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话说林冲抬头一看,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绑腿,扎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挎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戴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问:“你那泼贼!把俺的行李财帛弄到哪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哪里还答应他?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过去就斗那个大汉。这时候残雪初晴,薄云方散。两人各露杀气,一来一往,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正斗到难分难解,听见山坡高处有人大叫:“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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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殿司制使——“殿司”是“殿前司”的简称(即书中所写的“殿帅府”;后文杨志谋求复职,仍由高俅发落;按:宋代没有殿帅府,“殿帅府”其实是“殿司府”之误)。按宋制: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称为“三卫”,也叫“三衙”。殿前司是皇家的侍卫队,主管官是“都指挥使”,下属若干指挥使。关于“制使”,有许多说法:1.是节度使的简称。杨志的官没有这样大,明显不是。2.“制使”不是官名,而是对办皇差官员的尊称。按:杨志等人的官衔,《大宋宣和遗事》中写作“指使”,似乎是“指挥使”的简称,比较合乎实际。——《水浒传》中的官职名称相当混乱,宋元明三代的职称都有,不能作为依据。
② 道君皇帝——指宋徽宗赵佶,他崇尚道教,自称道君皇帝。见前注。
③ 万岁山——见下页注。
林冲听见,蓦地跳出圈子外来。两人都收住了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及许多小喽啰。他们走下山来,坐船渡过了河,〖这里的山,是什么山?分明是在水泊中间的小岛嘛!又说是“过了河”。什么河?应该是湖吧?环境背景交代得很不清楚。〗说:“两位好汉,果然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子,你是谁?请通个姓名。”那汉子说:“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杨老令公之孙,姓杨,名志。后来流落在关西。年轻的时候,也曾应过武举,还做到殿司制使①的官。因为道君皇帝②要盖万岁山③,差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①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浪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交差,只好逃到他乡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的罪。洒家如今收拾一担儿钱物,雇了个庄客挑那担儿,打算回东京到枢密院去使用,图谋恢复从前的职务。刚才打从这里经过,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拿来还洒家,怎么样?”王伦说:“你莫非就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说:“正是洒家。”王伦说:“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怎么样?”杨志说:“好汉既然认得洒家,就请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我吃酒。”王伦说:“制使,小可几年前到东京应举,就听到制使大名;今天有幸相见,怎能叫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王伦这样说,只得跟着他们一行人过了河,上山寨去。就叫朱贵一同上山寨相会。〖朱贵既然以开酒店作掩护,理当尽量保密,怎么老叫他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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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万岁山、花石纲——宋徽宗赵佶登基之后,因为没有嗣子,道士刘混康说:只要把京师西北角地势加高,就有“多男之祥”。于是开始在京城西北“造山”。后来后宫生儿子的果然多了起来,赵佶就更加相信道教了。 政和七年,命户部侍郎孟揆(kuí葵)在东京汴梁景龙山上清宝录宫东面大兴土木,按照余杭的凤凰山规模构筑御花园,俗称“万岁山”,后来改名“艮岳”。由朱勔发起,在平江设“应奉局”,从江浙一带广求天下花木奇石,派专人押运,称为“花石纲”。张昊《艮岳记》中说:一花一木,曾经黄封,护视稍不谨,则加之以罪。舟楫(jí及) 相继,日夜不绝。按:“纲”者,指成批运输的行为和组织。后文的“生辰纲”,就是专门押运祝贺生辰礼品的运输组织。《新唐书》卷53《食货志》载:刘晏组织漕运,“每船受千斛,十船为纲,每纲三百人,篙工五十”。宋时纲的名称使用最多,一般是以一定数额的同类物资编组为一纲,如铜钱以二万贯为一纲,金以二万两为一纲,银以十万两为一纲,米以一万石为一纲。汴河运粮,五百料船以二十五艘为一纲,四百料船以三十艘为一纲。一料相当于一石载重量,每艘船以八分载重量计算,正好各是一万石。
众人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宴席,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酒至数杯,王伦心想:“要是只留林冲,显得我们不济,不如做个人情,一并留了杨志,也好和他作对。”〖这个想法没有道理。万一两个有本事的联合起来,王伦的地位,岂不是更加危险?〗就指着林冲对杨志说:“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叫做豹子头林冲;因为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在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是新到这里。刚才制使说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尚且弃文就武,来这里落草,制使又是个有罪的人,虽然已经赦宥,但也难复前职;况且高俅那厮现掌着军权,他怎肯容你?不如就在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意下如何?”杨志回答说:“蒙众位头领如此带携,十分感谢。只是洒家有个亲眷,现在东京居住。前者官司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如今想要投那里走一遭儿,望众位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果不肯还,杨志空手也要去的。”王伦笑着说:“既然制使不肯留在此地,怎敢勒逼入伙儿?且请宽心住一夜,明天一早给制使送行。”杨志大喜。〖没什么可喜的。东西被抢,白耽误一天工夫。〗当天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置酒给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杨志的行李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来到路口,和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方才肯叫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上了大路,再找个庄客挑了担子,打发小喽啰自回山寨。