书信在这里,看了就知道了。——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坛,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一副劝杯①来,把了盏,相让着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服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一个汤桶,只管烫酒。约计吃过几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官人说:“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你别来。我们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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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劝杯——当时的习惯,几个人坐下来喝酒,每人一副杯筷,另外单设一个杯子,用来敬酒,叫做“劝杯”。

李小二答应了,进房里对老婆说:“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不尬!”老婆问:“怎么不尴不尬?”小二说:“听这两个人的口音是东京人,并不认得管营;后来我送按酒进去,只听得差拨口里漏出‘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是和林教头身上有些挂碍?——我就在门前招呼他们,你去阁子背后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老婆说:“你去营中找林教头来认他一认嘛。”李小二说:“你不懂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就要杀人放火。倘若叫他来看了,正是前天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罢休?做出事儿来,可要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说。”〖倒是个仔细人,知道思前顾后。〗老婆说:“说得是。”就去听了一个来时辰,回来说:“他们三四个人交头接耳说话,听不清说些什么。只见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从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东西递给管营和差拨。〖可见不仅仅是偷听,而且偷看了。〗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着 ,阁子里叫:“送汤来!”李小二急忙去里面换汤,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几个人又吃了半个来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和差拨先走;然后那两个人低着头也出去了。

  不多时,只见林冲走进店里来,〖事有凑巧。如果早来一脚,当时就要上演全武行好戏了。〗说:“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说:“恩人请坐;小二正要去找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林冲问:“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刚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和差拨吃了半天酒。从差拨口里漏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让浑家去听了一个来时辰。他们交头接耳,说话都听不清。临了,只听见差拨口里答应说:‘都在我们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给管营和差拨,又吃了一会儿酒,各自散了。不知是什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说:“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说:“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么胡须,大约有三十多岁。那个跟的也不高大,紫赯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说:“这个三十多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贼竟敢来这里害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叫“一不做,二不休”!也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让我撞见,叫他骨肉成泥!”店小二说:“只要提防他就是了;岂不听古人说:‘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了把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到处去找。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

  第二天天明,林冲起来,洗漱了,带上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找了一天,〖能到沧州城里城外走动,可见牢城管束并不太严。〗牢城营里面也没动静,就过来对李小二说:“今天又没事儿。”小二说:“恩人,但愿如此。只要你自己放仔细就好了。”林冲回天王堂,又过了一夜。在街上找了三四天,不见消息,林冲心中也慢慢地淡了。

到了第六天,管营来叫林冲到点视厅上,说:“你来这里许多日子了,有柴大官人的面子,却不曾抬举你。这里东门外十五里,有一座大军草料场,每月单是来纳草料这一项,就有好几贯例钱可得。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让你去那里得几贯盘缠。你和差拨就去那里交割吧。”林冲答应说:“小人这就去。”〖林冲答应得很痛快,并不怀疑管营会有有什么举动。〗

林冲当即离了牢营,来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今天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李小二说:“这个差使比看守天王堂更好。那里收草料的时候,有好些贯例钱可收。往常不用钱买,是不能够得到这个差使的。”林冲说:“他不害我,反倒给我好差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小二说:“恩人,不要疑心。只要没事儿就好。只是离小人家更远了,过几天有工夫了就去看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两人相别了,林冲回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和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人上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两人在路上,又没地方买酒吃。来到草料场外一看,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有七八间草屋做仓库,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看这规模,只有一个人看守,似乎也太少了。〗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正在里面向火。差拨说:“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即刻就交割吧。”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指点说:“仓库里的货物,都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点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火盆、锅子、碗碟,都借给你。”林冲说:“天王堂内,我也有一套在那里,你要就拿了去。”老军指着墙壁上挂的一个大葫芦说:“你要是买酒吃,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就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去了。

