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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书名:吴越评水浒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10 15:01 字数:11736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绑了,解到一个庄院里来。一个庄客从院子里出来,说:“大官人还没起呢,你们且把这厮吊在门楼下面吧!”

天色渐渐亮了,林冲酒醒,睁眼一看,好一个大庄院。林冲大叫起来:“谁敢把我吊在这里!”〖为什么不敢“你杀了人,又抢人酒喝,不吊你,吊谁?〗庄客们听见,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斥说:“你这厮,还犟口!”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庄客说:“不要问他!只管打!等大官人起来,好好儿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是叫着说:“不妨事!我有分辩处!”〖这话喊得奇怪:林冲又不知道这个庄院是谁的,他到哪里分辩去?〗只见一个庄客走出来说:“大官人来了。”

林冲朦胧地看见一个官人背叉着手,踱了出来,走到廊下,问:“你们打什么人?”众庄客回答:“昨夜捉了个偷米的贼!”〖林冲抢酒喝是真,何曾偷米?下人在主子面前,往往都是这样诬告的。〗那官人上前来看,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教头怎么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不走就要挨骂了。〗林冲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起来:“大官人救我!”柴进说:“教头怎么来到这里,被村夫羞辱?”林冲说:“一言难尽!”

两人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山神庙杀人一事详细说了。柴进听了说:“兄长真命蹇(jiǎn简)!如今是天假其便,只管请放心好了。这里是小弟的东庄。先住几天再商量。”叫庄客取一套衣裳出来,让林冲从里到外都换了,到暖阁①里去坐着,安排酒食杯盘管待。

从此,林冲就在柴进的东庄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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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暖阁——这里指三面有屏风、里面生着火炉的卧榻,冬季白天休息用。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的管营,首告林冲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并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着缉捕人员,带着做公的,沿着各乡村店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都讲动了。

  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到了这话,〖住在庄内,不往外走,能听谁说?大概是庄客吧?〗如坐针毡。等柴进回庄,林冲就说:“不是大官人不留小弟,实在是官司追捕得紧,挨家搜捉,倘若搜到大官人庄上,牵累到大官人,就不好了。大官人仗义疏财,只求借林冲一些小盘缠,让我投奔他处栖身。如能不死,他日当效犬马之报。”〖其实,林冲住在柴进庄上,官府怎敢来搜捕?怕的是庄客嘴巴不稳,特别是林冲还得罪过好几个庄客。所以他自己心中不安。〗柴进说:“既然兄长一定要走,小人有个地方,我写一封书信给兄长带去,他们一定会看小可的薄面,留兄长住下。”林冲说:“如果能得大官人周济,让小人安身立命,当然是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说:“是山东济州①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叫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那做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下了。〖可见“聚义”的好汉,大都是犯了罪无处可去才上山落草的。这当然不是“农民起义”,更不是“革命”。〗三位好汉也和我交厚,常寄书信来。〖可见这个有“王爷”身份的柴进,分明有“图谋不轨”的心思;不然,怎么专门结交土匪强盗?〗我如今修一封书信给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儿,怎么样?”林冲说:“要能这样,当然最好。”〖林冲已经走投无路了,上山当强盗,也无所谓了。〗柴进说:“只是沧州道口如今有官府张挂的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把住道口,搜检行人。兄长去梁山泊,一定要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说:“我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却备了二三十匹马,带了弓箭刀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把关的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曾袭职的时候到过柴进庄上,〖也曾经落魄,投靠过柴进。〗因此熟识。军官起身说:“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二位官人怎么在这里?”军官说:“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我们在这里把守;凡是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着说:“我这一伙儿人中间,可就夹带着林冲呢,你怎么不认得?”军官也笑着说:“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人人都知道大官人是不识法度的。他在柴进庄商住过,会不知道?〗绝不会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着说:“就这样信得过?〖这就是地位越高,越容易作弊的原因。〗打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走了十四五里,看见先去的庄客在路边等候。柴进叫林冲下马,脱去打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朴刀,告辞柴进,拜别了就赶紧上路。