杨志上路,没几天,来到东京。进城来,找个客店歇下。庄客交还担儿,拿了些银两,自己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放下朴刀,叫店小二拿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了几天,央人去枢密院打点,拿出那一担儿金银财物买上告下,想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务。把许多东西都使完了,方才得到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说:“既然是你们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天所犯罪名虽经赦宥,但是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了,把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得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本指望把这一身本事,在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给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狠毒,这样刻薄!”〖平心而论,高太尉这一次倒是秉公办事。他和杨志。并没有私仇,所说的那几点,很有道理。〗
杨志在客店里又住几天,盘缠使尽了。寻思:“这可怎么好?只有祖上留下的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没有办法,只得拿到街上去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他处安身。”
当天拿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站了两个时辰,没有一个人问。将近到晌午时分,又转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站了不久,见两边的人都跑到河下巷内去躲。杨志一看,见人们四处乱撺,口里说:“快躲了!大虫来了!”〖太夸张。牛二虽然作恶,但也不至于人人见了他要躲避的地步。〗杨志心说:“好作怪!这样一片锦绣城池,哪有大虫来?”
站住脚一看,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过来。——杨志看到的那个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接连惹了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有什么治他不下的?连高俅当年还被递解出京呢,牛二就不能流放了?〗因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他手里把那口宝刀扯了出来,问:“汉子,你这刀要卖几个钱?”杨志说:“祖上留下的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一声说:“呸,什么鸟刀!要卖这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什么好处,叫做宝刀?”杨志说:“洒家的刀,可不是店里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说:“怎么叫做宝刀?”杨志说:“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说:“你敢剁铜钱么?”杨志说:“你拿来,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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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当三铜钱——据《宋史》:政和元年夏五月,改当十钱为当三。按:这是一种较大较厚的铜钱,一个可抵三个用。原先还有更大的当十铜钱。
牛二就去州桥下面的香纸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①,拿来一垛儿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说:“汉子,你要是剁得开,我还你三千贯!”〖当然是吹牛。他连一贯钱也没有。〗那些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都远远地围住了观望。杨志说:“这个算得了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得较准,只一刀,就把铜钱全剁做两半儿。众人喝彩。牛二说:“喝什么鸟彩!——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说:“吹毛得过;拿几根头发,放在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说:“我不信!”——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给杨志,“你且吹给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力气一吹,那头发都断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又喝彩。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什么?”杨志说:“杀人刀上没血。”牛二说:“怎么叫杀人刀上没血?”杨志说:“把人一刀砍了,刀上不留血痕。只是个快。”牛二说:“我不信!你拿刀来剁一个人给我看。”杨志说:“禁城中,怎敢杀人?你不信,牵一只狗来杀给你看。”牛二说:“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说:“你不买就算了!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说:“你拿来我看!”杨志说:“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牛二说:“你敢杀我!”杨志说:“洒家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仇,一物不成,两物现在,没来由杀你做什么。”牛二紧揪住杨志,说:“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说:“你要买,拿钱来!”牛二说:“我没钱!”杨志说:“你没钱,揪住洒家干什么?”牛二说:“我要你这口刀!”杨志说:“我不给你!”牛二说:“你是好男子,就剁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了起来,钻进杨志怀里。杨志叫着说:“一众街坊邻舍都是见证!杨志缺少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了!”街坊众人都怕这牛二,谁敢上前来劝。牛二喝叫着说:“你说我打你,我就打你,打死你算什么!”一面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上去,一时性起,往牛二脖根儿上捅个正着,扑地倒了。