林冲就在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在床边起生火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四下里都崩坏了,被朔风吹得摇撼振动。〖这个老军,怎么这样懒?不怕冷么?〗林冲心里说:“这屋子,怎么过得一冬?等雪晴了,去城里叫个泥水匠来修修。”向了一会儿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刚才听老军说,二里路外就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就从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拿花枪挑了酒葫芦,把火炭盖了,取毡笠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了大门,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而去。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侧身背着西北风走。那雪正下得紧。走不到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遥祝:“神明庇祐,改日来烧纸钱。”〖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庙呢!也是个“见佛便拜”的主儿。〗又走了一会儿,看见一簇人家。林冲驻脚一看,见篱笆里面,露天挑着一个草帚儿。林冲走进店里。店主人问:“客人,哪里来?”林冲说:“你不认得这个葫芦儿?”主人看了看,说:“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说:“原来如此。”〖后语不搭前言。〗店主说:“既然是草料场的看守大哥,快请坐。天气寒冷,先饮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林冲自己买了些牛肉,又吃了几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里揣了牛肉,叫声“打扰了”,就走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来酒店是“顶着风雪”的,所以“侧身而行”;回去就应该是顺风了。从方向看,冬天刮西北风,其实来的时候应该是顺风,回去是顶风。〗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林冲踏着瑞雪,迎着西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进去一看,连声叫苦。——那两间草厅,己经被雪压倒了。〖林冲离开牢营的时候,天刚下雪;才半天工夫,即便再大的雪,能积攒多少?没有一尺来厚的积雪,怎么就能把草房压倒了?作者是杭州人,没见过北方的大雪。〗林冲寻思:“这可怎么好?”就在雪地里放下花枪、葫芦,恐怕火盆内的火炭延烧起来,又搬开破壁子,探半身进去摸。火盆内的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伸手到床上去摸,只拽出一条棉絮被。林冲钻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处打火,怎么安排?”

  忽然想起:离这里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睡一夜,等到天亮了再说。”〖不是还有几间仓库没倒么?为何舍近求远?原来是要让陆谦来放火,不得不 把林冲调离草料场。这些细节,都是作者不仔细处。〗把被子卷了,拿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大门拽上,锁了,就往那庙里去。进了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正好有一块大石头,搬过来顶住了门。到里面一看,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沧州是一片平原,根本就没有山,哪里来的“山神庙”?再说,即便有山神庙,怎么会有判官和小鬼?旷野荒郊,立一个土地庙,倒还差不多!〗侧边堆着一堆纸。〖什么纸?是烧的纸,还是写经的纸?〗团团看来,既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把那条棉絮被摊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的雪都抖了,把上盖的白布衫脱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一起放在供桌上,〖这里应该先写坐在什么地方。〗把被子扯过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一葫芦冷酒提过来慢慢地吃,就用怀中的牛肉下酒。

  正在吃,忽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墙缝里往外一看,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地烧着。林冲赶紧拿了花枪,想开门出去救火,却听见外面有人说着话走来。林冲就伏在门边听,〖是多了个心眼儿?还是下意识的动作?〗听见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挡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个人就在庙门外站着看火。数儿内一个人说:“这条计好么?”一个人回应说:“多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们二位做大官。——这一回张教头该没得好推故了!”一个说:“林冲这一回让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说:“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总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的病看看重了。太尉这才特使俺两个来央挽二位干这件事儿。不想如今完备了!〖应该说:“如今总算完备了。”〗”又一个说:“小人爬进墙里去,四下草堆上放了十来把火,林冲那厮,还能走到哪里去!”那一个说:“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说:“即便逃得性命,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说:“我们回城里去吧。”一个说:“再看一看,拾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也说我们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说话,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寻思:“老天可怜林冲!要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也不见得。又没绑住,不会逃么?〗轻轻地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都急得要走,却惊得呆了,反而走不动,林冲举手“喀嚓”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你下这样的毒手害人,怎么倒想让别人“饶命”呢?反过来是你,你能饶人么?〗吓得慌了,却走不动。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在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走得三四步,林冲喝一声:“奸贼!你往哪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他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在陆谦脸上搁着,喝问:“泼贼!我自来和你没什么冤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真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求告说:“不干小人的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不是太尉差遣,而是主动请缨。〗林冲指着他大骂:“奸贼!我和你自幼相交,今天倒来害我!怎么不干你的事儿?〖早都明白了!〗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往心窝里一剜,迸出血来,把心肝提在手里,回头一看,差拨正爬起来要逃走。林冲按住他,喝一声:“你这厮原来也这么坏,吃我一刀!”又把头割了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的头都割下来,把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进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上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把葫芦里的冷酒都吃了。被子和葫芦都丢了不要了,提着枪,走出庙门往东走去。