  柴进那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上方才回来,依旧平安过关,送些野味给军官,回庄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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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济(jǐ挤)州——济州建于北魏泰常四年,治所经过多次搬迁:唐代以前治所在碻(音què确)礅,即今山东茌(chí池)平县境内;唐代初年治所在庐县,因庐县县城被河水冲毁,并入郓(yùn运)州(原址在今山东东平县西、东平湖东岸的州城镇);五代后周广顺二年(952)移治所于巨野;金天德二年(1150年)移治所到任城(今山东济宁)。宋江故事发生在政和(1111-1117)及宣和年间(1119-1125),济州的治所应该还在巨野;但是郓州在政和初年升为东平府,离梁山泊很近,今天的东平湖,就是当年“八百里梁山泊”消退后剩余的一部分,京杭大运河穿湖而过,被称为“小洞庭”。梁山泊历代都属寿张县管辖,所以梁山泊在宋代政和年间似乎应该属于东平府管辖。

  林冲别了柴大官人,上路走了十几天,〖从沧州到梁山,不到一千里路,像林冲这样的武师,一天能走一百多里,何至于走了十几天,才到梁山?就是因为下大雪,路上难走!〗当时正是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冷得紧切,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沧州第一天下雪,就压倒了林冲的住房;如今又下十几天,还不雪深三尺?〗林冲踏着积雪只顾走,〖也不问问是什么地方,离梁山泊还有多远?〗看看天色,渐渐晚了,远远望见紧靠湖边有一家酒店,被漫漫的大雪压着。林冲忙奔那酒店去,揭开芦帘,侧身进去,回身一看,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朴刀,解开包裹,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一个酒保过来问:“客官,打多少酒?”林冲说:“先取两角酒来。”酒保拿个桶儿打两角酒,端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有什么下酒?”酒保说:“有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说:“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端来铺下一大盘牛肉,几样菜蔬,放一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门前来看雪。那人问酒保:“什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头戴暖帽,身穿皮袄,脚穿皮靴,身材高大,相貌魁伟,只把头仰着看雪。

  那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从这里去梁山,还有多少路?”酒保答说:“此间要去梁山,虽然只有几里,却是水路,没有旱路。要想过去,必须用船,方才渡得到那里。”〖暮冬天气,华北大平原上早已经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什么湖水都结冰了,从冰面上就可以走过去,哪里还要用船?〗林冲说:“你能不能帮我找只船儿。”酒保说:“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里去找船?”林冲说:“我多给你些钱,求你找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说:“的确是没处找。”林冲寻思:“这可怎么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原先在京师做教头,每天三街六市游玩吃酒;〖当教头要天天下操,怎么可能天天吃喝玩乐?〗谁想今天被高俅这贼坑害,文了面,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这苦难!”不由得感伤,问酒保借来笔砚,乘着酒兴,在那白粉墙上写下了八句: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林冲杀人作案,已经到了四处被搜捕的景况,居然还敢于写下姓名,不是胆子大,而是脑子糊涂。〗

