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开始撕心裂肺的痛苦,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困难。她双手深深抠入泥土中一言不发的刨起土来。
“夜煞”的几位坛主试图拉住她,“公主,主人已经去了,主人是真的去了!”
水婧充耳未闻的挖着,一掊培刚埋好的土又被掘开,在指尖碰到叶泽的灵柩时,钝钝的触感终于让水婧呆住。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世界都要老去的时候,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沿着她的面颊,辗转经久滑落入泥土中。
静静地收回思绪,水婧拿了一坛酒起身走出营帐。
终于,生命中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终于,再不会看到他包容一切、抚平所有忧伤的笑容。
终于,永远的失去了他!
叶泽,在她十六年的岁月中唯一想嫁却没有嫁的人。
彼时,那个男子在毫不吝惜的给予她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时,也会打趣的说:“作聘礼够不够!”
她佯装恼怒,低头不答,其实她心里是真的愿意。
可这场乱世没有结束,她不敢答应,她怕生命中一旦有了牵过,就再也无法潇洒的生杀予夺。
她甚至在想,等到哪一日战时了了,她就放下头衔,不顾世俗礼仪,穿上最美嫁衣去找他。
终究,他们都没有等到那日。
终究,还是为了天下,负了自己,负了他!
日子还在继续,在失去叶泽后的几年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对于那些事情,水婧仿佛失去兴趣般一味的觉得无关紧要,如看戏一样,走马观花的便过去了。
在人生最难熬的那几天里,她整日浑浑噩噩,憔悴不堪,晏珏甚至抛下一切,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安慰了她好几天。
后来,一个戴着面纱,叫做“思思”的姑娘拜访了她,那姑娘自称是叶泽的故人,给水婧带了几件叶泽的遗物,还告诉了她,一些关于叶泽的事情。
从“思思”的口中,那些从不被她知晓的过往才一一浮出水面,那些日日夜夜被叶泽压制在心底的惆怅与悲伤才如打开密封的匣子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思思”告诉她,其实早在四年前她初入江湖时,叶泽就见过了她,那时的她,初出茅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浣阳城内,秦筝清歌响彻皇都,一曲闻名天下的《惜叶谱》一蹴而就,旷世之才,举朝震惊,四海名士竞相奔赴,一睹真容后,多少英才为之倾倒。
“连你也一直以为,主人是在盛阳二十一年才找到你的吧!其实盛阳十九年,主人就见过了你。”
“那时,主人就在房檐上,整整十日,他看着你与那个叫赵无源的人谈天说地,亲眼望着你一筝一弦的奏完了那曲《惜叶谱》。那一次,他回来后腰酸背疼了一个多月。”
“四年前,他就想留下你,可他怕你不愿意,他说,你是个太潇洒的人,根本容不下一点点的羁绊,他不愿折了你的双翼,他想看着你飞。”
“主人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告诉水婧这些话时,思思的语气一直哀凉如水,她面纱下令水婧似曾相识的容颜写满了哀伤,听她讲述时,水婧觉得如果她能摘下面纱,此刻她们的表情一定很像。
那是在面对挚爱之人时才会有的神情,不同的是,思思在诉说的是叶泽对她的爱,她在倾听的是自己错过的爱。
思思在说完了所知的一切后,就如来时般清减的离开了,水婧不知道、也没有询问那个姑娘要去何处,她只希望那个姑娘不要学自己,她希望思思能比自己幸运,早点找到一个爱自己的人,早点忘记叶泽,去过属于自己的平凡生活。
这样,世上至少可以少一个,像自己一样的伤心人。
在白熙被水婧一剂毒药弄成了活死人后,他的手下就成了一盘散沙,更有甚者已经筹划趁机夺权。
所以,在晏璃、晏琼、晏珏的联军并力东进、兵临池下时,守城的官兵四处散逃,几乎完全不堪一击。
四个月后,在浣阳城外,白熙之子白岩为保全一家性命,主动开城投降,迎三王入了城。
于是,在收复了西部的大部分失地后,短短几月,东部也收入了囊中。
至此,晏国境内,晏璃、晏琼、晏珏三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完全形成。
对于这场旷日持久,死伤惨重,几乎席卷了晏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对经济、文化多个方面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的一战,在整个《中朝乱世》的记载中并未占到主要篇幅,仅仅作为了一个开篇,寥寥几笔带过。后世史学名家也未将注意力过多的放在这里大加研究,只是将之作为一场实力悬殊较大的对战草草而看。
盛阳二十四年,晏琼与水宇天阁的长使朔流光大婚,三殿下晏璃、四殿下晏珏及长使赫竹轩、水婧,尽数前往,后世史官以此,作为“中朝乱世”的一个中点,将之分为“外乱”与“内乱”两个阶段。
盛阳二十四年之前称为“外乱”。之后称之“内乱”。
历史从这里开始,有了看点。
螺子黛描的眉极长,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顾盼间流转生辉。眉心未贴花钿,而是以金粉勾绘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正红的嫁衣上,绣的是晏琼治下所有地区的版图,精确到每一个村落、每一座小山,精裁细缝、灿然生辉。起身时,衣袖上即使是一针一线的轻微曳动,放眼而去,都是一山一水。
