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次是秘密入赵国皇宫,水婧并没有身着公主的华服正装,所以在见到同样一身便装的赵无源时,她轻轻地笑了:“果然是你。”
不是“竟然”亦不是“居然”,仿佛已预料到的结果得到肯定了一样,这种事情本就不需要太多的意外。
“婧儿你冰雪聪明我自是知道,可我却仍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猜到的,我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凌人,赵无源问这话时,让水婧觉得陌生。
不过转念想想也不难理解,一个善于伪装的帝王居然让人轻易识破了,好奇之余,更多的应该是不悦。
“陛下,你最大的破绽就是才华,你实在是个太优秀的人。”水婧叹了一口气,话里有了几分惘然:“其实有才华本来不是什么破绽,天下身负高才的奇人确实还有很多,可你不同,你是赵国的皇室,对于一个皇室的成员来讲,过人的才智往往是最致命的利器,依照新君赵瑕的心机与城府,又怎么会容忍你这样一个心腹大患在身边呢?可你不仅好好的活着,而且还能随心所欲,自由无拘束的来见我这个阔别多年的好友,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你,就是赵瑕。”
“是啊,我就是赵瑕,也只有我才能是赵瑕,杀太子、灭中宫、夺遗诏、害父皇,赵国民间的清流书生们,大抵都是这么说朕的吧!”赵无源微微的自嘲着。
“怎么说是他们的事,即使陛下真的做了,也没什么错,只要得到的是一个完整的天下,真正没有了内乱和争斗,惹一时的骂名,又有什么关系呢?”水婧顽皮的笑了笑,“如果做了这些就能让晏国不再分崩离析,别说是被清流派诋毁,就是遗臭万年我都心甘情愿。可惜,我比陛下倒霉,还得多劳碌几年!”
当一个不走运的人在遇到比自己更惨的人时,好像总会相比之下得到点安慰,此时面对水婧,赵无源就觉得很有平衡感,于是他轻松的道:“婧儿,经你这么一说,朕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损失嘛!”
两人在谈论这些事时,就像两个相互安慰的人,丝毫没有觉得在讨论的是天下的安定、一国的责任。
赵无源吩咐内官拿来了五天前水婧呈给他的国书,他以一国君王的身份郑重的盖上赵国玉玺,又把国书递给了水婧。
水婧愣愣的接过,有点不敢相信。
“本来呢,朕是想把你要到赵国来的,可昨夜回宫后,朕又想了一下,总觉得你没有七千万两金子、九个市舶提举司、五个口岸和三年的通商税值钱,所以,这国书朕还是签了吧!”
听着赵无源不太正经的絮叨,水婧忽然就有了那么点感动,这个传言中冷心无情的赵国君王,终于还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留给了她一些本不该再属于赵瑕的仁慈,只这一点仁慈,就足以在日后给予晏珏莫大的帮助、减少她很多年的费心操劳。
水婧垂下眼睫,平复好紊乱的心思,真心的道:“无源哥哥,谢谢你。”
“如果真想谢我,就陪我去一个地方,只把我当成你的无源哥哥,然后开开心心的玩上一天。”赵无源期待的看向水婧,眼睛亮亮的。
看着平素威严深沉,对后宫嫔妃都吝啬一笑的皇上,今日竟有说有笑的纵容“楚颜”公主,一旁的内侍官几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望着这个一国之君难得幼稚的样子,水婧抿唇一笑道:“乐意之至。”
于是,荒废了五天朝政的赵国一代明君赵瑕,第六天,再一次堂而皇之的出游离宫。对于赵无源的闲适,水婧也表示过怀疑,得到答案后,便再一次有些恐慌。
赵无源的回答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随地他都可以直接将命令传达给他想调动的任何人。
赵国、和丽山、莲弄离宫。
雪白如藕的足濯水更显娇嫩,竹叶入水翠色欲滴,玉腿伸入溪水中一摇一摇惊动了游鱼无数。
已是十二月,也只有地处南方的赵国才能有此清美如春的景色,也只有赵国和丽山莲弄离宫里,才会有自然如此慷慨的赐予——温泉。
赵瑕果然是个不拘泥的人,连离宫亦凭着自己的喜好,篱笆朱墙,建的简简单单一派山间世外桃源的样子。
青衫磊落、长袍如水,墨黑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赵无源将一根通体碧绿的箫放在石桌上,右手随意地舞剑,三尺青锋,舞出的是天下最飘逸的招式。
都说水宇天阁的人是天人,他们的潇洒超凡脱俗,不染半分浊世的尘埃,可是水婧却深深的知道,他们的潇洒只是人前的样子,正因为飘渺虚无才越发显得不真实。
谁能身登九五,坐拥天下,走过宫廷的血腥、政治的阴谋后,依旧谈笑风生、磊落不羁。唯有赵国的帝王赵瑕,只有他,才是天下真正潇洒的人。