  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那个穿皮袄的汉子上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却在这里!如今官府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你想要怎么样?”林冲说:“你说我是谁?”那汉子说:“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说:“我姓张。”那汉子笑着说:“你别赖了。如今墙壁上写下了姓名,你脸上又文着金印,〖走了十几天,一路上都是关卡,难道连两行“金印”,都不用膏药贴掉?〗怎么赖得掉?”林冲说:“你真个要抓我?”那汉子笑起来说:“我抓你做什么!”就邀到后面一个水亭子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子问:“刚才见兄长只顾问去梁山的路头,还要找船,那里如今可是强人的山寨,你要去做什么?”林冲说:“实不相瞒,如今官府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只能找这山寨里的好汉入伙儿,所以要去。”那汉子说:“话虽然这样说,也得有个人举荐兄长去入伙儿呀!”〖这话没道理。难道凡是上山入伙儿的,都得有人保荐?〗林冲说:“是沧州横海郡一个老朋友举荐我来的。”〖居然以实相告,这林冲傻得可以。〗那汉子问:“莫非是小旋风柴进么?”林冲说:“足下怎么知道?”那汉子说:“柴大官人和山寨里的王大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的。——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的时候,曾和杜迁投奔柴进,多蒙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一些日子,临起身又打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下拜,说:“‘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子慌忙答礼,说:“小人是王头领手下的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①沂水县人氏。江湖上都叫小弟‘旱地忽律②’。山寨里叫小弟在这里以开酒店为名,专门探听经过的往来客商。看有带财帛的,就去山寨里报知。凡是孤单客人到这里,没有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把精肉片作羓子③,肥肉熬油点灯。刚才见兄长只顾问去梁山的路头,因此不敢下手。〖幸亏这一问,不然,就变成“羓子”了。〗后来看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想今天能够相会。既然有柴大官人书信相荐,何况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定重用。”随即安排鱼肉酒肴相待。两个人在水亭子上吃了半夜酒。林冲说:“怎么能够弄条船来渡过去?”朱贵说:“我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先安心睡一夜,等五更了请起来同去。”当时两人各自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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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沂(音yí移)州——治所在今临沂县。但是宋代的沂水县并不属于沂州管辖,而是属于莒州(今莒县)管辖。

② 忽律——方言,鳄鱼。

③ 羓(bā巴)子——方言,腊肉。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叫起林冲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这时候天还不亮。朱贵到水亭子上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弓,搭上一支响箭,看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去。林冲问:“这是什么意思?”朱贵说:“这是山寨里的号箭。过一会儿就有船来。”没多久,只见对过芦苇丛中,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直到水亭子下面。〖这时候天还不亮,又是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即便湖水不结冰,难道划船的小喽啰整夜都在小船上“值班”?冻也冻死了!应该是等天色大亮以后,值班候讯的小船方才摇到港汊芦苇丛中隐住。〗朱贵当即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点开,往泊子里摇去,直奔金沙滩。到了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又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见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①。再转过去,见一座大关。关上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礌石滚木。小喽啰先去禀报。二人进关,两边夹道插着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达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是镜面也似一片平地,有方圆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上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上前声喏了。林冲站在朱贵侧边。朱贵就说:“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又被高太尉派人来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因此杀死差拨等三人,逃到柴大官人家。大官人十分相敬,特地写书信来举荐入伙儿。”

林冲怀中取出书信递上。王伦接过去拆开看了,就请林冲坐第四把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开始并不犹豫。〗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回答说:“每天只在郊外打猎作乐。”王伦蓦然寻思:“我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该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的手段,他要占强,我们如何抵敌?……反正只是一怪,不如推个事故,打发他下山去就是了,免致后患。〖王伦只是心胸狭窄,不会用人。就品格来说,并不比宋江差。只是他这样一想错,就导致自己死于非命了。〗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的恩情。……如今也顾他不得了!”叫小喽啰重新安排酒食,整顿筵宴,请林冲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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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断金亭子——抢劫以后分赃的地方。

