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流光起身挑起纱帘,神色凝重的望着远去的人影,对赫竹轩道:“是夜煞!”
灯火交映中,剑影叠叠散散。
叶泽挥剑,一招一式优雅洒脱,他的剑法不似朔流光那般带着强烈的杀意,也不似水婧般一出手就不见血不归。
手腕几转,剑势锐利,偏偏那不可一世的锋芒毕露中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多情。
看着他舞剑的潇洒身姿,侍候一旁的粉衣女子,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炙热的爱慕。
“主人,人带来了。”
叶泽闻言,一个漂亮的转身,插剑入鞘,笑道:“带我去看看。”
摇曳的烛火下,榻上少女白皙绝美的玉颊,泛起象牙般动人的光泽,这一看之下,叶泽几近忘记了呼吸,他向一旁的属下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回主人,水婧姑娘只是醉酒未醒。”
小姑娘几时也学会喝酒了?还醉成这样?他在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待下属全都离去后,叶泽悄悄的在水婧的榻旁坐下,他单手支在床头,看她的眼神温柔而深情。
眉目如画,肤若凝脂,果然比他画的还要美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望着水婧的目光有多么的痴迷。
窗外,将他的目光悉数看入眼中的粉衣女子轻轻咬唇,脸色苍白。在转身离去的瞬间,一滴晶莹的眼泪零落在尘土中。
主人终究,还是找到了画上的姑娘。
粉衣女子情之所至,只顾伤心,却不知在她离开后,屋内的情形一下变了样。
原本沉醉不醒的水婧骤然翻身起榻,一招扣上了叶泽的命门。
叶泽温情的眼神一窒,复又浅浅笑开,危险的笑问“想杀我?”
水婧欠然收手,笑容大方得体,“你这么冒然把我掳来,总得给个交代吧?”
“我想你了,不行吗?”
“算了,不和你计较了。”水婧嫩白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道:“你这人霸道无理,可是欠我的簪子总该还我吧?”
叶泽先是疑惑,而后眼中涌出不可抑制的狂喜,他喜道:“当年的事,你还记得!”
水婧爽朗一笑,仿佛还是当年手未染血的模样:“我的记性可不赖的!尤其是对欠我东西的人!”
叶泽也露出了纯粹的笑容,没了一贯的神秘,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
他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金簪,认真的插在了水婧的发髻上,端详了半晌,发自内心的赞叹道:“婧儿,你真美!”
那晚后,水婧似乎就安心的在叶泽的府邸住了下来,好吃好喝也绝口不提回去的事情。
看似清闲的叶泽其实也是有很多事情的,一边要经营各地的产业,一边还要过问“夜煞”内部的诸多事宜。一面要装作谦和有礼的商人,一面又要做冷血无情的杀手。
对于自己的双重身份,叶泽从不避讳水婧什么,甚至在他处理要事、接见心腹的时候也会默许水婧在身边。
轻轻的拨着弦,水婧有些心不在焉,连带着指下的曲调也变了味道。
“婧儿,你有心事?”对面的叶泽放下密函笑问。
水婧回过神淡笑着摇了摇头。
叶泽将手中的事务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水婧身旁道,“你一定是闷了,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拉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跟在他身边,水婧略微有些诧异。几日里,两人琴箫相和,吟诗作画,叶泽待她亦是彬彬有礼,不曾有半分僭越,却不知今日有什么事值得他这般高兴。
叶泽拉着她走过弯弯曲曲的水榭亭廊,一路直奔向“舞袖庄”。
“舞袖庄”坐落在叶府的西南角落,是一些伶人们的居所。前几日在府里闲逛时,水婧也曾走到过这里,终是因不喜那浓郁的脂粉香风之气,未进其中一看究竟。
想不到,如今竟由叶泽带着才来了一遭。
见到叶泽亲临,原本嬉戏打闹的歌姬们急忙敛衣施礼,软言唤道:“公子!”
叶泽轻握着水婧柔若无骨的手,对一众歌姬道:“还不来见过水婧小姐。”
歌姬们朝水婧行过礼后,并不像高门贵府中的下人般,见到主子便唯唯诺诺,当着叶泽的面,竟细声细语的谈笑了起来。
“那就是公子日思夜想的姑娘吧,长的可真美!”
“原以为思思姐姐已经很漂亮了,竟还有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
“公子一定很喜欢她,平日里都藏着不让我们见!”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听得水婧哭笑不得。见她不高兴,叶泽轻咳了一声道:“水婧小姐是水宇天阁的长使,你们平日唱的《惜叶谱》便是由她编撰,小姐是贵客,你们若要失了礼数,可别怪我不知怜香惜玉。”
听了叶泽的一番委婉的警醒提点之言又得知了水婧的身份,敬畏之下歌姬们才识趣的安分下来。
叶泽转言问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粉衣女子:“思思,《浣花词》的歌舞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那女子自看到叶泽拉着水婧进来,便低眉敛首站在众姬之中,此时被叶泽点名叫到,才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答道:“回主子,姐妹们已练了多日。”
被唤作“思思”的女子相貌甜美,说话的声音亦是极为温婉平和,像极了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水婧对她颇有好感,一时便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之下,不禁有些惊讶。
人们常常对自己认识的人,面孔记得十分清楚,即使身在人群中,只一个照面也能够准确的认出彼此。但太多的时候,人们对自己的相貌却远不及对他人的熟悉。
因此,在水婧第一眼看到那个叫做思思的女子时,只是单纯的觉得惊讶,孰不知,其实那女子与她长得原有六分相像。
而这一次无心的错过与疏漏,在后来,几乎为水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灾难。
一日后,顾雪阁夜宴。
旋身,扬袖。
仿若春风拂柳。
佩环,脆响。
再无花淡露香。
一场缠绵悱恻的烟雨多情,一朝逍遥春光的乌丝吟怨,风住尘香后,再无往迹可寻。
喜耶?悲耶?