走不到三五里,遇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说:“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报官应该往西走,怎么往东去了?当时没人问他。〗提着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去。走了两个更次,衣单身寒,挡不过那冷风,在雪地里回头一看,离草料场远了。见前面树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看见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墙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就往那草屋走去,推开门,见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客,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一声:“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里的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想借火烘一烘,求给个方便。”庄客说:“你自己烘好了,不妨的。”林冲烘着身上的湿衣服,略有些干了,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就说:“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恳请回些酒吃。”老庄客说:“我们轮流值夜看米囤,〖怪了,米囤怎么设在野地里?〗如今四更天了,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人尚且不够吃呢,哪有多的回给你?”


林冲又说:“只回两三碗给小人挡挡寒。”老庄客说:“你那人,莫缠!莫缠!”林冲闻到酒香,越想要吃,又求告说:“没奈何,回一些吧。”众庄客说:“好意让你烘衣裳向火,又要酒吃!去!不去就把你吊起来!”林冲发怒说:“这厮们好没道理!”把手中枪看着一块着得焰焰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林冲进房好久了,当时正在烘衣裳,手里拿的,应该是衣裳,怎么有“手中枪”这样的描写?至少应该是“拿起枪”吧?〗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胡须焰焰地烧着了。众庄客都跳起来。林冲用枪杆乱打,老庄客先走了,庄客们被林冲赶打了一顿,都走了。林冲说:“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有两个葫芦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半儿,剩了一半儿,提了枪,出门就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吹,就在那山涧边趴倒了,哪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了的人,一倒就爬不起来。醉倒在雪地上了。

众庄客引了二十多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来看,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了来,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抓起林冲来,拿一条索子绑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到一个地方去。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

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

讲处悲风透骨寒。

  究竟林冲被庄客解到什么地方去?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书故事比较集中,但也说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林冲在牢营外面的街上遇见他多年前周济过的李小二。这个人曾经偷过店主的财物,是林冲给他还了钱财,免得他送官“吃官司”。后来他流落到了沧州,帮了林冲很大的忙。——当然,这个人物,完全是因为林冲故事的需要而编造出来的。他的任务,就是给林冲通风报信,起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在《水浒传》中,这个人物任务一完成,就不再提起了。——五十年代的“戏曲改革”,也曾经改为跟着林冲上梁山“闹革命”。

军官出身的林冲,“忠君守法”的思想根深蒂固。从他妻子被高衙内调戏直到自己被诬陷发配到沧州,始终抱着“能忍就忍”的态度,不敢反抗,而是把希望寄托在“负屈含冤”之后,能够“挣扎着”回到东京,和妻子团聚。他前后两次怀刀,也只是想杀陆谦,并不敢杀高俅,更不想反抗朝廷。直到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之后,他才懂得自己的忍让,并不能换来高俅的宽容,也就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方才唤醒了灵魂深处的“匪魂”,演出一场“风雪山神庙”,在漫天的风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大火映过来的火光中,猛下杀手,血溅山神庙前的风雪大地,遗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惨烈图景,然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之路。不过这还是“无法中的办法”,如果朝廷真能赦免他的罪,他是会很高兴地接受招安的。他是《水浒传》中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人,而且写得很详细、很符合他的出身和性格。

林冲杀人以后,到柴进庄上向庄员讨酒喝。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快活”饮酒,甚至是他唯一的一次从嘴里说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汉中说“快活”说得最多的是李逵。这时候林冲的夺酒以及自称“老爷快活饮酒”,那腔调,那行事,和李逵也差不多了。这说明林冲具有两重人格。平常时候是经过压抑的林教头的人格;杀人以后,经过解脱,显示的就是林冲本来的人格了。正因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林冲杀了仇人之后,终于可以一舒郁怀了,他那蜷缩得太久的疲惫而沉重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舒展,因此他需要放怀一醉,并不是嗜酒如命的林冲,这时候十分希望自己能够沉沉一醉。他不惜用抢掠的方法,终于使自己沉醉了。

