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似忠心安分的老臣,不得不劳动水婧亲自出马。
这是水婧第二次踏进郑戈宫,可是骨子里她仍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
空旷的殿宇安静肃穆,偶有零星脚步,回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自从闻得郑严死讯后,就一直卧病在床的郑老王爷,一反常态,于正殿亲自接见了水婧。
高高的王殿上,满面沟壑、须发皆白的郑老王爷负手而立、背脊笔直,整个人像极一只老健的苍鹰,英伟之姿丝毫不减当年。
水婧记得上一次见郑王时,他还没有衰老至此,想不到丧子之痛能让一个人短短数月如老十年。
郑王的腰间缠着“达布”,望向水婧的目光冷厉而愤怒,“想不到先帝膝下最为尊贵的‘楚颜公主’能为了长延城不惜出卖色相,引诱小儿!”
水婧站在殿下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眼睛:“我也没有想到,当年得擎帝称赞的郑王竟是一个如此心胸狭窄,不顾大局的人!”
郑王的语气中有极力压制的悲伤与愤恨:“你以为当日你孤身夜访中宫,老夫是真的怕了你!老夫不过是厌倦了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怕独子郑严遭遇尔等毒手,才假装作戏放权。可你与四殿下终究没有体谅老夫苦心,里应外合,害的小儿含恨而终!”
水婧冷笑:“所以你暗中招募绿林之人,甚至让你的心腹总管携重金入‘夜煞’,只为取我与王兄的性命!”
“不错!可惜,每次都叫你逃了。”说道这里,郑王眼中杀气乍现,指上的玉玦猛然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内侍迅速锁上了殿门,千百侍卫自暗处现身,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尽数对准了站在殿中央的水婧。
郑王自殿上缓步走下,在水婧面前站定,风涌进殿门,殿中挂着的白幡发出“咧咧”的声响,庄严中又酝酿出了无言的悲伤:“今日你既然前来送死,本王也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水婧平视着郑王,也慢慢拔出了“墨龙”宝剑。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候,殿外,一人气喘喘吁吁的高喊着赶来:“王爷,不可啊!不可伤了公主殿下!”
那人是郑王的心腹总管,他用力“咚咚”的拍打着殿门,声音已有哭腔:“王爷,误会,我们都误会殿下了。”
殿中,郑王略感惊疑,与水婧对视再三,威严地挥了挥手。
侍卫们收剑退下,内侍打开殿门。
趴在殿门上的总管像是几日不眠不休的样子,方才大力捶门已是力竭,门刚开就顺着门边倒进了殿中,口中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刚刚的话:“王爷,不可啊!”
郑王看也未看的越过水婧,快步上前扶起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总管奋力的附到郑王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后,似是松了一口气,顿时昏死过去。一旁的两名内侍急忙扶住总管带了下去。
而不知听了总管什么话的郑老王爷,则像是得了失心疯般痴痴的站在了殿门前。过了很久他才颤抖着转过身,因为激动的无以言对,脸上的泪水肆虐的流了下来,他双膝跪地,朝着水婧重重扣首:“多谢殿下了!”
水婧收剑,托着郑王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她道:“此事,老千岁一人明白就好!”
具体那件肯让郑王罢手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两人都保持了缄默。
后来,晏朝的历任史官虽对这段空白众说纷纭,但都秉承着纪实的原则,没有依据猜想去填补。但这一留白对于整个“中朝乱世”大局的记载,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而是为后世之人研读水婧其人时,更添了一抹传奇色彩。
普历山,定缘寺。
古寺的钟声悠悠荡荡,褪色朱墙、爬满青苔的灰瓦,遮蔽在山间郁郁苍葱的草木碧树中,更显幽静。
院外的青石小路上,远远的传来了一阵零碎的马蹄声,仔细辨来,大约有五六余骑。
普历山不是名山,定缘寺亦不是名寺,平日里,寺院的香火并不旺盛,特意到此的香客也不是很多,更惶恐成群结队的人马来此。
来人已是年过古稀的老者,他衣着朴素、言行低调,将随行的一人留在寺外后,带着剩余的几人踏进了寺中。
寺院内,年迈的方丈睁开眼睛,笑容平和,法相庄严。
那人入寺拜过佛后,上了三支香,但在此过程中,却似乎一直心神不宁、心不在焉。
方丈低喧佛号,深邃睿智的眼睛波澜不惊,对着一旁的弟子道:“将你静源师弟唤来。”
来人制止了方丈的吩咐,道:“不必劳驾小师傅来去走动了,小师傅若肯带路,老朽可跟随前去。”
寺中,临近后山的竹林里有一间简陋的院落,院子里,一个年轻俊秀的小和尚,正从一口古井中毫不费力提起装满水的木桶。
只遥遥的看了一眼,来人便激动的流出了眼泪,他紧走几步,似是想唤那院中的小和尚,但克制再三,还是生生咽回了喉中。
