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婧没有再细究,她道“其实水宇天阁的每一任阁主都知道,如果对弟子倾囊相授,反而没有好处,那样的徒弟,只是单纯的承袭了阁主的才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前进的历史大势淹没,但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有自己真正领悟的,才是最独特的,所以,水宇天阁的每一任阁主都是独一无二的。”
郑王为水婧年轻绽露的锋芒所摄,一时竟然觉得无话可说,水宇天阁的人,果然个个都不同凡响,他甚至有些欣慰,似乎在年轻一辈的身上又看到了希望。
五十年前,那段岁月中的热血沸腾已经过去,他有时还会缅怀一二,但他相信,新的一辈已再无人会向往,因为,他们更看重的,是当下,更在乎的,是将来。
每一个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
郑王高兴的开怀大笑:“不错,殿下之才老夫佩服,小儿能输在殿下手中,也不冤!”
水婧淡笑不语,眼睛里却透露出浓浓的赞赏,能与先祖那样的一代明主一起浴血奋战、称兄道弟的人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她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敬向郑王,郑王也举杯相对,爽朗畅饮:“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的确是老了。”他隔空将一面令牌抛给水婧,扬声道:“殿下,凭此令可调动穆廉城、归云城、长延城三城中所有的隐实力,老夫告辞了。”
水婧站起身,对着郑王的背影做了一辑:“老千岁慢走。”
郑王翻身上马,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水婧,打马而去。
在清凉的山风中,他又一次回忆起年轻时的谈笑沙场、鲜衣怒马的时光,那样的风华正茂、那般的意气风发,足以一瞬间,让人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茶棚外,云锋静静的牵着马走到水婧的身边。
他没有问水婧,到底与郑王说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位骁勇一时的郑老王爷,这一次,是真的消除芥蒂,彻底放手了。
水婧目送着年老的郑王一路走远,望着在那位曾经的豪杰依旧英武却略显佝偻的背影,她忽然严肃的问了云锋一句话:“云锋,你说有一天,当我们老了、死了,是不是也会在泛黄的纸页中,渐渐被历史风化殆尽。”
她问这话时并没有想要云锋的回答,事实上,云锋的确也没有回答。
只是,一种叫做悲凉的情绪,随着水婧的这句话中,慢慢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浓的吹不散、赶不走。
当水婧将一切事情处理妥当赶回时,朔流光和赫竹轩却因前方战事吃紧,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自穆廉城、归云城、长延城三城被晏珏大军一举拿下后,已过了一月有余,程、吴、厉、张四位王爷,也终于按捺不住,先后发难。
“东威“大陆上占据主要的,便是晏、赵两国。
两国一衣带水,比邻而安,晏处南,赵处北,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虽说年前赵国刚刚登基的新君赵瑕野心勃勃,奈何赵国刚刚建国十余年,国力尚不足以与晏相较,少帝思量之下也只得作罢,趁晏国混战之际,富国强兵。
外患已消,内忧犹胜。晏国如今的形式也不容乐观。天下格局大体分为三块:西南边被程、吴、厉、张四位王爷占据。西北方则归晏琼、晏璃、晏珏三王管辖。东方才是真正的天子之地京都浣阳城所在,但元帝驾崩后,尽数落在了把持朝纲的丞相白熙手中。
乱世江山,群雄逐鹿,归心大业,遥遥无期,岂一个“难”字了得!
随着朔流光与赫竹轩的离去,晏珏的整装待发,硝烟的气味,也越来越浓了。
四月后,中军大营。
苏幕遮,叹蜀楚逸白羽扇,青纶绸,竹庐梅帐,布衣鸿儒筑。玉勒雕鞍频频顾,倾乱多少,故国阡陌处。
黯然路,凭栏诉,江山无忧,任飘零别去。古今闲愁都几许,一肩不尽,满襟泣血绪。
揉碎了手中的宣纸,水婧自上位走下,周身尽是不可冒犯的威仪之气,随着她步伐的渐移,所过之处,侍卫们都心怀敬畏的小心退避。在这四个月里,这位水宇天阁长使的厉害,他们实在见识了太多。
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到给饷疏道、镇地抚民,前方的作战与后方的供应,在这个小姑娘的一一着手下,井井有条的进行着,直接为前线晏珏大军的胜利提供了强有力的保证。
上月剿灭程王残部连连受挫时,水婧更是亲自上阵,布下了骇煞世人的决胜一计。
那计先伐木阻道以人数优势围攻敌兵,放火箭逼之,再佐以四方虚张声势,骚扰堵截,步步计划周密引敌退入城西的沼泽滩涂之中。
在对方尽数陷入沼泽后,水婧命人倒入了事先备好的几百石生石灰,石灰遇水急速升温,沼泽一时煮沸,埋伏于岸上的人马尽数现身放箭,不留一个漏网之鱼,沼泽中是人间地狱,上岸了又是修罗道场,只半个时辰几万人马便求生无门,全部烧灼中箭丧生。