拨了拨眉间碍眼的流苏,轻轻的晃了晃头,发间沉重的感觉令她有了一种踏实感。
望着镜中红衣盛装、闭月羞花的陌生美人,朔流光有了一刹那的怔忡,随即幸福的绽开绝美的笑靥。
这便是晏氏的皇族、晏琼的正妃、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从三年前无怨无悔的追随,到三年来日复一日的倾心付出,终于换来了晏琼的爱与惜、珍与重,得到了一个女子至极的荣耀——盛世婚典。
她抬头,对着铜镜又是妩媚一笑,笑的同时,也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同样一袭宫装盛服的水婧。
是了,晏琼大婚,同为皇族的“楚颜”公主晏玥自然不能身着便衣前来道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小,失了天家的礼数才是大。
见朔流光看她,水婧笑吟吟的回望了过去,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仪态万方的走向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最标准的宫廷,自然到极致,也随意到了骨子里。
相比之下,朔流光竟有些自惭形秽,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仔细的观察着水婧的一举一动,认真的一一记下。
水婧的用心,她怎会不懂。
朔流光虽出身大户,但仍与皇家有着天壤之别,水宇天阁长使的身份固然好,可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介江湖草民。
而这场婚典代表的是天家,到场的宾客也都是王公贵胄,礼数就显得十分重要,晏琼男儿心性,没有那么细致,忽略了这点,朔流光心高气傲,自然不喜欢被别人说三道四。
细心的水婧熟知朔流光的脾性,这一番举动,说白了,更是一种无言的示范与教授。
见朔流光看明白了,水婧便不再拘束,挥手遣退了众人,大大咧咧的在朔流光身边坐下。
“婧儿,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一点都不像个江湖人。”望着身旁的水婧,朔流光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水婧吞下手中的点心,慢悠悠的道:“水宇天阁的人,本就不是江湖人。”她起身,昂首而立,翩然洒脱倾泻满堂,“从五十年前水宇天阁入世以来,做的哪一件事像江湖人,阁主赫离风与前辈皓桀然、我的母后月素明,到你、我还有赫竹轩师兄,无一不与江山成败、宦海沉浮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我们,又怎么会是江湖人!”
朔流光苦笑:“是啊,我们水宇天阁的人虽身在江湖,可又怎及来去无挂的江湖客,就连当年阁主与皓桀然前辈,师姐弟闯荡江湖,相随数年,情谊深厚,最终也不过落了个转战天下,各得归途的结局。”
水婧笑而不答。
朔流光还欲说什么,却听到了门外的喜娘催促的声音,她面色复杂的看了水婧一眼,匆匆而去。
在她身后,水婧的笑意,未及眼眸,一向亲厚的师姐妹间,无形的隔阂已经开始慢慢形成。
走出殿门时,水婧的脸色不太好,云锋迎上来关切的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水婧止步,询问道:“这次前来,王兄一共带了多少亲卫?”
“三百余人。”
“三百人,够了,足够全身而退了。”她的眼睛里有了危险的神采“云锋,你马上吩咐下去,一会喜宴上,所有亲卫不得饮酒,随时保持警惕,一旦情况不对,立刻保护王兄撤退!”
云锋一听,有了几分重视,他抱拳道:“是!”
命令传下去后,水婧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厅走,她并不像她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政变之斗,风云莫测,一个不慎,也许今日,就要全军覆没在这场酒宴上。
三年的努力不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我该怎么办、又能怎们办。
礼成后,晏琼只在前厅象征性的敬了几杯酒。
随后,抬步进了后堂。
后堂不似前厅的热闹,只分了两桌酒宴,宾客也只有晏珏、晏璃与朔流光、水婧、赫竹轩这几人。
据说,这是朔流光刻意安排的,其实几人也都知道,这次相聚,恐怕是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相处。
这场晚宴过后,甚至也许在晚宴之上,他们就有可能不再是至亲,也许一会儿或者下次战场再见,就是兵戎相对、你死我活!
晏琼、晏璃、晏珏三王坐在了一起,与之遥遥相对的是赫竹轩、朔流光、水婧。
“师姐,祝贺你!”水婧率先举杯,打破了安静的局面,她并没有说太多的贺词,诸如“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或者能不能让朔流光和晏琼活到那一天。
一面是真的很想祝福,一面又不得不举戈相向!
三人碰杯,压住心里的苦涩,酣然畅饮。
酒过三巡,赫竹轩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婧儿,他们都是你的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晏珏?”
问出这句话,赫竹轩登时明白,自己心中仍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