看着赵瑕走近,赤足站在溪边的水婧忽然就有些无措,一抬眼撞入一泓深邃的眼眸,她不好意思的唤道:“无源哥哥。”
赵无源扬了扬下巴:“当年的脚没洗成,现在总算给你补回来了。”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双鞋子,笑道:“穿上鞋子,后面还有更好玩的。”
一汪满是雨花石的溪水旁,赵无源拉着水婧蹲下身,他指着池底道:“婧儿,据说这里的石头是神仙从天上带下来的,在这里一直等待着自己的有缘人,来,捞一颗你最喜欢。”
“真的?”水婧闻言好奇的凑近水面,立刻被池底五彩斑斓的石头吸引住了,她趴在青石边认真的找了起来。
清泉底,一颗鲜红的雨花石静静的沉睡着,如一只温柔的眼,更如一颗悄然等待了多少年的心,历经海枯石烂、沧海桑田,都没有等到他的有缘人,岁月磨平了它的棱角,年华带走了曾经蕴藏的火热,只留下了这样斑斓红润的色彩,于是化身为雨花石。
水婧卷了卷衣袖,伸出胳膊去捞,奈何溪水太深怎么捞也捞不到,赵无源看着她笨拙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纵身跃入水中。
水刚刚没及他的腰,青袍浮在水面上如绿萍般散开。
他仰头将石子递给水婧,中途两人目光相遇,轻轻一触又迅速离开。
是谁的情如此纯澈,融入清溪便看不见。
是谁的心悄然等待,宛若清泉池底的一颗雨花石。
青衫湿答答的挂在枝头。赵无源仅着白色的内衫坐在竹林里的石凳上。
对面的水婧矜持的低着头,端详着掌心的石子。
赵无源把玩着手中的竹箫,轻轻的问:“听说你为了一个人不再弹筝了。”
水婧侧目,轻声道:“嗯,乐由心生,只想弹给他一个人听,他不在了,所以不再弹了。”
赵无源黯然道:“我知你素来极爱筝,可以为他弃了,那他一定是最爱的人了。”
水婧点点头:“是,他是我最爱的人,叫叶泽。”
“婧儿,我只真心问你一句,叶泽已去,你的心里难道就再容不下别人了吗?如果没有一切阴谋,等晏国战事了结,你,可愿做我的王后?”
水婧不答,玉指叩竹,清声唱了一支歌:“流水一场,镜花一片,平林漠漠春归晚,轩阁夜来不胜寒,何处觅飞燕;清歌一曲,余音一宛,新月凄凄没晓天,凭栏醉笑忆逝年,谁人悲无眠。”
竹海滔滔,清泠的歌声似远山含水,似轻烟散入人家,就那样温温柔柔的吹撒了赵无源心中本就微弱的一点希冀。
连拒绝,都那么婉约。
这一曲是《惜叶谱》中的《镜花》讲的是一位少女婉拒追求少年的一个故事。
“竹本无心,奈何节外生枝,美人面,镜中花,可遇而不可求,婧儿,你的心思我懂了。”微风飞临林间深浅处打一个激灵,漫天落英缤纷。清风吹落白衣上的残红碧绿,卷他一时风流,阳光穿过竹叶清幽的光浮荡在年华之上,映出他翩然的影。
不需看他的任何表情,水婧亦感受的淋漓尽致,她伤赵无源,伤的极深。
赵无源苦笑着转身:“婧儿,我走了,你保重。”
微风渐大,浩浩而来,“沙——沙——”自然的韵律直入耳鼓,澎湃之后又缓缓归于平静,起与终都在那青衫末梢飘飞的衣袂上。
水婧独自一人站在林中,枝头衣衫犹未干,又是一段怅然若失。
回晏国的路上,水婧一直觉得这一趟赵国之行,也许是个错误。
如果赵无源没有直白透彻的把他的情感都说出来,水婧即使明白他的心思也大可佯装不知,继续自欺欺人把他当做从前的无源哥哥,不涉及利益、立场的时候,还是此生唯一难得的知音知己。
可是赵无源说了,水婧也明确表示了拒绝,原本单纯的一切,转眼就变得复杂起来。
金银易付,情债难还。
在赵无源用一颗真心去询问她的时候,比起拒绝,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不想、也无法去回答你。可是最终,她还是给了赵无源一个肯定的答复,肯定的告诉他,她不爱他,她之于他,永远只有一份珍贵的知己之谊。
想到这里,此时此刻,一袭月白长袍男装,站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河的水婧,忍不住满腹的惆怅再次叹了一口气,自叶泽死后,本已成为禁忌的伤疤,又一次被残酷的事实毫不留情的揭开、面对,水婧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勇气,能放任时间的流逝让他愈合如初。
“公子年纪轻轻,满脑的愁绪却似乎比这一江的水还要多啊。”船头撑船的年迈船家,像是看透了水婧的心思,发出了一句应景的感慨。
水婧本不愿多言,以免暴露身份,但路程还有很远,江上寂寞,行舟无事,也不妨与这惯看秋月春风的老人家闲聊一二:“老先生以为,晚辈因何而愁?”
船家摇着桨道:“因‘不定’二字而愁。”
“不定?”
“对,‘不定’,身之不定,心之不定,不定生乱,由乱生愁。”老船家一语道破了天机。
水婧忽然就来了兴趣,先前她断然没有料到会遇到这样一位有见识的老人,她虔诚的请教:“那依老先生看,晚辈该如何?”