然而面对这样大肆残忍的杀戮,战后,水婧长使却面不改色的站在这血肉焦黑的战场上,云淡风轻的与云大将军谈笑道:“杀人偿命,一将功成莫不由万骨铺就,百年后,我们自会去地狱中再与他们较量。”此言后来传开,三军闻者无不哗然,皆叹这位长使无情冷血,不好相与。
感到周围气氛的紧张,水婧方才惊觉,宛然一笑将手中的纸团丢到一旁,吩咐道:“将这位作《苏幕遮》楚逸先生请来。”
看到水婧心情似乎有所好转,领命之人犹豫着大胆问了一句:“长使,若是楚逸先生不肯来怎么办。”
“请不来,就抓来。”对于一些胸无点墨、自命清高的书生,水婧向来没什么耐心。
闻得此言,侍卫不敢多言,忙领命退下。
平息了怒火后,水婧在脑海中又静静的将那篇《苏幕遮叹蜀》想了一遍。
这个楚逸,似乎不一般。
“一肩不尽,满襟泣血绪。”水婧轻笑出声:“我倒要看看,你有何德何能,敢公然讥讽于我。”
手中,一支白梅;鼻端,盈满淡香。
纯白如雪,伶仃娇美。
毕竟不该是它盛开的季节,纵使倾力强留,亦不过,只得了一夕芳华。
少年轻叹着走到窗前,伸出双手,放开手中的残花,带着梅香的清风杨起他掌中的片片碎花,纷飞的花瓣在他纤长的指尖微做流连,然后义无反顾的飘远。
“走吧,春的温暖配不起你们的傲骨!”
寓外,一阵微雨绵绵落下,台阶上,碧绿的新苔嫩的分外惹人怜惜。
少年以手撑窗,一个跃身,跳出屋子。迎面来的春雨沾衣即过,半湿未湿,他微眯双眼,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在心底默默蔓延。
“你倒是很清闲嘛!我的侍卫可全城搜了你两天了!”一个清越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少年不慌不忙的回身。
看到身后信步而来,即使在雨中,依旧纤尘不染的少女时,他坦然一笑,气定神闲:“我一直都在,是长使的侍卫没有找到我罢了。”
“你说得对。”少女认同的点点头,三千青丝衬出她绝美的容颜,她的笑容从来都极淡。
少年轻笑了起来,满脸的多情之色,双眉之间尽是慵懒风流的样子:“看来在下几日前的一首酸诗,搅得殿长使很是心烦,不知长使此番抓到了我,是准备抽我一百鞭子呢,还是赏我几十耳光。”
“我还在想着呢!”水婧故作为难,“遇见你这么个宝,真是伤脑筋。”
少年善解人意的道:“在下倒是有个好的建议。”
“什么?”
“长使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等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自然会想好!”一阵烟雨迷雾中,楚逸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奇门遁甲之术!”水婧冷哼,扫视四周,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面前的几棵白梅树上。她轻轻勾起了嘴角,拔出“墨龙“道:“梅兰竹菊乃是花中君子,折梅树也算是不雅之事,你若自己出来我便也做一回‘雅人’。”说着,手中的剑就向其中最粗的一棵梅树招呼了过去。
“慢着!”少年现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表情已改先前的懒散之态“长使是怎么识破我的?”
“其实奇门遁甲之术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玄乎其玄,不过是利用环境和常人视觉的盲点制造出一系列的错觉而已,你的手段并不高明,也无需我费什么神。”
听了她的话,少年思量了片刻放肆的笑了起来:“长使当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你既然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我楚逸也不是失信之人。”他单膝跪地郑重地道:“但凭处置。”
望着眼前跪拜于地的轻狂少年,水婧眼中眸色几变问道:“你多大了?”
楚逸不明所以的回了句:“十九。”
就听水婧道:“以后你就做我帐下的幕僚,毕生为天下人尽忠吧,这,就是我对你的处置!”
少年惊诧的抬首,对上水婧灿若星辰的眼眸,斜风细雨中,微微愣住。
对于水婧将楚逸留帐听用这件事,震惊了很多人。
那一首《苏幕遮叹蜀》分明是借古讽今,明褒暗贬的变相讥讽,词的大意如下:白白的羽扇,青色的纶绸,草竹茅庐,梅帐清雅,是南阳诸葛这样的博学大儒未出山前居住的地方。乱世明主刘备的车驾屡次三番到达这里,自此之后,三顾茅庐成了后世无数民间名士,共同追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诸葛虽有享有此等殊遇,最终却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乱世的江山仍旧飘零无定,战火连连,古今的惆怅事实在太多,没有人能一肩担尽,就像诸葛一样,不是徒留满襟的泣血思虑吗!
这词明着在说,三国时期的诸葛亮管的太多,他一死,蜀国再无英才,最终落了个亡国的下场。暗讽的却是水婧,说她在军中大小事都要管,那一日,她不在了,云锋定然什么也做不成。
还顺道调侃了一番晏珏,说他没有刘备那样求才的态度,讥笑天下文人不做学问,望眼欲穿的就为盼入朝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