领路的小沙弥走在前头,并没有看到来人情绪的变化,一味解释道:“静源师弟是我在后山砍柴时遇到的,那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在林子里乱转,我便将他带了回来,受戒后被师傅安排到了这里修行。”
两人离院落还有段距离,来人却止步林中,不再上前。
院中,小和尚将水缸挑满后,拿起桌上的经书静静的诵读起来。
来人看了一会,忽然爽朗的大笑起来:“好,好,好!”同一个“好”字,他一连道了三声。
第一声似心愿终了。
第二声似胸怀开释。
第三声“好”,却让领路的小沙弥有些无端的心酸。
那种心酸,在多年后,他已成为得道高僧了才渐渐理解。
那是一种离失的至亲对面相见,却终不能相认的苦楚。
来人转身,大笑着自行离去,留下领路的小沙弥,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院中的小和尚受到了惊扰,问向院外人:“师兄,刚刚是谁人在高声喧笑。”
小沙弥回道:“是今日来寺中上香的一位施主。”
小和尚“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不经意间抬眼,却看到了林中有一只受伤的鸟儿。
他放下经书匆匆跑了过去,将鸟儿从地上捡起,轻轻捧在手心,小心的挑去了扎入鸟翅膀的硬刺,从僧袍的下摆撕下一截布条,为小鸟细细的包好。
鸟儿扑腾了几下翅膀,向林中飞去,不知怎么的又折返回来,“叽叽”的叫着,在他的周围飞了几圈才走。
寺中蓦然响起庄重悠扬的钟声,那仿若浩瀚海洋般的钟鸣回荡在整个普历山中,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但在那雄浑的钟声中细细聆听,又可听到山鸟的鸣叫,溪水的流动,青虫的鼓吹,野花的开放……
世间万象的生生灭灭,皆在其中。
钟声覆盖了万物之声,也包容了万物之乐。
小和尚望着鸟儿离去的方向露出清澈纯净的笑容,他双掌合十,郑重而虔诚的行了一记僧礼,仿佛在那铜钟的巨响中,亦体会到了禅的大仁慈与大智慧,并为之深深折服。
竹林的另一边,一双雪白的绣鞋轻轻踏上林间的柔软青草,草上的晨露露未干,一滴滴晶莹滚落,润湿了鞋面上金丝绣成的莲花。
“想不到,你会对自己的敌人如此仁慈。”水婧身后,云锋不知何时也来了。
水婧淡淡一笑,纤纤玉指抚上碧绿的修竹,她轻声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不该死。错的是这个时代,他诞生了太多的人杰,又残忍的让他们自相残杀。
上天总喜欢捉弄人,如果郑严没有生在这个时代,或者,没有遇到水婧,也许他会称雄一方,造福百姓,成为青史留名的霸主。
但他偏偏来了,偏偏遇上才冠天下的水婧,他的宏图霸业,他的雄心抱负,注定了只能成为更强者脚下的基石,成功者身后暗淡的一片阴影。
水婧凝视着身边高耸入云的翠竹,淡淡开口:“可是,我却真的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一同结束这个乱世,真正开创一个辉煌的治世天下,一个百姓安居、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晏国!”
也许连水婧都不知道,在谈到这些时,她的眼眸中总是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那是一份倾心的希冀与憧憬,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
这点点的光辉,使她的整个人都闪烁着不容谛视的光芒,时时表现着一个傲视天下的奇才应有的胸襟与气度。
云锋望着眼前倚竹笑言、侃侃而谈的少女,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复。
在普历山下遇到正做休息的郑王一行人,水婧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农家的茶棚中,鹤发童颜的郑王笑着举起茶杯邀她入座。
望着眼前胸有成竹,举止潇洒的少女,年老的郑王忽然有了些“英雄老矣”的感慨,他思虑了良久才问出心中的疑惑:“殿下可是师承赫军师?”
水婧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赫军师”所指何人,她微笑道:“非也!”
这样的回答似乎很出老者的意料,他琐眉,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水婧。
水婧平静的道:“老千岁不必疑惑,水宇天阁之中弟子一千,却未有一人真正让阁主收入门下,三长使名义上虽得阁主亲自教导,实际也不过是严厉要求,于学术一道阁主从不过问一二,历代都是如此。”
对于这常人看来近乎荒诞的教授方法,郑王并没有再表现出不解,他叹道:“军师是位不世出的奇人啊!当年在军中,她就从未教导过一人,因为此事,擎帝及众将也曾对他颇有忌惮。”
传奇背后,从来都不会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美满,天下人尽知,擎帝与赫离风情谊深厚,主明臣忠,却不知“行高于人”的人,无论何时都会招来帝王和同僚的猜疑。
然而过往的事、曾经的人,已如明日黄花,即将为江山的大浪所淘走,当年种种,即使明白,也是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