众好汉一同吃酒。将近席终,王伦叫小喽啰端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大官人举荐教头来敝寨入伙儿,可惜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单薄,恐怕误了足下前程,也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再找个大寨安身歇马,切莫见怪。”林冲说:“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来投大寨入伙儿。林冲虽然不才,如蒙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而来,望头领照察。”王伦说:“我这里是个小去处,怎么安得下你?休怪,休怪。”朱贵听了,就谏劝说:“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广有树木,就是要盖上千间房屋也不难。这位是柴大官人举荐来的人,怎能叫他投别处去?况且柴大官人对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可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力气。”杜迁说:“山寨中哪儿就多他一个了?哥哥要是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了,可要见怪。显得我们忘恩背义;当日多亏了他,如今荐个人来,就这样推却,打发他走!”宋万也劝:“看在柴大官人面上,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显得我们没义气,让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说:“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然犯了弥天大罪,今天上山,却不知心腹。倘若是来看虚实的,〖提出的借口,太没道理。〗那可怎么办?”林冲说:“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才来投靠入伙儿,怎么反倒相疑?”王伦说:“既然如此,你要是真心入伙儿,拿一个投名状来。”林冲就说:“小人也认识几个字。请拿纸笔来,我这就写。”朱贵笑着说:“教头,你弄错了。凡是好汉们来入伙儿,须要交纳‘投名状’。就是叫你下山去杀一个人,把人头拿回来献纳,他就不疑心;这个就叫做‘投名状’。”〖强盗们的游戏规则。〗林冲说:“这事儿也不难,林冲这就下山去等。〖林冲本来是个安善良民,被逼杀了三人,也是为了报仇。如今被王伦所逼,却要去滥杀无辜了。前后两次“不得已”杀人,性质可完全不一样。这时候林冲已经决心当强盗,当强盗就要杀人,就不能再问“该杀不该杀”,所以说,他的人性,从这一天开始,就从“善”变“恶”了。所以回答得很痛快,一点儿犹豫的口气也没有。〗只怕没人过。”王伦说:“给你三天限。要是三天内有投名状交来,就容你入伙儿;要是过了三天还没有,只得莫怪。”林冲只好答应了。〖又是“顺民”性格在驱使。如果换了鲁智深,一个可能是当场就发作,一刀砍了王伦;一个可能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扭头就走。〗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吃了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坐船渡了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早到晚,等了一整天,没有一个单身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渡过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投名状拿到了么?”林冲说:“今天没有一个单身客人过往,所以不曾取得。”王伦说:“你明天要是还没有投名状,就难在这里了。”林冲不敢答应,心内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说:“俺们今天投南山路边去等。”两人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儿客人,大约有三百多人,结队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们过去。又等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晚了,还不见一个单身客人经过。林冲对小喽啰说:“我怎么这样晦气!〖谁要是让你等到了,谁可就晦气了。〗等了两天,不见一个孤身客人过往,怎么是好?”小喽啰说:“哥哥且宽心,明天还有一天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王伦问:“今天的投名状有没有?”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着说:“想必是今天又没有。我说给你三天限,今天已经两天了。明天要是还没有,不必相见了,就请下山投别处去吧。”林冲回到房中,心里好烦闷,不由得仰天长叹:“不想我被高俅那恶贼陷害,流落到这里,天地也不容我,〖王伦也不容我,连强盗也做不成!〗命运竟会这样坏!”

过了一夜,第二天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包裹撇在房中,挎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说:“我今天要是还取不到投名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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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马步——武术用语,指“骑马蹲裆”势。

两个人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当时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力,对小喽啰说:“眼见得又不济事了!天色未晚,不如趁早取了行李,往别处去找个所在吧!”小校用手一指说:“好了!那不是一个人来了?”林冲一看,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地在山坡下面挑着担子走来。等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杆在地上点了一下,蓦地跳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啊呀!”撇了担子,转身就走。林冲赶过去,哪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说:“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天,刚等到一个人来,又让他跑了!”小校说:“虽然没杀了人,这一担财帛,也可以抵当。”林冲说:“你先挑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刚把担儿挑走,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既然挑的都是财宝,又是从梁山泊旁边经过,押监的人,怎么离这样远?〗林冲见了,说声:“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叫声如雷,大喝一声:“泼贼!杀不尽的强盗!把俺的行李弄哪里去了!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跳跃而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一个马步①迎着他。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

水浒寨中,凑几只跳涧金晴猛兽。

  究竟来和林冲斗的是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写林冲投靠梁山泊的经过,并引出杨志的故事来。