林冲的遭遇,最容易让读者联想起一句格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具有“顺民”性格的林冲,虽然是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典型人物,但是实质上他却是一个典型的“逼也不反”的人物。

事实上,任何一个社会,“逼也不反”的顺民,总是占多数;“不逼也反”的暴民,终究是少数。

在林冲事件中,如果换了鲁智深的性格,他早就有许多次机会可以“反”:杀陆谦、杀高俅、杀高衙内。至少到了野猪林,人家已经动手杀他了,他绝不会还认为这是高俅的责任,和解差不相干,不但不让鲁智深打死解差,自己还愿意乖乖儿地到沧州去“服刑”。

严格地说,“杀”和“反”是两个概念。因报仇而杀人,杀的是仇人,是个人;上山造反,反的可就是朝廷了。因此,林冲直到“风雪山神庙”杀了陆谦等仨人,他想到的,也还是逃亡,而不是要造反。

 林冲为什么不反?

别问林冲,先问问你自己。假如你处于林冲的地位,你反不反?

“反”意味着从此走上了一条与朝廷对立、被官府通缉的不归路,意味着你的余生不再安定,从此要过一种或刀口舔血、死里求生,或亡命天涯、故里难归的日子,意味着你从一条狗蜕变成了一匹狼,从此不再有主人关照豢养,可以安闲地趴在火炉边或窝棚里,而是要被人们驱逐,被猎人追捕,面对凄厉的北风和茫茫的黄沙,艰难地寻觅生存之路。——你愿意轻易地抛弃过去拥有的一切吗?

个人与国家之间,力量的悬殊,相去无法以道里计。何况在林冲的头脑中,也只认为迫害自己的是高俅,而不是皇上。当时人们嘴上常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不也是这样认识的吗?

设想高太尉没有下令让陆谦来沧州杀林冲,并且很快就倒台了,林冲当然也就有了申诉平反、东山再起的机会。一旦“落实政策”,当然要站出来痛数高逑迫害自己的罪行,表达自己“历经苦难,痴心不改”的坚贞,以换得君王一纸嘉勉忠义的诏书,纵使已经无法和妻小团圆,至少官复原职应该是可能的,当年的冤屈和苦难,也很快就会遗忘了。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每朝每代都在循环上演着。苦难对中国人而言,是构不成反思的,最佳情况下或许会成为本钱。

这一回书中,有一件事情,办得非常“弱智”:这就是管营为了要杀林冲,居然把林冲调到城外十五里的草料场去,然后再放火烧死他。这是一条十二分蹩脚的计策。先不说在牢城里要害死一个犯人有多么容易,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即便假设十分困难,他的杀人方案也十分拙劣:第一,趁林冲夜间睡着了放火,就能烧死他?他一个大活人,又没绑着,不会要出来呀?逃出来钥,有人放火,还不格斗杀人呀?第二,“大军草料场”,是个马草储存地,对军队来说,十分重要。为了杀死一个林冲,用得着下这样大的本钱么?——当然,所有这一切,施耐庵未始不知道、不懂得,但是为了引出“山神庙”前杀死陆谦这一场好戏,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让自己当一回傻瓜了。

 关于这一回书的文字结构,我们不妨再来看看金圣叹老先生对施耐庵的吹捧: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秃翁曰:“《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

李贽评:柴王孙一封书变为雪冷,高衙内相思症空尔火热。

王望如曰:林冲真天相者哉!钱买董超、薛霸打不死,钱买管营、差泼烧不死。柴进送他些钱,可以逃生;自己撒漫些钱,可以逃生。他人用钱,害不得;自己用钱,却救得。钱固有灵不灵也。李小二无钱,令妻阁后听说话也可救得;自己不使钱,雪中庙前听说话也可救得。不宁惟是?雪压草屋而先沽酒,火烧草场而先宿庙,每到山尽水穷,便尔人天引手。古今豪杰处患难,从无如此凑巧。

又曰:虞候与林冲总角旧交,从无嫌隙,帮主人之间(闲),不顾好友之命。樊楼之谋未就,多金而买解差。猪林之计不行,使钱而贿管营。岂知一炬徒劳,三头已落。今之隙末凶终,杀人媚人者,何异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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