叶泽站在台下,目光牢牢捕捉着身旁丽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一曲前朝的《浣花长袖舞》,和着《浣花词》乐谱的袅袅清音,每一个舞姿,都仿佛在百转千回的梦里。
七百佳人挥袖起舞,每一片精致的衣袂相互交叠,和着仿佛九天宫阙中的流彩,便是一场华丽的天舞。
顾雪阁中这一场盛大的舞宴,在许多年后,还会被浣阳的富商们津津乐道。
它以琉璃为地,以岁贡苏绣作裳,择天下最好的舞娘七百,勤习多日。
只为,舞这一场。
水婧知道,自今朝之后,晏国将再无人能重绘这场天舞的瑰丽奇伟,也再无人能如叶泽般,为博她一笑,不惜花费数年的心血。
叶泽执起水婧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依山而建的百尺亭榭,顿时所有的辉煌,尽收眼底。
他们已经站在了整个浣阳城的最高处。
“婧儿,当年我花费重金建起这名动晏国的顾雪阁,为的就是今日。天下人只知顾雪阁中,四季可顾天峰西岭的皑皑白雪,却不知,其实我要顾得是你。”他认真的望着水婧道:“当年,你像个迷路的小仙子一样冒冒失失的闯进了我的院子,救了我一命后,连姓名都未告诉我就飞走了,可是我却记住了你的样子,当时的那个你,衣袂蹁跹、粉颊雪腮,小小的一个人,长得美极了,所以我为你取了个名字,雪女!”
水婧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舞池中歌舞正好,伶人启唇轻歌:“娥眉画,玉梳执,镜花云鬓未钗饰,婷婷妆台姿。”
那面上的娇羞也演绎的刚刚好。
豆蔻年华少女,闺中遐想,连梳妆的动作亦无意识的停了下来,回过神来,又怕一腔情思被人窥见,对镜自视无恙,方才安然笑开。
《浣花词》的故事一波三折。
后来,闺中少女自陌上邂逅了白衣男子,两人爱意正浓时,甚至隔着高墙乌丝传情。可是少年还是离开了,许是为了功名许是为了营生,少女日盼无望,韶华美貌也渐渐逝去,终在晚年忆起这段少时痴情,不再怨恨,淡然一笑,轻轻放开。
“浣花纸,水墨词,最是年少轻狂时,页页结情致。”
跌宕的情节,在艺人们的口中结束。
曲终人散,一地萧索无人敛收。
叶泽的眉宇终于缓缓凝上了轻愁,“时至今日,你我已不是当初的那般模样了。”
“你是水婧,是天下人的‘楚颜公主’。战火中的万千黎民在等待着你去拯救,这个满目疮痍江山在等着你去收复,你不可能为我停留!”他的眼光扫过遥远的夜幕,扫到天际最遥不可及的地方,最后又回到了水婧近在咫尺的倾城容颜。
如此佳人,如此风华!叫他怎能割舍!怎忍放下!
他狠下心,背对着水婧渐渐走远,夜风带来了他悠远的近乎飘渺声音,“婧儿,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是招兵买马所需的军款,还是长延城中晏珏险些遇刺的幕后消息,只要你开口,我都不会拒绝,你,该回去了!”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全都知道!
原来她自以为完美的演技他早已看透,却迟迟没有点破!
“知道为什么万千丝竹乐,我独独对《浣花曲》情有独钟吗?那是因为,十年前先帝的夜宴上,我何其有幸,因那一曲,让你于万千人中,第一次看到了我……”
这是夜幕中曼然远行的叶泽最后说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很低,似乎也并不介意水婧有没有听到。
但这句话还是一字不落的传入了她的耳中。
可叶泽知道,水婧也知道,无论今后如何,至少现在,他们彼此注定只能做隔岸相望的人了。
归云城郑戈宫,又一次迎来水婧的到访。
众所周知,久居宫中的郑老王爷是曾随太宗开国的唯一在世的五位功臣之一。
少年时,他追随擎帝跃马疆场,九死一生;中年时,他辅佐元帝,按岁纳贡、定期朝见,从无怠慢;老年时,更是将治理了五十多年的封地,尽数交与元帝的第四子晏珏,从此深居郑戈宫,颐养天年。他的一生,表现了一位臣子对晏氏天下最大程度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