杨志赶上去,在牛二胸脯上又连捅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着说:“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然已经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间众人慌忙聚拢来,随同杨志,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杨志说:“小人原是殿司使,因为失陷了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没有盘缠,拿这口刀在街上卖,不料被这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把那人杀死了。众邻舍都是见证。”众人也替杨志分说了一番。府尹说:“既然是自己前来出首,免了这厮进门的责打。”叫取一面枷来枷了,差两员属官,带了仵作人等,监押杨志和众邻舍,都去天汉州桥边现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把杨志关进死囚牢里监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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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节级——监狱里的中级狱官。
② 推司——州府所属的审判官。
③ 留守司——北宋除了东京开封府之外,还设三个陪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每个陪都除府尹之外,还设留守司,主管官员为留守司留守,可兼任府尹,并兼任本路兵马都总管。但“留守司留守”不可能尊称“中书”(中书令是古代的宰相)。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①,听说杨志杀死了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但不来问他取钱,反而好好儿照看他。天汉州桥下众人因为杨志除了街上这个害人的东西,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给他送饭,又替他上下打点使用。推司②也看他是个好汉,又给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反正没苦主,就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最后招做“一时斗殴,误伤人命”。等到六十天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把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叫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③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吩咐两个公人,立刻监押上路。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敛了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和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拿出银两来打发两位护送公人,说:“念杨志是条好汉,为民除害;如今发去北京,路途中望二位上下多多照看。”张龙、赵虎说:“我们两个也知道他是好汉,不必你们众位吩咐,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多的银两,全送给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找医士赎了几个治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就同两个公人上路。
三个人往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杨志不时买些酒肉,请张龙、赵虎吃。三个人在路上,夜宿旅馆,晓行驿道,没几天,来到北京,进了城中,找个客店住下。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梁中书,名叫世杰,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
当天是二月初九。留守升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留守司留守,是陪都的兵马都总管,像这种接收配军之类的小事,不应该由留守司留守亲自处理吧?至少大名府还有一个府尹,可以管这些事情嘛!〗原在东京的时候,本来认得杨志。当下见了,问起情由。杨志就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拿宝刀变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一一禀告了。梁中书听了大喜,〖不应该“大喜”,只能是“很是体谅”,或者“颇为同情”。〗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文,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杨志从此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谨勤,有心要抬举他,想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每月好支一份请受,又恐怕众人不服,因此传下号令,叫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试武艺。当晚,梁中书叫杨志到厅前,说:“我有心要抬举你做军中副牌,每月支一份请受,只是不知道你的武艺怎么样?”杨志回禀说:“小人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天蒙恩相抬举,有如拨云见天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①之报。”梁中书大喜,赐给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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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衔环背鞍——“衔环”是一个古代的神话故事:东汉的杨宝,救了一只黄雀;某夜,有一黄衣童子,持四个白玉环相赠,并许他的子孙都做大官。后来杨宝的子、孙、曾孙,果然都做了大官。“背鞍”,就是“做牛做马”的意思。
第二天天明,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之后,带领杨志上马,前呼后拥,来到东郭门校场中,大小军卒和许多官员接见,就在演武厅前下马,到厅上正面一把浑银交椅上坐下。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为什么要“恶狠狠”?用“威风凛凛”不是更好?〗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①:一个叫“李天王”李成,一个叫“闻大刀”闻达。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左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擂起鼓来。品了三通画角②,发了三通擂鼓,校场里面谁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挥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兵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站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副牌军周谨上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来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唱个大喏。