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玥只认晏珏这么一个哥哥,也只有晏珏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二殿下是高贵妃的儿子,三殿下是程淑妃的儿子,他们都是父皇的子嗣,但不是晏玥的哥哥!”她以“晏玥”的身份自称时就代表着坚决不可改变的态度。
赫竹轩知道事不可挽,便低头又喝了一口闷酒。
朔流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了看赫竹轩,又看了看水婧,眼中闪过戏谑。
水婧则看着另一边觥筹交错的三王,笑的讥讽,“天下只知擎、元二帝英名在外,孰不料他们骨子里其实都是懦弱自私到极致的人。”
“当年,郑、程、吴、厉、张五位王爷随擎帝戎马征战七载,开国后五人功高盖主,擎帝不忍坏了手足情谊,推行郡国并行,将五人分封到了各地。他的‘仁义’之名是保住了,却给父皇丢了个藩政割据的大麻烦。”水婧轻蔑一笑,似是对这位旷古明帝极为不屑,继续讽刺道“父皇头疼也就罢了,还要连累下辈,国要亡了,撒手人寰时连个遗诏都不留,到现在,害的自家人还得再打上一仗!懦弱了一生,到死也没硬气上一把!天下人真是有眼无珠,对这样无能的两个帝王,还称赞有加!”水婧扬唇嗤笑起来,元帝本是她的父亲,听闻当年对她也是宠爱有加,但水婧言语之间似乎十分赌气,毫不留情的将他也贬了个一文不值。
可是听了水婧大逆不道的一番话后,朔流光与赫竹轩反而陷入了沉思。
一场乱世的源起,到头来不过是帝王为了成全自己的美名,为了博得那样一个浮夸的名,不惜埋下祸根、置后世黎民于水生火热之中。
更可笑的,是天下人的愚昧,从头被骗到了尾,还毫不知情,事到如今仍不知思考、人云亦云,对两位帝王的恩德念念不忘,真是可悲又可叹啊!
情到尽处,水婧以箸击杯高唱了起来:“何妨狂歌醉饮半生,梦里三更笑满城。
谁家今夜柄盏青灯,谈笑乐后倚窗棱。
青衫学子徒争腔声,二帝风采几时能。
嗟叹天运瑞年难逢,妄言时世催人等。”
这一曲仍是《惜叶谱》中的词,是唯一一首暗讽世事的歌,也是《惜叶谱》中,最后的一曲,本曲唱罢,《惜叶谱》到此戛然而止。
而这一曲曲风也与前面大相径庭,少了婉约的柔情,多了辛辣抨击、离经叛道,未抒豪情,却也并非满纸的荒唐言。
唱到兴处,水婧竟拔剑挽花,借着醉意舞了起来。
朔流光与赫竹轩静静的听着、看着,都没有阻止水婧的失态。
任狂歌飞扬;任清影跌起;任她借着酒和歌;将心中的苦楚一股脑的都释放出来。人生苦短,又何必时时拘束自己。
晚风袭来,阵阵清凉,风尽处,酒光鳞鳞。不知不觉间,已是星海璀璨。
朔流光放下酒杯,坚定的道:“我们不再会被蒙蔽,也不会再用黎民的生命成全什么,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完整的晏氏天下,一个统一鼎盛的晏国。”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水婧、赫竹轩以及不远处三王“战场上见了,一定不要心慈手软,无论我们谁笑到了最后,死去的人都不会怨恨!”
“对,我们永远都不会怨恨彼此。”赫竹轩看了眼水婧,饮尽杯中酒。
喝到最后,水婧似是醉得不轻,靠在赫竹轩肩上,拉着朔流光的袖子不停的说胡话:“师姐……谢谢你,今天……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有做;谢谢你没有利用这次机会暗中动手;谢谢你,让我们笑着度过了最后一段纯粹的时光。
谢谢你对我们最后的仁慈……
白皙纤长的手指紧贴住清冷的石碑,指尖划过碑上殷红的小篆碑文。许是时光的缘故,此刻静静地对着叶泽的墓,水婧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
“叶哥哥,这一次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三年来,你夜夜入我的梦,可我却连你的样子都快要忘了,你有没有怪我。”
“你看,我很坚强,我没有哭,也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夜煞在我的手上不比你在时差,赵国的产业在我接手后也依然日进斗金。”
“我是不是很能干,没有娶到我你是不是很后悔!”