林冲在山神庙杀了人,逃到柴进庄上,其实是最最保险安全的地方。他有世袭王爷的身份,家里还有丹书铁券,谁敢到他府上搜捕逃犯?柴进如果真想保护他,应该并不困难。关键的问题,不是官府搜捕得紧,而是施耐庵要赶紧把林冲送到水泊梁山去,不然,等后文晁盖等人上山,可就没有人来帮他们“火并王伦”了。——这叫“为了凑故事,不顾常情”。

林冲自从杀人之后,“顺民性格”略有转变。最大的转变,还是人性由“向善”到“向恶”。一个人,如果思想上有坚定的“向善”原则,哪怕饿死或自杀,是绝不会去“滥杀无辜”的。这是一条道德底线。仅仅为了取得做强盗的资格,就要杀一个无辜的人,这样的条件,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答应。实际上,林冲答应柴进到梁山去入伙儿,就已经把这个原则放弃了。因为他十分明白:今后当了强盗,要靠打劫为生;也就是说,为了自己能够活命,就要让别人无法活命。这是做强盗的活命哲学,任何一个强盗都无法避免。世界上没有一个不敢杀人的强盗。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王伦提出要他去取一个“投名状”回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现在开始,林冲已经不是好人,而是歹徒了。

梁山泊水域宽阔,地势险恶,已经聚集了七百名喽啰,为首的却是一个不怎么会武艺的“白衣秀士”,这本身就有点儿匪夷所思。难道这七百个喽啰和小头目中,就没有一两个会点儿功夫的?

自古为相为帅者,不一定博古通今、武艺出众。关键的一条,是善于发掘人材、使用人材。如果是“武大郎开店”,比他高的人都不用,这家店永远不会发达。王伦书生出身,武艺不强,如果不是心胸偏窄,而是胸襟豁达,能够容人、善于用人,即便他日宋江等人上山,也还是有他一席之地的,何至于发生火并事件?

看起来,梁山上实行的也是“一长负责制”,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如果当时的强盗山也实行民主投票制度,四个头领中已经有三个表示同意林冲入伙儿了,王伦再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林冲上山的时候,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位置在山东的梁山泊居然不结冰,还能坐船过去,而且从来没冻过一次,难道是一个天然的“不冻港”?真是天大的奇迹呀!

关于柴进的诨名叫“小旋风”,而李逵的诨名叫“黑旋风”,金圣叹老先生有这样一段论述: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

<p style=\"margin-left: 21.9pt\">
  水泊之有众人也,则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则柴进之力也。名柴进曰“旋风”者,恶之之辞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进之于水泊,其犹青萍之末矣,积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恶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视“黑”,则柴进为“小”矣,此“小旋风”之所以名也。〖说起来振振有词,其实是牵强附会。〗

李生曰:“尝笑天下忌才之人,狗也不值。彼既有了才了,忌他何益?且他岂终为你忌了,适以杀其躯而已矣。何也?有才者定是恩怨分明,既可明珠报德,亦能匕首杀仇。你若不信,王伦便是样子。”

王望如曰:盗贼傍水依山,附近有奸细,城市有线索,故捕盗莫先乎清源。柴大官人,其线索也;朱贵,其奸细也。柴进拥陶朱①之富,何事不可安享,乃为绿林通声气,为囚徒作津筏,真有盗心者耶?〖王望如看出柴进有复辟之心。〗

又曰:林冲杀三人,众庄客缚送庄主,恰好便遇柴进;画影图形,遍地缉捕,不为把守关隘所获,恰好又遇柴进。汲引梁山,坠身狗窦,实由高俅为儿夺妻,陆谦为主杀友,数穷理极,情有可原,较杀人放火走水浒者不同。

李贽评:此竟可作《水浒》第一回。删削者断从兹起,公明以前不数晁而数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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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陶朱——范蠡,字少伯,春秋末期楚国宛邑人。他帮助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之后,知道勾践是个“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就主动离开越国,到定陶居住经商,改姓朱,人称陶朱公。他三次致富又三次散尽,是中国古代商人的圣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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