梁中书说:“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把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彩。梁中书说:“叫东京拨来的军健杨志。”〖明明是个配军,忽然变成了“军健”,众人应该懂得梁中书的心思。〗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说:“杨志,我知道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如今盗贼猖狂,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敢和周谨比试武艺高低么?如果你赢得了他,就迁你充任这个职役。”杨志说:“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叫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杨志披挂上马,和周谨比试。杨志到厅后去把衣甲穿了;拴束之后,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出来。梁中书看了说:“着杨志和周谨先比枪。”周谨怒说:“这个贼配军!敢来和我交枪!”谁知恼了这个好汉,来和周谨斗武。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
万马丛中显姓名,
千军队里夺头功。
究竟杨志和周谨比试,引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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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都监——唐代的都监指监军的宦官。宋代的都监是兵马都监的简称。各路、府、州都有都监,掌管本地军队的屯戍、训练和防卫等等。
② 画角——也名“大角”,本名“笳”,也叫“筚篥(bì-lì毕栗)”,以竹管制成,吹口是一个芦笛,本来是羌戎军队吹着惊吓中国骑兵的马的。后来成为军乐,并且改用铜铸造,画上彩画,所以叫做“画角”。
【简评】
杨志这个人物,是《大宋宣和遗事》中故事比较多的。“杨志卖刀”这个回目,也是《大宋宣和遗事》中原来就有的。故事却略有不同:原文不长,不妨全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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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朱勔(miǎn免)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十二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李进义等十名,运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颍州①等候孙立不来,在彼处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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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杨志为等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涂贫困,缺少果足,未免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终日价无人商量。行至日哺,遇一个恶少后生要买宝刀,两个交口厮争,那后生被杨志挥刀一斫,只见颈随刀落。杨志上了枷,取了招状,送狱推勘。结案申奏文字回来,太守②判道:“杨志事体虽大,情实可悯。将杨志诰劄出身尽行烧毁,配卫州③军城。”断罢,差两人防送往卫州交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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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行次,撞着一汉,高叫:“杨指使!”杨志抬头一觑,却认得(是)孙立指使。孙立惊怪:“哥,怎恁地犯罪?”杨志把那卖刀杀人的事,一一说与孙立。道罢,各人自去。那孙立心中思忖:“杨志因等候我了,犯着这罪。当初结义之时,誓在厄难相救。”只得星夜奔归京师,报与李进义等知道杨志犯罪因由。这李进义同孙立商议,兄弟十一人往黄河岸上,等待杨志过来,将防送军人杀了,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
这里有好几个地方和《水浒传》不同。
第一,《水浒传》押运花石纲的是十个人,这里说是十二个人。
第二,《水浒传》说杨志押运的花石纲在黄河里遇风浪沉没了,这里说杨志在颖州等候孙立,因受风雪所阻,缺少盘缠,才拿祖传宝刀上街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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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颍州——北魏置,治所在汝阴(今安徽阜阳)。宋政和间升为顺昌府。
② 太守——本是汉代郡守的官名。宋代改郡为府或州,废去太守的官名,但习惯上仍称知府、知州为太守。
③ 卫州——北周置,治所在朝歌(今河南淇县),唐代治所移到汲县。
第三,《水浒传》杨志遇到的是泼皮牛二,这里遇到的是没有姓名的“恶少”。
从故事结构和情理上分析,《水浒传》的故事比《大宋宣和遗事》的故事要完整合理得多。杨志在颖州等孙立,没有道理。押运的官员,遇见风雪,居然会连盘缠也没有了,似乎太说不过去。据史书记载,押运花石纲的官员,办的是“皇差”,架子大得很,经常借故敲诈地方官。杨志不去敲诈,就已经很不错。绝不至于穷到卖祖传宝刀的地步。牛二的胡搅蛮缠,写得栩栩如生,比“两个恶口厮争”这六个字,不知道要生动合理多少倍。在这个故事的发展上,不论施耐庵是不是参考了杂剧或民间故事,都是功不可没的。
只是这样一来,杨志的十二个结义兄弟中有林冲,这就不可能让他们在梁山泊前面拼朴刀了。所以《水浒传》中关于押运花石纲的十个制使,除了杨志之外,其余人的姓名都虚化了,而把《大宋宣和遗事》中的十二指使,除了杨志之外,其余十一人(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都另外“分配了工作”,不但不再让他们当指使,而且各人的身世全都变了。
在宋江等三十六人中,凡是能和古代的帝王将相“挂上钩”的,施耐庵都尽量让他们“认祖归宗”:柴进最厉害,认了个后周“逊帝”柴宗训当祖宗,从此有了显赫的身世,书中虽然没有明说他是“王爷”,但是“大财主”的身份,是谁也无法和他相比的;杨志认了杨老令公做祖宗;“大刀关必胜”,因为“大刀”二字的联想,认了关羽做祖宗,却实在给关公丢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通过杨志“挑了一担儿金珠财宝”到东京“使用”的情节来看,当时官场的走后门钻营现象,是十分盛行的。杨志这一次之所以后门没有走通,关键的一笔,在于他把银子都花在枢密院了,没有想到最后审批的,却是高俅高太尉。他没有给高俅送礼,高俅自然就“公事公办”了。他的理由十分充份:十个人押运花石纲,九个人都回来了,怎么独独你一个人的花石纲沉没在黄河里了?中途出了事故,你不但不回东京来自首,反而弃职逃亡,可见心中有鬼。如今遇上大赦,不追究你以前的罪错,就够宽大的了,还想官复原职?门儿也没有!把所有案卷都一笔勾销,从此永远也别想翻案了!——如果杨志当初想到留一笔活动资金给高俅送去,何至于被“轰出门来”,落得上街卖祖传宝刀这样悲惨的结局?