“……”
“叶哥哥,原谅我,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埋葬掉与你有关的一切脆弱与留恋,从此全身心的投入这场天下纷争、血腥杀场之中,不胜不休、不死不弃。
背上笨重的琴匣里是那把曾经绘出了《惜叶谱》天籁之音、引得天下才子倾慕的五十弦秦筝——名扬天下的“玄筝墨玉”。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一入红尘俗世多,秦筝经年未抚,已落满了尘埃,就连指法都略有生疏。
当年,叶泽怕她离去,躲在房檐上偷听了整整十日。
如今,她专门捧了琴来,这一次,她要把所有的悲欢爱恨,都堂堂正正的弹给他听。
山林紫烟为香,月华似水净手,那略带禅意的幽兰古调,淙淙如水的从指尖倾泻而出。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遗音泠泠,荡尽铅华。
一弦清一心,这五十弦的琴声,纵能清尽天下人的心,又能如何。
挽留不住岁月,亦挽不回心爱人。
音到尽处,情到悲处,心到残处,调不成声,筝上五十弦根根皆断。
这倾尽水婧心血悲怆的一奏,将会是“玄筝墨玉”的千古绝唱。琴心已碎,琴弦已断,从今往后,世上再不会有“玄筝墨玉”的琴音,也在没有谁,配弹这把筝。
林夜生寒时,水婧终于心累神伤,枕着筝,沉沉昏睡了过去。
松间,一枚小石子隔空飞来,打在她的睡穴上,一位青衣白发的老人自林间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十八九岁、长的一模一样的蓝衣少年。
老人枯瘦的手,爱怜的抚过水婧的鬓角,叹息道:“辛苦你了,好孩子。”
他的身后,左侧的少年好奇的问向老人:“师傅,这就是您的外孙女‘楚颜’小公主吗?怎么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
“她本就该是个小姑娘啊,是我们前辈的人做得不好,她才会这么苦、这么难。”老人说着又是一叹,侧头对左侧的少年道:“罗鸿啊,你师兄叶泽不在了,今后,就由你守着她,备辆马车,送她回去吧。”
被称作“罗鸿”的少年,低低的应了一声,弯腰抱起水婧转身离去。
林中,站在老者右侧的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蓝袍少年,在罗鸿走后忍不住问了老者一句话:“师傅,您为什么要选哥哥,而不是我?”
“我是你们的师傅,自然了解你们,你哥哥身负高才,却有心入世,你性子单纯,喜欢清静。”望着远去的少年,老者心中暗忖道:“但愿他能替我护好婧儿。”
水婧是在马车的摇晃中被惊醒的,醒来后,她心中一惊,连忙掀起了车帘。
车外坐着的蓝袍少年,正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持着马鞭专心赶车,听到车内的动静,回头如水微笑道:“你醒了。”那笑容像雪山上的通透白莲,干净的不染一丝尘世的气息,离得近了,甚至还能感到阵阵舒心的清凉,他道:“你这样任性的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人会为你担心的。”
是友非敌!水婧的戒心淡了不少,她轻问道:“你是谁?要带我去哪?”
“在下名叫罗鸿,以后会一直保护姑娘,现在我要送姑娘去你该去的地方。”少年说着,轻扬马鞭,低喝了一声“驾——”。
水婧靠着车门坐下,“那我凭什么信你?我连你从哪来都不知道!”
少年轻笑,似乎对水婧的问题格外无奈:“在下是受人所托,至于从哪来,‘英雄莫问出处’姑娘又何必深究。”
水婧双手摊开,作“没办法”状:“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信你!”
“吁——”正说着,少年勒紧缰绳,马儿暂时停了下来。
由于为了尽快赶回,罗鸿没走官道,抄的都是人迹稀少的山间近路,本不会出现停滞的情况,即便如此,水婧还是被人拦下了。
“师姐。”水婧不解的轻唤。挡道的正是才阔别了几日的朔流光,她一袭黑色劲装,飒飒的站在路中央,她的手中紧握着宝剑,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赶车的罗鸿面色不变,对着满身煞气的朔流光,依旧欠身有理的问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借下道路?”
朔流光无视罗鸿的询问,对着车上的水婧道:“婧儿,我等你很久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刀兵相见了。
只是水婧此行,乃是秘密而为,军中大营里,连她的替身都备了个齐,朔流光又是如何知道了她的行踪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路为了低调,她甚至连兵器“墨龙”都没有带,遇上功夫犹在她之上的朔流光,简直一点胜算都没有。
顾不得想太多,她看了看身前的罗鸿,少年端坐马后一点慌乱都不见,毕竟不能连累了无辜的人,水婧起身正准备跳下车,却被罗鸿一个动作制止了。
罗鸿再一次开口提高了些音量,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姑娘还是让开道路吧,在下并不愿与姑娘动手。”
水婧本想对他说,朔流光的功夫很好,他根本不可能敌得过,可是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也许太傻,就静默不言,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朔流光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少年,她冷冷的道:“师妹的护花使者还真是多,好,那就先由你同我打上一场,打输了,我再杀她不迟。”
“师姐,你一定要这样吗?”水婧忍不住出声。
朔流光侧过身道:“我没有办法。你和晏琼我只能选一个。”
看着罗鸿起身,水婧道:“先生你……”
罗鸿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她肩上,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将水婧还未出口的话,都制止了。
他起身,走到了朔流光面前,一袭布衣,身无利器,所凭借的,只有手中那一条随处都可以买到的马鞭。
朔流光缓缓举剑,面色凝重。
罗鸿轻抬马鞭,一派从容。
马鞭迎上利剑,冷风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