杨志路过梁山泊,之所以没有答应王伦的邀请落草为寇,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收拾得一担儿金珠财物”,还有走后门活动的本钱,有官复原职的指望;第二是不愿意“玷污了”祖宗清白的名声。他当然知道当强盗不如当官威风显赫,何况“瓦罐不离井上破”,当强盗总有被官府剿灭的一天,当官的只要善于经营,不犯罪错,就可以保一世的荣华富贵。所以在当时当地,杨志绝对不会弃钻营而去当强盗;等到后来丢失了生辰纲,再一次走投无路,又不想自杀,这才不怕玷污了祖宗的名声,上山落草去了。
像牛二这样的人,是破落户泼皮的典型。他身无一技之长,却又喜欢喝两口;没有经济收入,就靠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专在街上撒泼行凶,以达到强取豪夺的目的。为什么他“一连闹了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至“满城人见那厮一来,就都躲了”?就因为这一路人没家没业,脸皮死厚,粘上谁谁倒楣:你跟他打,跌了自己身份,你不打他,他打了你可是白打;把他送衙门法办么?他那点儿罪行,又不值得判重刑,甚至连流放罪也够不上,即便关押半年三个月的,一旦放了出来,他找你报复起来,那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能叫你急不得恼不得,他反正不务正业,尽有时间奉陪。因此,大家最后只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宁可自己吃点儿亏,也不去招惹他。最后是恶性循环:你越怕他,他越闹得凶。只有碰到像杨志这样的人,才算彻底了断。可是那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
牛二这样的人,如今也还有。治这种人的办法,却实在不多!
有人问:像牛二这样的人,碰见杨志,一刀了断;如果碰上宋江,是不是也会说他是好汉,邀他上梁山,成为第一百零九将?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因为在宋江的眼里,凡是无赖,都属于“好汉”范畴,都是他的团结对象!
关于这一回书的文笔结构,金圣叹也有一段文字,再三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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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chī痴;展示)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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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铤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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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卓吾曰:“杨志是国家有用人。只为高俅不能用他,以致为宋公明用了。可见小人忌贤嫉能,遗祸国家不小。”
李贽评:宋之运花石纲,与秦之发戍咸阳,为国家生出许多事来,可当一则千秋金镜。
王望如曰:豹子头持大恩人一纸,为白衣秀士者,握手生平,待以国士,如之何铜臭逐客。迨客逐不去,竟令与小喽啰为伍,勒名状,三日为期,措大王伦,盖盗而无道者也。林冲渡河,至三日不得一人,便思趁天未晚束装他去。及夺杨志行李,方容泊里安身。英雄失路,如穷鸟投林,良可浩叹。
又曰:青面兽将门之后,不肯落草,从虎口夺还金帛,贿属高俅,重谋制使,数奇不偶,裘敝金尽,不得插标卖刀,汴京城卒无一知己。牛二爱之慕之,而思骗之,怒气火发,不自知其以售人者杀人矣。丈夫不得志于时,抑郁无聊,所在皆有不平之气,君子须悲其遇之穷,而恕其手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